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进个沙漠,还特意要把剪刀放进书箱里。
换成别人肯定会觉得莫名其妙,然后顺口问一句。但偏偏张雪霁面前坐着的是谢乔乔,谢乔乔问问题的时候很少,看着他从书箱里拿出剪刀了,也只是略微低下头,以方便张雪霁帮她剪头发。
张雪霁:“直接剪的话,碎头发会掉进衣领里,得在外面围一层衣服比较好……我的外衣可以吗?”
谢乔乔没有拒绝:“好。”
张雪霁找了件没来得及穿的外衣,抖开围到谢乔乔身上,然后专心的开始帮她剪头发。虽然说在他有碧水壶,并不缺水用,但张雪霁还没办法说出‘我顺手帮你洗个头?’这样的话,所以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直接开始剪。
他没怎么干过帮别人剪头发的工作,故而一举一动都有些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将谢乔乔头发分成一缕一缕的捧在手心,张雪霁只敢剪她头发上被烧焦的部分,那些还完好无损的头发丝,他是一根没敢动。
即使是这样,也花费了许多时间。在剪头发的空隙,张雪霁顺便和谢乔乔说了说自己的发现:“凤凰神女藏身元月秘境,应该是凤凰族默许的结果,看来他们也觉得你迟早会杀上门来,并觉得自己没有胜算。”
谢乔乔蹙眉:“你见过其他凤凰了?”
张雪霁摇头:“没有直接见过,只是借午黎身上的阵法,稍微窥探到了一点。”
谢乔乔:“你觉得那些凤凰怎么样?”
张雪霁一边小心翼翼修剪着谢乔乔的头发,一边分心回答谢乔乔:“怎么说呢……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多坏。真要是一窝子蛇鼠,也养不出午黎那样的直脑筋。”
“凤凰一族子嗣艰难。即使生来强大,但也无法干扰自然法则,他们似乎是透过某些手段窥见了一部分未来,为了给自己的种族未来谋求生路,延续火种,所以冒险与魔域内的大魔勾结。”
“神女坠天,极有可能也是他们原本计划的一部分。外界都传神女是因为爱慕仙君告白失败故愤而跳凡人井,现在看来,恐怕其中理由并没有那么简单……兴许是为了给自己的族人脱罪,又或者是为了将某些事情瞒藏于仙界。只可惜以眼下的情况来看,凤凰族的谋划注定失败。”
谢乔乔:“凤凰族还会继续寻找新的出路吗?”
张雪霁:“会吧。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种族灭绝……”
“贝海国的人,肯定也不希望自己的国家莫名其妙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才说,对错难断啊。”张雪霁叹了一口气,道,“凤凰也是为了求生,贝海国的人亦是为了求生。只是凤凰坠天偏偏选定了贝海国,大概也和他们合作的大魔脱不了干系……就是不知道南塘君为何死后没有去鬼域,而是沉入魔域。”
“如果说是因为天理者死后必定会沉入魔域的话,也不知道其他的历任天理者在不在魔域里面。”
谢乔乔道:“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去调查一下。反正你要找回家的路,那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正好是我们要去的首选。”
张雪霁闻言,点了点头:“你说的也对……好了,剪完了。”
他放下剪刀,拢着谢乔乔的头发,为她理了理,随即松开手,绕到谢乔乔正面看了看。只看了一眼,张雪霁当即心虚起来——虽然谢乔乔原本的刘海和头发谈不上多么风雅漂亮,但至少也算是非常中规中矩的黑长直,结果现在被他这么一剪,完全变成了长短不一的狗啃泥。
偏偏谢乔乔还对自己的发型一无所知,盯着一张严肃板正的脸问张雪霁:“怎么样?”
张雪霁昧着良心回答:“挺不错的。”
他想之后用辫子稍加修饰,应该也没有那么糟糕……吧?
为了弥补过错,张雪霁主动道:“我帮你把头发扎起来吧?”
