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谢氏瞧着还算镇定,安抚了几个相熟的,便坐在一齐想起对策来。
这一屋人,最危险的就是谢家人了。
明月还等着魏夫人那边的消息,心里跟长了一窝蚂蚁似的,又忍不住埋怨自己,跑进跑出的,谁也没救出去,还把李澍带累进来了。
谢氏见她脸色不好,连忙安慰她,道:“你又没做错什么,只该怪那些起了乱心的乱臣贼子!且带了这么些人来,总好过一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到时好歹有个照应。”
明月勉强被安慰住了,就不住地捏着手里的扇子。
谢琅玉当初有跟她讲过,他早有安排的……
谢氏不住地转着手里的佛珠,嘴里低声念叨着佛经。
明月定了定神,心想,她要相信谢琅玉,谢琅玉保证过的。
明月现下就是不相信,也没有旁的法子了,这样心里还能好过一些。
没一会李澍便找上了明月,低声几句,便悄悄离开了。
明月则想起了太子妃,太子妃现下该是刚刚生产,如何也跑不远的,若是能把人找着了,也多了个仪仗。
只是这人现下到底在哪呢?
明月正想着,偏殿外边忽然来了个小宫人,一来便扑通一声跪在门前了,大声哭道:“谢夫人!求您救救太子妃娘娘!娘娘不好了!求您去叫个太医来!求您了!”
明月一怔,外边的侍卫便要把这宫人拖走,明月踌躇一会,把人叫住了,自己也到了门前,打量着她道:“什么情况……你仔细讲讲……”
那宫人哭得喘不上气来了,“娘娘难产了,现下就在偏殿里呢!殿中的药不够了,那太医也热晕过去了,娘娘流了好多血!谢夫人您大慈大悲,救救娘娘吧!”
皇后果真把太子妃安在偏殿生产了,只是没想到明月会杀个回马枪,倒是把太子妃落在她手里了。
屋里静极了,妇人生产,真是鬼门关前走一遭,那小宫人的哭嚎声又极为凄厉,几个夫人都面露不忍,可方才皇后还把她们恐吓关押在殿中,且,且太子妃这一胎,谢家人怕是不愿意她生下来。
不生下来,皇后的腿都要断一半。
屋里的人有意无意的,不由都望向大谢氏。
那侍卫想先把这小宫女拖到外间去,小宫女死死地扒住门槛,哽咽着不住地给屋里的人磕头,脑袋没一会就磕得鲜血直流,那侍卫渐渐也松了手,不再拉扯她了。
大谢氏的脸色很不好看,心里转过许多念头,最后还是对明月摆了摆手。
大谢氏硬不下心肠不救,也不想叫自个的口救了太子的人。
明月会意,连忙点头,清了清嗓子,对那侍卫道:“去,领着去吧。”
小宫女悲泣一声,给明月磕了一个响得震耳朵的脑袋,拖着发软的身子,踉踉跄跄地便去了。
明月这么瞧着,莫名也红了眼睛,她不晓得该不该救太子妃,或许太子妃母子就这样死去,能为谢家省很多麻烦,但是若是不救,叫两条命这样生生耗死,明月做不了这样的事情。
明月忘了一眼大谢氏,见她一脸晦气,晓得她多半也是这么想的,定了定神,便安慰起她来,“这下小皇孙都在咱们手中了,咱们的命可保住了……”
大谢氏心想也独这么个好处了,勉强点了点头。
屋里的人哭了一会,便抱在一齐养精神了,等待着一个不晓得会是如何的未来,明月扯了椅子坐在窗边,怔怔地望着窗外。
明月相信谢琅玉,既然他讲了没事,讲了有安排,那就一定没事,一定有安排。
明月叫自己不要慌,现下一家子都好好的,日后也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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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里,皇后正带着人同皇帝对峙。
皇帝短短数月,已经老的不成样子了,人瞧着都佝偻了几分,一直在咳嗽,脸颊涨成了紫红色,现下正靠在乾清宫的御桌后。
钱德全陪侍在他身侧,不住地给他顺气,瞧着也苍老了许多,手都在发颤。
屋里站着一队侍卫,乾清宫中的人都被割了喉。
皇后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她透过窗子,瞧着外边的太子,语气平静道:“陛下,您就写了吧,何苦这么挣扎一番,你我到底夫妻一场……总归叫你体面些走……”
屋里的血腥气浓到冲鼻,皇帝咳得肺都要呛出来了,一旁的钱德全连忙要给他倒水,叫皇帝一摆手推开了,他死死地盯着皇后,从喉咙里挤出两声笑来,“乱臣贼子,乱臣贼子!皇后你忍不住了,你还给朕下药,朕早料到了有今日……朕不会写的,就是把朕杀了,你们也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皇帝忽然又笑起来,边咳嗽边道:“朕早就猜到你要来这么一出,哈哈哈,温家完了!温家完了!皇后你还是沉不住气啊!你来这么一出,朕等得多辛苦啊!温家谋逆!温家完了!日后史书工笔!温家谋逆!”
