重锦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眼睛, 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花将离, 你在开玩笑吧!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是神仙啊!我是帝姬啊!!你要我去人间当猪狗?!你疯了吗?!我只是杀了一个蛇妖,你就要如此恨我!!你杀了我爹爹,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花神女……”一名没见过的面生天将站出一步,似乎是常年护卫紫微宫的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天帝已死,是非对错不该迁怒帝姬,她年纪尚轻,做错事情有可原,你还是……”
他话说到一半,触到萧九辰冰冷的眼神,哑了声音。
花兮冷冰冰地抬眼:“我迁怒她?我得饶人处且饶人?她有爹爹,难道我就没有?我现在饶了她,她当时为何不饶了小青?!我现在放过你,我拿什么慰藉小青在天之灵?!你现在跟我谈原谅,不如这样,你把皮活剥下来送到我面前,我就原谅她!”
重锦嘶叫道:“你何其恶毒,你……”
花兮忍无可忍,一剑刺出!
那一剑本可以活生生削掉重锦一条手臂,但一道大红的身影瞬间插入,那剑竟被萧九辰两指轻描淡写挡了下来。
花兮怒上心头,喉间涌起血腥味,吼道:“萧九辰!!你居然护着她?!”
萧九辰抬手轻轻拢住她的眼睛,嗓*t 音低沉:“小七,收心。”
眼前骤然黑暗下来,她胸口剧烈地起伏,心跳快如擂鼓。
萧九辰的手轻轻往后一带,让她靠在了他的胸膛上,莫名的,花兮的眼泪在他的掌心流了下来。
她自己并没有看见,当她怀着无尽恨意出剑的时候,眼底一闪而过的金光……
正是入魔的征兆。
萧九辰的声音温和地传到她耳边,隔着胸腔微微震动:“你累了。”
说来也奇怪,她之前并不觉得自己累,但是萧九辰这句话一说出来,她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像水一样流淌走了,一直压抑着、没能意识到的疲倦,如洪水决堤般淹没了她。
那种累是从心底蔓延出来的,她连持剑的力气也没有了,无声地张嘴呼出一口气,眼泪刷得淌了下来。
上次她合眼还是在小青的莲花池底,那时候与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昏迷,之后尚未恢复就又回到了九重天。
短短几日,或许又是无比漫长的几日,她先后亲眼见着无尘道长、人间萧九、小青、摩邪的死。
她怎么能不恨?
萧九辰轻声道:“你想将重锦怎样都可以,但是让我来做吧。”
花兮低声道:“不就是堕魔,你觉得我在乎么?无非是变得跟你一样。”
萧九辰道:“可我不想让你变得跟我一样。”
一瞬四周极为安静,像是所有的风声都远去了。
他掌心的黑暗中,花兮听到自己的心跳,清晰用力,逐渐缓慢,一声又一声,
萧九辰语气温柔,罕见地说了很多话:“卓悯已经死了,继续恨他没有意义。死去的人会希望你向前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是快乐的。不要因为我就觉得堕魔没有关系。堕魔的感觉就像是,你世界里太阳再也不会升起。你想要入魔,任何时候都可以。但入魔以后,就再也不会变成从前的样子。你心不静,就去找你师父,他心境平和澄澈,不会对你轻易放手。”
花兮心里有些难受:“你堕魔是这样的感觉么?”
萧九辰轻声道:“妖王之位,守不住就不要守了,不要为身外之物拼命。新王继位,妖谷会混乱很长一段时间,你不要去,就算要去,也不要一个人去。有什么想做的事情,提前跟大总管说,虽然他长得丑,还经常胡乱揣测,但他不会害你,妖姬未必。至于元信,虽然会对你好,但其心可诛,而且废物,你若是去找他,还不如去找上神……”
花兮越听越觉得不对,颤声道:“萧九辰……你,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她挣扎了一下,试图转过身来看着萧九辰,然而萧九辰轻轻抚着她的脸,低头吻了一下她的眉心:
“小七,我之前说,我是靠恨活到今天的。其实不是的,是因为爱你。”
“萧九辰!”花兮心里那股慌乱越来越大,几乎要把她整个人都吞噬了。
她不管不顾地转过身来抱住他,这才注意到萧*t 九辰纤长的睫毛下,目光是那样漆黑,深邃,金光完全泯灭了,像是夜深人静的大海。
恐惧像蛇窜过花兮的后脊,她的目光急切扫过萧九辰苍白的脸颊,和……早就被血反复浸湿的红衣。
他一直穿着红衣,所以被血淋湿了那么多次,竟然也显不出多么突兀。
花兮手指颤抖地摸过他的身前,把最后的法力全部送到他身体里:“萧九辰……你伤到哪里了?你再坚持一下……师父,师父!师父!!!”