谢乔乔颔首:“好。”
张雪霁觉得今天谢乔乔格外的好说话,但他一时之间又猜不明白是为什么,决定还是先帮谢乔乔扎辫子好了。
谢乔乔的头发被剪掉烧焦的部分后,变得长短不一起来。好在张雪霁虽然没什么剪头发的天赋,但扎辫子这件事他做起来却是得心应手,毕竟自从鹿城事后,谢乔乔的头发就一直是张雪霁在捣鼓。
大鹅还时常被他抓壮丁当练习对象。
他把短的一部分编成小辫子,然后再拧成两股粗点的辫子,扯松后绑好。
也亏了谢乔乔头发多,才能让张雪霁这样折腾。
张雪霁松开手,往后退了两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谢乔乔,谢乔乔却也望着张雪霁;她脏兮兮的脸被擦干净了,虽然刘海还有些乱糟糟的,但头发是扎得真不错,两条麻花辫里面编了一些色彩艳丽的绳子,再加上脸颊上的一点婴儿肥,倒是越加让人有点这姑娘确实只有十五岁的实感了。
张雪霁摸着自己下巴,连连点头,自我夸奖:“不愧是我的手艺,编得真好看。”
谢乔乔:“你手怎么了?”
张雪霁一愣,下意识的就要把手往身后藏。但谢乔乔的反应和动作明显都要更快一些,在张雪霁试图把手藏到身后躲避时,谢乔乔已经倾身一把捉住了张雪霁的手腕,将他的那只手拉到自己面前。
少年掌心横贯了一道很深的划痕,虽然已经结痂了,但猛地一眼看过去,仍然让人觉得十分狰狞可怖。
谢乔乔眉心蹙起,脸上表情不变:“划伤?”
张雪霁发觉自己躲不过,干咳一声,莫名心虚,解释道:“当时在用铁丝串灯笼来着,突然凤凰圩里发生了地震,我没能拿稳铁丝,就把手心划到了。”
谢乔乔沉默不语,只是并没有松开张雪霁的手腕,眼睫微垂,黑沉沉的瞳孔里倒映出张雪霁的手掌心。
张雪霁不禁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犹豫片刻,说出实话:“我当时在凤凰圩外面布了个阵,本意是为了以防万一……后面没有用上,我很高兴。我借走你的柚子灯,其实也是为了研究布置那个阵法。”
谢乔乔‘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但却松开了张雪霁的手。
张雪霁也跟着松了口气,知道这就是谢乔乔不追究的意思了。但在松口气之余,张雪霁又有点摸不着头脑。
……乔乔为什么不高兴了?明明我才是受伤的人,为什么要我心虚啊?
想不明白。
张雪霁头一次意识到女孩子的心思其实也很难猜的。他并不知道,自己之所以迟钝得现在才认识到女孩心思难猜,是因为他未曾仔细去猜过其他女孩子的心思罢了。
谢乔乔平安出来后,张雪霁也就悄悄撤掉了凤凰圩附近阵法的阵眼。甚至于在午黎之后来找他要求解除自己身上的束缚阵法时,张雪霁也爽快的答应了。结果因为张雪霁答应得太快,午黎反而怀疑了他好一会儿,直到谢乔乔出声,他才悻悻的离开。
其他进了元月秘境的修士们也陆续回来了,大多各有所获,基本上都是第一次进秘境,新奇之心远大于收获,叽叽喳喳兴奋的和同伴说着此次见闻。
伏泉明他们原本是打算等这批修士回来修整时便离开的,这样刚好可以和人群错开,后续回中洲时不论是租客栈还是坐船都不至于太拥挤。只是眼下张雪霁也和他们在一个营地,伏泉明摸不准张雪霁是什么想法,等午黎离开后,特意跑去问了一趟张雪霁。
张雪霁自己对时间路程等一概没什么特别要求,故而又转头问谢乔乔要不要留在凤凰圩再玩几日,还是现在就走——他回头问谢乔乔时,谢乔乔正低着头在给凶剑做保养,剑身清凌凌的冷光盈在她眼瞳和脸颊上,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剑更锋利,还是擦剑的剑客更锋利。
但等到她抬眼看向张雪霁时,那锋锐冷漠的眼神,霎时又收敛起来,变得平静,甚至还有些温和。
她向张雪霁略微颔首,声音平静:“这里已经没什么意思了,早点走也好。”
入夜之后,上元仙门几个弟子聚集在一起,分享此次行程的收获。其他弟子们讨论得十分起劲,越说话便坐得越近——唯独戚忱,是单独一个人坐着的。旁边高悬的照明法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而那光芒又笼罩着他秀美的脸庞,若非他利落的装扮,与横在膝盖上的佩剑,恐怕很难让人意识到这个俊秀的少年郎,居然是个天赋异禀的剑修。