皇后像是咬了咬牙,脸上的皮肉紧紧地绷住了,当做自己没听见方才的话,“陛下不写,怕是不晓得显王现下已经在宫外等着了吧……你不写,臣妾即刻开门,这皇位拱手让人罢了……”
皇后忽然又看着皇帝笑了笑,像是年轻时的模样,柔声道:“这皇位,日后总归是太子的,早一些晚一些,又何妨呢,这可是大乾的太子啊!太子妃现下就在生小皇孙呢,陛下,这可是您的血脉啊,您唯一的皇孙啊……”
皇帝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了一阵,喘气喘得像个破风箱一般,过了半晌,他也笑了,他的身子早已油灯枯尽,语气忽然变得柔和起来,“皇后,这么多年了,你没什么长进,太子身子不行,指不定走得比朕还早,为了江山,为了社稷,朕不可能叫他登位,皇孙又如何,接着叫温家扶持幼主,以下犯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温家不可能再这样了,温家不会再出下一个皇后了……你太鲁莽,你叫人利用了,你这么一遭,自己送温家上路了,把把柄送到旁人手里了,是你自己断了太子的生路……”
皇帝又咳嗽两声,忽然看着皇后,恍惚道:“你还是变了,你老了,心里也变了……”
皇后原本还能保持平和,现下忽然猛地锤了一下桌子,流着泪狠声道:“是你变了!至亲至疏夫妻!至亲至疏夫妻!你变心!你想整治温家!你要杀我的娘家人!你要把昭儿的皇位给那个谢琅玉!给那个竖子!你变了!是你变了!”
皇后慢慢起身,含着泪咬牙切齿,用一种极为厌恶的目光瞪着皇帝,一字一句道:“我没变,是你变了,你防着我!这一切,都是我该得的!我才是赢家!我要做太后!我要温家荣耀一辈子!你不晓得吧!我叫温家人把应城的兵调来了!我要打显王一个措手不及!你必死无疑你!”
皇帝见她还没反应过来,不由摆了摆手,擦了擦嘴角的血,瘫在座椅上高声笑道:“报应啊!报应啊!皇弟!是你给我的报应啊!”
温家打应城调兵,叫飞旗营上街烧伤抢掠以来,就注定了温家的死局。
不管是谁登位,温家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屋里的帝后二人还在僵持,太子穿着盔甲守在外边,他已经好几月未在人前露面了,若是叫明月现下来瞧他一眼,必定认不出这是先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太子殿下的。
短短数月,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深陷了下去,仿佛一个骷髅架子立在这。
皇后此番破釜沉舟,最紧要的一个缘由,其实不是太子妃要生产了,而是太子要不行了。
太子早年就有太医讲了,他能活到二十岁就不错了,为了皇后,为了太子妃,生生撑到了三十多岁,他有一具躯壳,内里的底子已经耗空了。
年纪还算年轻,却有着数也数不清的病痛。
太子面无表情,瘦到脸颊上的皮肉都贴在骨头上,发出一种叫人触目惊心的青紫色,边上的侍卫都不敢瞧他。
太子身旁,一遍又一遍地有人来传消息。
太子瞧了眼天色,语气微讽道:“有三个时辰了吧,叫她不要吃药,不听……赶这么着急做什么……”
边上的内侍不敢搭话,缩着手脚道:“娘娘疼得厉害……还有那谢家夫人,带着人将两仪殿料理了……”
太子愣了一下,意味不明道:“谢乘风真是生来克我的啊……”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乾清宫中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妇扯着喉咙哭喊着争吵,同这世间无数的平凡的夫妇没什么不同,指责对方,贬低对方,怨恨对方,怒骂对方……
没过多久,一个小内侍又打探了消息来,他眼睛红肿,是一路哭着来的,低声啜泣道:“殿下!小主子是个,是个女郎!不是小皇孙!”
太子怔了一下,还算镇静地抬手抽出了腰间的剑,轻声道:“太子妃如何?还真是天要亡我啊……”
得了消息,边上连忙有下人出去禀报了皇后,那小内侍边抹眼泪边道:“娘娘安好,只是叫人谢家人管束了。”
太子看着手中的剑,他已经虚弱到不太能抬起来了,语气有些漫不经心道:“知道了,你去伺候着吧……在谢家还挺安全的。”
外边不住地有人来传消息,原本早该半个时辰前就到的应城军队,现下都没有人影。温家的人带着飞旗营的人同显王打杀起来,现下还不晓得是什么状况。
前方捷报频频,传来的消息里忽然多了应城军队的名字。
接着就是本该远在边疆的陈肃将军,现下领着人,打起了清君侧的名头,讲是有歹人在陛下面前进谗言,他千里迢迢来助君主,正撞上了宫变,要将太子同显王一网打尽。
太子安静一会,叹了口气,握着剑道:“到底是我棋差一着。”
玉门关的战报是真的,陈肃传回来的也一直都是真消息,陈肃确实是老了,这是带着随州的人回来了。
太子想了一会,皇后就跌跌撞撞地出来了,见太子拿着剑,一下便扑到太子的怀中,双手颤抖着,“孩子,我的儿!我的儿啊!咱们,咱们……”
太子扶着她,打断了她还没讲出口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他的下颚线绷紧,远远看着宫门,表情显出两分强硬来,道:“混淆皇室血脉是大罪,母亲不要想了……”
皇后哭嚎道:“再生!你做了皇帝!再生啊!”
