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命人截开了他的耳目,此处不会有旁人。”他淡声说完,薛鹂忍不住轻笑一声。
分明心中想她前来,她如愿来了,又赌气不肯好好说话。
魏玠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也没有心思再计较了。
自从她醒来后,几次见魏玠都是匆匆一眼,一直没能好好与他说上几句话,她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堵在心里日夜不能安稳。可如今真的有了机会,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薛鹂思绪万千,话到了嘴边,却化为一声怅然轻叹。
“你的伤如何了?”
“并无大碍。”
她听着魏玠平静的语气,不知为何眼前有些泛酸,低声道:“你莫要伤心难过,度过了如今的坎坷,日后你定能重回云霄。”
魏恒与平远侯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梁晏,以至于援兵赶来太迟,魏玠心中应当是有恨的。
“若我再回往日的风光,你可情愿与我成婚?”魏玠的眼眸中跃动着火光的倒影,让他的眼神都变得明亮灼人。
薛鹂没有立即回答他的话,犹豫片刻后,问道:“你明知我活下来,定会转投赵郢,甚至会借此机会报复你,为何还要留我性命。你分明……”
分明没有这样的好心……
魏玠的目光落在那根颜色略深的琴弦上,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露出了些柔和的笑意。“我仍是不大甘心,想知晓你心里是否有我。让你就此死去,我竟也不情愿了。”
看到薛鹂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上,他竟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甚至觉着倘若她平安无事,让他放手也好。如此想了,他便如此做了。
比起眼睁睁地看着她凋零,如今她仍鲜活地站在他眼前,即使心中有怨,他亦能忍受。
薛鹂闷声不答话,便听魏玠继续说:“你心中有我。”
她终于忍不住了,羞恼地扭过头去,正要反驳,却对上魏玠一双亮盈盈眼眸。尖锐的话当即便说不出来了,于是只能闷闷道:“那又能如何。”
她心中有魏玠又如何,些许真情在此刻根本是无关紧要。
“已经够了。”
薛鹂没有否认,魏玠因此而愉悦了许多,面上总算浮现了几分笑意。
他倾身靠近,抓着薛鹂的手腕,启唇去吻她。薛鹂知道再这样下去只会害了彼此,却没有立即推开魏玠,仍是纵容了他的动作。
魏玠似乎要用这个吻发泄几日来的怨愤,吻得又深又狠,薛鹂几乎窒息。不知不觉着,衣襟也松散了,夜风拂过,她感受到衣衫中的凉意,扶着魏玠的肩,说道:“我要回去了。”
“我不许。”他强硬道,而后继续贴上前吻她。
薛鹂总觉着这是彼此最后一次如此亲密,赵统不如赵郢一般是轻易可以应付的人,北上与赵统会和后,她自然要谨言慎行,不能与魏玠再有往来。
想到此处,她也没有了阻止的心思。
魏玠将她抱在怀里,扣着她的腰,火光照在她身上驱散了些凉意。
绸缎似的发丝散落,又如湖面的水波一般起伏摇动。
薛鹂背对着魏玠,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一呼一吸。
“表哥……”薛鹂的嗓音不由地发软,近乎甜腻,语气也略显不稳,仍是强撑着开口道:“今日之后,你我便莫要……”
她的话被魏玠打断,闷哼一声后便没了下文。魏玠伏在她肩头,轻声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他语气温柔,却又十足的阴狠。
薛鹂眼角噙着泪,咬牙道:“我与赵郢迟早要成婚,你若甘愿做奸夫,我自是没有异议……”
她的话甚至有商量的意味,能感受到魏玠在听到这句话后动作有过片刻凝滞,而后他气极反笑,手指掐着她的下颌,毫不掩饰愤怒的语气。
“薛鹂,有些时候,我是当真想要掐死你。”
薛鹂说完也后悔了,只怕要让魏玠这样高傲的人与她通奸,比让他降城来的屈辱还要大。
然而此刻再想收回也是无用,惹火了魏玠,他便再没了怜惜,怒火化为狂风骤雨似摧折她。
事毕后,魏玠将帕子放下,替她仔细系好衣带,还要再替她整理发髻。薛鹂却忍不住了,红着脸瞥了眼他的衣摆,说道:“你先顾好自己,莫要管我了。”
魏玠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地凑上前亲了亲她的唇角,低声道:“与人成亲的事,你想都不必想,待我寻到时机便送你离开,会有人帮你。”
魏玠这番话最后说的似是而非,薛鹂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低头瞥见魏玠的手背,她又问了一次。“你这伤是怎么一回事?”