“小师叔——小师叔!”纪棂月连蹦带跳跑到戚忱身边,在靠近戚忱后,她又有些拘束的站稳了,端正神色,道,“谢前辈他们好像已经走了,我看道载学宫那边帐篷都收拾干净了。”
戚忱睁开眼,神色有片刻的呆愣。饶是心大如纪棂月,此刻也意识到一点气氛的不对劲;其他人都热热闹闹的聚在一起,唯独戚忱一人这样不声不响的坐着。
她犹豫片刻,小声:“我有张雪霁的传音法阵,他眼下应该与谢前辈待在一起,要不然我……”
“不必。”
戚忱垂眼,神色淡淡:“你去玩吧。”
纪棂月惴惴不安:“小师叔,你自己一个人呆着啊?你,你是不是挺难过的啊?”
戚忱又抬眼,那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却因为他性格的缘故,不管看谁都只让人下意识的头皮一紧,倒是很难生出什么情意。只是看见纪棂月满脸慌张无措的表情,戚忱倒是神色柔和许多,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
他道:“还行吧,倒也没有特别难过。”
总不会比小半年前,在渝州城当面被谢姑娘拒绝那天,更让人难过了。可难过归难过,他从来不会因为自己难过,就耽误自己练剑。
*
谢乔乔他们在凤凰圩耽误了时间,带着道载学宫弟子出东冥大漠时,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岑长冬也跟着谢乔乔他们一起出来了。他虽然没有进元月秘境,但也向凤凰族求到了一小袋凤凰骨,所以一路上就算那几个道载学宫的弟子鬼哭狼嚎迷路摔跤掉进沙坑,他也是一直乐呵呵的,没有露出半点不耐烦的模样。
一行人重新回到码头小镇上。岑长冬在镇子入口处便和谢乔乔他们告别,兴高采烈道:“既然已经取得了凤凰骨,那么我就要回去找我妻子了——这一路上多亏了张公子和谢姑娘的照顾,大恩大德感激不尽,日后你们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蓬莱洲风月谷寻我。”
目送岑长冬走远,谢乔乔难得主动开口问了张雪霁一次:“所以凤凰骨,真的可以延年益寿吗?”
张雪霁两手抱着自己后脑勺,懒洋洋的走在谢乔乔身侧,声音也显得懒怠:“确实有不少书上是这样说的,只是目前为止还没有明确的记载,所以……谁知道呢?”
伏泉明闻言,立刻接上一句:“希望这是真的。岑大哥可是好人,如果凤凰骨真的能给他妻子延年益寿的话,那他们就又能相守了!”
另外几个同样在东冥大漠中被岑长冬照顾过的道载学宫弟子,也跟着点了点头。
但张雪霁只是笑,没有具体回答到底算不算真的,大鹅忍不住小声吐槽他又在装模作样,吊人胃口了。
他们这一来一回,却恰好又是一个整月的功夫。所以他们在客栈投宿的当天,又是朔月,镇子上照例举办了灯会,从客栈窗户往外望,可以看见镇子上人流如织,灯火璀璨。
尤其是那条通往海里的大河河面,更是有数不清的花灯自上游往海里而去。在入海口处,却又被横杆拦下,堆堆挤挤,看上去颇为壮观。
虽然只隔了一个月,但再看到与他们离开时一般无二的灯会,多少都会生出一些恍惚感。张雪霁横竖也睡不着,干脆去敲谢乔乔的房门——是的,他们分房睡了。
自从凤凰圩出来后,谢乔乔好似了却了某种执念一般,不再像以前一样处处死绷着神经,也不会再出现那种好似张雪霁一离开她视线就会即刻被暗杀的高度警备状态了。
甚至于在伏泉明租客栈时,谢乔乔主动提出了给她和张雪霁分房。张雪霁心里忐忑,但他侧过头去看谢乔乔的脸时,却又看不出谢乔乔有什么过度的情绪表现。
这让张雪霁一时间分不清是自己想太多,还是自己想得不够多。
抱着这样的疑惑,张雪霁才会特意在今天晚上灯会的时候来找谢乔乔。可是等张雪霁敲响谢乔乔的房门后,又莫名的后悔起来了——他盯着谢乔乔紧闭的房门,心想:如果我默念五个数,她还不开门的话,我就假装自己没有来过。嗯很好,现在开始数数……
他还没有开数,那扇房门却被人从里面打开,换了身衣服的谢乔乔出现张雪霁面前。张雪霁愣了愣:“你,你换衣服了啊?”