她抓着萧九辰的衣服,扭头张皇失措地喊师父,但是没有人回应她。
她什么都看不清了,泪水漫过视野,将萧九辰的面容变得模糊。
她怎么竟然没有想到呢?!
她亲眼见过萧九辰心脏被戳穿却还能对她笑的样子,就以为他不管受多重的伤都会好起来,她见到萧九辰还能一剑击破天帝守护扶桑神树的禁制,就觉得他的法力还没有耗尽。
但他怎么可能不疼?怎么可能不累?怎么可能有无穷无尽的法力?!
天帝靠着扶桑神树一次次起死回生,但萧九辰没有,他第一次杀死天帝就耗尽了自己的力气,那后面靠的是什么在跟天帝打?!透支的是血,是魔丹,还是命?!
萧九辰温柔地抱住她,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她眼尾的泪水:“好了,不要哭了,没关系的,你听我说……”
“怎么可能没关系!我不要听你说,我要你留下来以后慢慢跟我说!!”
可萧九辰的身体逐渐消散成魔气了,她哭着却握不住他的手,魔气从她指尖溜走,像是滑过的清冽水流。
萧九辰说话已经很吃力了,但他依然笑着望进她的眼睛:“你从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下次见面之前,不要死啊。这次可以,让我说吗?”
漫天的魔雾腾升而起,将她的身影包裹起来,浓雾隔开了周围的景物,但萧九辰的模样却逐渐淡了下去。
花兮泣不成声地跪在轰然腾起的魔雾中间,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像是血液逆流,甚至愿意交换一切让时间停下:“萧九辰,你要是死了,我就什么都不听你的了,我就要去妖谷,去堕魔,去做你所有不让我做的事情!好不容易天帝才死了,扶桑神树也推倒了,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小七,能再见到你,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事情……”
花兮哽咽着哭道,“求你了,萧九辰,不要走。”
那声音已经极轻了,漆黑的、深邃的眼睛里是抹不掉的温柔爱意。
“……这样的好运气,真希望来生再有。”
丝丝缕缕的散落的金光从萧九辰身体里散开,映在花兮猛地睁大的泪眼里。
那是萧九辰的魂魄……如果魂魄散了,就再也,再也,再也没有萧九辰了。
“不——!!!”
花兮发出一声凄惨的哭嚎。
她发狠地抓起谪仙,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剑尖划过一道凛冽至极的银光,猛地*t 刺进自己的左腕,狠狠一划!!
那一剑是用了生生砍断自己手腕的力气,可她竟然不觉得疼,汹涌的血流从身体里淌了出来,猩红的血溅在地上,溅出羽化仙殇的金色镇魔花的幻影!
每一片花瓣上都延伸出金色的丝线,宛如一张天罗地网,硬生生拉扯出萧九辰每一片散落的魂魄。
当时万魔冢彻底崩溃,卓秉凡魂魄消散之际,就是用她的血里的羽化仙殇,成功留下了卓秉凡的魂魄。
如果当时可以,那么现在也可以!
血越流越多,可她还觉得不够多,她恨不得将手伸进胸腔,将心脏生生掏出来,否则为什么那么痛的伤口,却只流了那么一点点的血?!
不够,还不够!