魏玠垂下眼,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怕你听了心中厌恶,还是莫要知晓的好。”
薛鹂更觉疑惑,追问道:“你不说我又怎会知晓,何况你受了伤,我厌恶做什么?”
见她坚持要问,魏玠也不再掩饰,说道:“当日你我被关入牢狱,你病中要饮水,狱中无人理会,我不忍心见你饥渴,才有了当日的无奈之举。”
他说的委婉,薛鹂却立刻明白了。她何时尝过人血的滋味,想到自己饮了人血定是恶心作呕。然而见到魏玠未愈的伤疤,她心中不禁酸涩,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何必如此待我?”薛鹂眨了眨眼,眼前的火光变得模糊了起来。“你喜爱我,待我好,根本是得不偿失,不值得……”
“值得。”魏玠打断了她的话。他明知薛鹂谎话连篇,冷漠势利,却还是无法抽身了。
薛鹂心上一软,低笑一声,说道:“那你也要有法子与赵统抗衡才是,否则只能与我死后同葬了。”
魏玠毫不犹豫道:“你不会有事。”
北上的一路上,军中的夷狄士兵与其他士兵不合,时常有打架争斗,而寒门出身的将领又被士族所轻视,彼此间不合也是常有。赵郢年纪尚轻,又是出身宗室,不知该如何处理好这些,往往需要让老将与手下的谋士去替他摆平。然而做这种事吃力不讨好,没有几人愿意接手。
魏玠当初写过一篇讨伐钧山王的檄文,可谓是振聋发聩,警世惩恶的传世名篇,几乎是天下皆知。赵郢对此耿耿于怀,于是便将此事都推到了魏玠身上。
夷狄杀了不少齐国的百姓,军中有人不满也是平常。庶民起义是为了温饱,也是为了建功立业,好跳脱寒庶之别的打压。
魏玠潜移默化中,收揽了几个寒门将领为自己所用,在军中颇有声望。
不算太久,他们便北上与钧山王会和。齐军元气大伤,名门望族能站出来的名将非死即伤,剩下不多的大半是空有家世的无能纨绔。士族把控朝堂太久,寒素清□□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一朝一夕已经无法更改。
若是此战大捷,钧山王的兵马秋末便可直奔着洛阳去。
薛鹂再一次见到赵统,仍是忍不住心上发虚。赵郢拉着她下了马车,将她带到赵统身前,还极为欢喜道:“父王,你看我将谁带回来了。”
她强装镇定,恭敬道:“义父。”
赵统打量了她一番,嗓音低沉地应了一声,而后点点头,说道:“这段时日你受苦了,身子可还好?”
“一切都好,劳义父费心了。”她温声道。
第89章
齐国近年来常有动乱,只是都被强势的宗亲豪族压了下去。看似是皇帝昏庸,实则齐国上下早已是千疮百孔,如今想要再填补却无能为力了。
赵统镇守豫州多年,比多少人都熟知当今的朝局。世家望族将钱财权利牢牢掌控,士族争斗耗空了齐国。赵暨身为一国之君,连登基都是被操控着架上去的。到头来也只能依附着世家彼此争斗,制衡着摇摇欲坠的大齐。
如今赵统造反,拉拢了士族,甚至引来外邦攻打齐国,好让齐国兵力无法招架,虽说成效昭彰,却也让百姓们死伤惨重。
薛鹂在军中与赵芸留在一处,平日里赵统军务繁忙,没有闲心落在她们身上。薛鹂反而放了心,生怕赵统再来生事。
只是在军中久了,也能看出如今齐军连连败退,反而是叛军士气大振,已经欢呼着要朝皇都去了。加上北地各州郡有外敌侵扰,士族应战之时仍不忘争权夺利,面对战局早已是分身乏术,赵统登上皇位仅在朝夕之间。
薛鹂不愿意立即与赵郢成婚,她想先找到陈觉,好让陈觉再诓骗几句,让她拖延一段时日。魏玠除了一番似是而非的话以外,什么都不曾与她交代过,然而她还是莫名觉着魏玠不会作假,兴许真的能找到法子带她脱身。
只是不知为何,她命人偷偷搜寻,始终没有找到陈觉的身影。午后有绣娘前来替她量身形,准备缝制她与赵郢成婚的礼服。薛鹂任由对方摆弄,心中不禁感慨,她前前后后竟有了三套婚服。
绣娘走了以后,有人说找到了陈觉,于是领着薛鹂去看。
然而她到的时候,营帐中除了血肉模糊,依稀能辨出人形的陈觉外,还有一个赵统。
陈觉身上见不到一处好肉,连□□都虚弱到微不可查。口中时不时有鲜血溢出,稍走近便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
赵统便坐在陈觉身旁不远处,好似闻不到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更听不见他痛苦的哀嚎声,只面不改色地擦拭着佩剑。
听到薛鹂的脚步声,他轻轻抬眼朝她看去,平静道:“鹂娘来了。”
薛鹂停住脚步,只是看了一眼,便浑身发寒,再不肯走近一步。
“听闻你有事要寻他,我带他来给你见上一面。”赵统说话的时候,拭剑的动作也渐渐缓慢,刀锋折射出的寒芒从薛鹂眼前扫过,她几乎是毛骨悚然,背脊都僵直了。
“陈觉可是做错了什么事?义父为何如此待他?”