谢乔乔抬眼,头发随意的披散着:“嗯。怎么了?”
张雪霁有点紧张,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掌心不自觉出了点汗。他挺直自己的背,努力让自己声音和平时一般无二:“那个……我看镇子上——又开始举办灯会了……我们要不要……”
谢乔乔点头:“好啊,等我去拿点东西。”
她答应得好快,张雪霁都愣住,不自觉睁大眼睛。但谢乔乔始终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平静表情,转身去拿了挂在床头的柚子灯,还有上回在灯会上,张雪霁给她画的恶鬼面具。
她板着脸,认真的把面具戴上,提着柚子灯,折身回来:“我好了,出发吧。”
谢乔乔新换的一身衣裳,是张雪霁在鹿城时给她买的那身新绿长衫。那颜色鲜嫩又灵动,正适合年轻俏丽的女孩子——张雪霁只是在朱萱小姐的幻境里见谢乔乔穿过一回,却老是记得她穿这身格外好看,所以在事情结束后,还特意绕回裁衣店里为谢乔乔置办了这一身。
只是那时候的张雪霁,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还能看见眼前的一幕。
恶魔面具,神色冷峻的俊巧少女,活泼轻快的新绿长衫,她站在走廊处昏暗的光影里,浓墨重彩的眉眼向张雪霁看来。
张雪霁一时间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似的声音。他不由得慌张,生怕这心跳声让谢乔乔听见,连忙掩饰表情,快步跟上谢乔乔。
二人一起并肩出了客栈——客栈门口当即冒出许多颗重叠的脑袋来。伏泉明作为队长,少不得要被大家压在最底下。
他觉得自己脖子都要被几个同门的脑袋压断了,不由得抱怨:“你们藏便藏吧,全都压在我头上算怎么回事?我还是队长呢!”
同门毫不客气的一压他脖子,道:“是是是,队长,你就能者多劳,当个垫底的,有何不好?你们说——师兄约谢姑娘出去,这算不算人后相约?”
“……应当不算吧?我看谢姑娘那么平静,恐怕是修无情道的。”
“啊,那师兄岂不是很惨?他要是被甩了,到时候会不会期末大考又出那些难死人的题目啊?”
其他人听完这句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个个脸都皱成了苦瓜。伏泉明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月老上仙,求您开开眼,一定要把这段红线系上……我不想放假了还回学院补考啊!”
其余弟子也心有戚戚焉,连忙跟着双手合十的附和伏泉明。
谢乔乔跟着张雪霁走上街道,街道倒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她今天神色要比平时活泼很多,虽然脸上还是没有什么大表情,但眉眼间郁气变得十分不明显了,有时候看见热闹的地方,还会主动拉着张雪霁凑过去看。
张雪霁也察觉到了谢乔乔的变化,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虽然为谢乔乔高兴,但却也有一丝的疑惑。
两人逛着逛着,倒是又逛到了之前放河灯的地方。只是这次他们走的不是小路,而是顺着热闹的大路街道,一直走到了桥上。
桥上人稍少些,靠在石栏杆边,一低头就能看见桥下顺着水流往前挪动的花灯。花灯款式也画得很多,什么花都有,有些谢乔乔认得,但有些却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她晃了晃手上的柚子灯,忽然转过头,喊了一声:“张雪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