太子冷笑一声,摆了摆手,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城外,道:“谢乘风可真是算漏无疑,你还没发现吗,陈肃早就回京城了……就算是个皇孙,我走了……你们也斗不过谢乘风……日后都老老实实的吧,该伏低做小便伏低做小,太子妃已然长了教训,您日后多看顾她吧。”
这仿佛交代遗言一般,叫皇后的脑子一下就炸了,她有些愣愣地望着城外,怎么会这样,陈肃,陈肃怎么会回来!
皇后刚要大叫,嗓子里像是突然堵住了,是啊,她忘记了,她已经谋反了,陈肃有的是理由打进来。
皇后这才明白了方才皇帝的意思,所有人都盯着她!这就是个骗局!所有人都等着她上套!
皇后软倒在地上,猛地发出一声刺骨的哭嚎声。
太子讲完便带上了头盔,推开皇后,翻身上了马,他扯了扯缰绳,头也不回,只忽然轻声道:“母亲,温家的事情是孤干的,甭管日后是谁上位,温家都太逾矩了……孤是大乾的太子,孤要替大乾铺路……”
太子不等皇后回过神来,提着缰绳,大马飞快地远去,穿梭在百军之中。
太子越骑越快,倒是感到了一丝解脱,他同谢琅玉有过心照不宣的约定,不伤府中家眷。
太子信谢乘风的人品,太子妃母女会安然无恙地度过余生。
太子也知道自己见不到明日的日头了,他要为大乾做最后一些事情,比如杀了显王,叫下一任君主清清白白的登位,比如灭了温家,揪出这在大乾盘踞了百年的外戚大势……
郑昭回顾自己的一生,他对不起的人太多了,独独对大乾却是肝脑涂地。
郑昭在城门前遇见了谢琅玉,竟然也不惊讶。
谢琅玉也骑在马上,他浑身都是血,头盔上都浸着血色,把显王的人一路杀了进来,现下这些浓稠的鲜血就顺着盔甲往下流,谢琅玉的目光平而直地注视着郑昭。
两人在马上遥遥对望了一瞬,互相点了点头,下一瞬便错身各自离去了。
谢琅玉停在了城门前,回头看了一眼太子的背影,太子带着人,直直去了显王营地,他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仰头看了眼日后,被照得眯了眯眼睛。
一边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将军,正是陈肃。
陈肃上前锤了一下谢琅玉的肩膀,见状大笑了一声,道:“乘风,可不许心慈手软……你爹当年,老子连个全尸都没见的。”
谢琅玉笑着摇了摇头,他看着自己从头到脚都是血,睫毛上的血都凝固了,鼻端只有浓重的血腥味,他赶了好几夜的路,从随州一路到京城来。
现下大局已定,谢琅玉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不由偏着头问陈肃,“叔爷,夜晚子时离开是吧?”
玉门关的险情是真的,但是伤亡打了许多折扣,现下也正危急,他们还得赶着去玉门关支援。
陈肃皱了一下眉,目光犹疑道:“是……你不修整了?皇帝顶多半瘫,他儿子兄弟都死定了,你可不用急着去继位……”
谢琅玉一手撑在马背上,垂着头闭着眼睛,轻轻呼了口气,缓缓道:“也不是……晚辈想回家看看。”
谢琅玉讲完,没等陈肃讲话,自己就笑了一下,偏着脸道:“……您别这么看着我,只是说说而已。”
军队已经在这扎营了,谢琅玉翻身下了马,走到一个树荫下靠坐着,打盔甲里取了张写了一半的信纸出来。
谢琅玉很狼狈,手背上凝固着鲜血,脸颊上还有几道伤口,身上都是血污,他坐着草地,撑起一条腿,背靠在树上,把信纸搁在膝盖上。
日头把信纸照得雪白明亮,谢琅玉好不容易找了支笔来,抿着唇想写些什么。
不晓得想到什么,谢琅玉看着信纸,写了几行,断断续续写了大半,过了一会,谢琅玉自己看了一眼,没忍住笑了一声,很快又收住了,只疲惫地靠在树上。
明月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收到这封信。
谢琅玉很快把信纸折起来放在了胸口,军队已经吃完饭了,谢琅玉短暂地闲暇过后,再次投入了紧张的战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