薛鹂美艳的脸并未因此而花容失色,赵统看了她一眼,又在记忆中思索起了与她初遇的景象,却又不知为何无法将此刻的她与当初的联想到一处。
“并未做错什么大事。”
“既如此,义父为何将他折磨成这副模样?”
“陈觉大胆妄为,以鬼神之名戏弄我,虽不曾犯下错事,我却无法留他。”赵统不愿与薛鹂多费口舌,他坦然说明,以免薛鹂还要继续与他装傻。
薛鹂皱起眉,颇为怜悯地看了陈觉一眼,叹息道:“鬼神之说本就虚无缥缈,我当日便曾劝说过义父,不可轻信玄虚,以免日后遭了算计。只是陈觉虽心有不诚,却并未铸下大错,义父对他是否太过严厉了。”
死到临头了,薛鹂依旧想法设法替自己开脱,不肯承认自己曾与陈觉密谋写下了谶言。何况她说的本就是实话,当日她便劝着赵统不要轻信,好替自己留下后路。赵统知晓那些谶言于他有利,因此即便怀疑其中有假,他依然毫不犹豫地应下了。今日亦是如此,他明知是陈觉在装神弄鬼,也绝不会戳破这谶言。
赵统见薛鹂强装镇定的模样,提着剑起身朝她走来。
薛鹂喉间发干,指甲掐入掌心,脚步不敢挪动分毫,直直地看着赵统如一座煞神般靠近她。
赵统的身躯便如一大山,站在她身前还剩一步的距离,将她笼罩的阴影仿佛化为了巨石,压得她连呼吸都艰涩无比。
“我不信天命”,他说完,冰凉的剑锋贴在了薛鹂的颈间。“你用天命算计我一回,我可以容忍,只是不能有第二次。”
薛鹂笑不出来,连强装镇定都难以做到,眼中的慌乱已无法掩盖。
赵统凤眸微眯,盯着她的脸,语气微沉:“鹂娘,你与我预想中,的确有几分不同。”
赵统不曾好好了解过薛鹂,他以为薛鹂温良可人,是个柔弱的士族贵女,甚至身世上有几分可怜。即便后来她到了军中,他依然是如此想的。
只是他恰好不信天意如此,命人查过了陈觉,又严刑逼供了一番,让他说了真话。
他所见的薛鹂便有几分耐人寻味了。
“你到底是救了我一命,我不会对你如何。只是赵郢是我的独子,他心思单纯,待你一片真心,还望你莫要辜负了他。”赵统看似是劝告,语气却并不温和,何况剑锋正贴在她的肌肤上,让这话里只剩下威胁。“从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鹂娘,你也安分些,莫要惹得我不悦才好。”
冰凉的剑刃从她颈侧离开后,赵统的手掌落在她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薛鹂缓了一会儿,低声道:“义父教训的是,鹂娘知错了,往后定不会再犯。”
赵统点了点头,而后对侍卫吩咐道:“将陈觉斩首后,送娘子回去歇息。”
这话便要她亲眼看着的意思了。
奄奄一息的陈觉听到了赵统的话,开始用最后的力气在地上匍匐着求饶,手脚似乎都被打断了,爬行的姿态像极了一条血肉模糊的虫在蠕动。
他的求救声像野兽的悲鸣,似乎是从嗓子里被挤出来的一般,听得薛鹂毛骨悚然。
她无法回应那些模糊不清的呼救,陈觉缓慢地爬到了她身前,他的身后则蜿蜒出了一条猩红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