当时卓秉凡的魂魄虽然虚弱,却是完整的,一根羽化仙殇的金丝就足以牢牢拴住他。
可萧九辰的魂魄却是如此破碎,碎得让人不敢相信那是一个人的魂魄,像是镜花水月,每一根探出的金丝都将已经碎无可碎的魂魄切成新的碎片,四散的魂魄像是夏夜飞舞的萤火虫,像是天空中流淌的星河,美得惊心动魄,美得让人窒息。
她咬着下唇,咬出了血,她一剑谪仙顺着手腕划到手肘,刺入了自己的肩膀,灭顶的疼痛像电闪窜过头顶,可她竟然觉得是心脏更痛。
她不想放弃啊,凭什么要在这里放弃呢!?
为了救她萧九辰曾经利刃穿心,洒过全身的血,可她呢,在这里停手的话,她以后难道不会后悔吗?!她错过了这么一瞬间,难道不会为此后悔一万年,十万年,甚至生生世世么?!
她颤抖地将谪仙抵在心口。
魔雾中突然幻化出一只虚无的手,轻轻地推过她的心脏,如一阵温柔的风拂面而来,落下柔软的桃花花瓣。
那是破碎的魂魄发出的声音,低沉的、心痛的、无以复加的怜惜、和极尽温柔,从四面八方响起,在每一个碎片间回荡:“小七,不要……”
“不,我不听你的了。”花兮哭着摇头,近乎喘不过气来。
她踉踉跄跄,跪了下来,在浓密的魔雾中,在漫天飞散的魂魄中,她跪在自己的血泊中,长发在风中扬起,十指相扣,虔诚地祈祷。
她想,羽化仙殇也是一朵花。羽化仙殇埋在她的血里,她便是这花生根发芽的种子。
她可以命令自己的血,自己的肉,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魂魄,开出一朵,如当年先帝遗愿化生羽化仙殇一样的,金色镇魔花。
一刹那,她流淌在外的血变成纯粹的金色,像是流淌的熔金!
血化的花瓣璀璨地绽放,层层叠叠的花瓣由内而外的绽开又收拢,无比硕大的金色镇魔花将漫天魔气魂魄全部收拢在一起,以血为媒介,以花为囚笼,收敛了破碎的魂魄。
她已经看不清周围的景物了,但镇魔花就是她的眼,是她的手,是她的耳,她牢牢地抓住每一片星辰般的碎片,将他*t 们收拢在自己怀里,像个固执的捡星星的孩子。
“嘎——嘎——嘎——”
一直漆黑的乌鸦如利箭般,突兀地冲破魔气,冲到金色镇魔花前。
它怪叫了几声,俯冲下来,丢下了一个果子,又振翅飞走了。
乌鸦?
花兮在剧痛中突然想到,那是司命星君的信使。
那羽族小姑娘清脆的嗓音又回响在她的脑海中。
——“这是什么树?结的是什么果?”
扶桑神树,叶揽祥云,根生幽冥,枝藤挂星……
花生因果。
是啊,花生因果,但是什么“因果”?什么因,什么果?
她又想起司命星君那张深邃慵懒的脸,他面对花兮声嘶力竭的质问,神色只是淡淡,漆黑的眸子垂着,不紧不慢道:“所有这些人,只有你不可以死。”
……
“花将离,你有一场未尽的轮回。”
周围的景物瞬间就变了,像是洪流被果子吞噬,又像是涌泉被果子喷吐而出,如同一个深海中的旋涡,景物纷纷乱乱几度变换,最终停留在一个她极为熟悉的地方。
花兮低头摊开手心,手心里是一颗暗红的魔丹,魔丹上有着金色如花般盛开的纹路……
那是萧九辰的魔丹,她用血留下的,带着他魂魄在内的魔丹。
周围“轰隆”一声巨响,宛如惊天动地!
花兮紧紧攥着魔丹,抬起头,震惊地瞪大了眼。
一条滔滔弱水分割两岸,彼岸是被苍岐侵染满天魔气的东荒大陆,此岸是无数飘扬的桃花花雨。
那一声巨响……是萧九辰一剑斩断了横跨弱水的金水桥!!
她竟然回到了三万年前,回到了她死的那天!
她下意识拖着失血过多的身躯躲在了桃花树后,用隐身诀隐匿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