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步入寝殿时殿中没有宫人,思嫣独自在茶榻上静静坐着。徐思婉见状便将唐榆和花晨也留在了外头,径自走过去,在榻桌另一侧落座:“你猜到我会来了?”
“姐姐昨日与我编谎骗了陛下,今天自要私下来问我。”徐思嫣神色平静,“只是我还以为,姐姐一早就会来。”
徐思婉摇头,口吻闲闲地抱怨:“本是想一早就来的,可那会儿御前还没查出结果,我只能等等。这么一等就犯了懒,不知不觉天就黑了。”
她这么说,就像姐妹之间的随意闲聊。
徐思嫣笑了声,那抹笑在脸上停留了许久才慢慢淡下去。淡下去之后,她终是生出了些惧色,不敢看徐思婉,低着头问:“姐姐,你会杀我么?”
徐思婉摇了头:“杀你不难,可你要爹娘在宫外听说我们姐妹相残么?”
思嫣怔了怔:“只是因为这个?”
她想,若只是因为这个,那便说明这天底下已没有人在意她了。
思婉深深地吸了口气,终是说得更实在了些:“咱们姐妹几个,大姐姐在祖父母身边养了好几年,三妹性子又沉闷,只有你跟我最亲近,我下不了手。”
思嫣吁气,面上又缓出几许笑来:“那姐姐想问什么就问吧,我没什么好瞒姐姐的。”
“好。”徐思婉点点头,满心的疑问在脑海中一转,先问出的却是,“昨日为何自请禁足?”
思嫣目光一凝,反问:“这事是我做的,但姐姐想栽到皇后头上,是不是?”
“是。”思婉无意瞒她。
思嫣道:“姐姐这边平白出了事,我被禁了足,皇后本就有心无力,或许就不会多想了,只会觉得是我又与姐姐争了起来。但若姐姐这边出了事,后宫里却谁都无恙,皇后不免要猜到姐姐会冲着她去。她现下那副样子,姐姐就不怕她拼个鱼死网破,直接要了姐姐的命?”
“我不怕。”徐思婉笑了声。
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和权势,皇后想动手杀她也不容易。
但转念一想,那抹笑就淡去了,她望向思嫣,缓缓道:“但多谢你为我着想。现下,皇后确是极易对我生疑的。”
第104章 风起
思嫣没说什么, 低着头,等她继续问。
徐思婉心里忽而有些紧张, 用力地缓了口气, 才道:“为什么害我?”
“我没有害你。”思嫣摇着头,嘴角的笑意有点苦涩,“我只是想赢你一次。”
徐思婉皱眉:“赢我一次?”
“对。”思嫣咬了下嘴唇, “从小到大,长辈们眼里就都只有你。你是嫡出,又生来聪颖,谁提起你都赞不绝口。可我呢……若不是爹娘怕你无聊, 需要我陪在你身边, 我一年里怕是连爹娘的面都见不到几次。咱们从小一起读书,你书背得快, 便有爹爹抱着你一个劲儿地夸、娘还会亲自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可我呢?自姨娘走后,就再也没有人问过我的课业如何。就好像有我没我都一样, 不论我有多尽力,他们都是看不到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口吻无比平静。寻不到一分一毫的怨怼,只是幽幽的, 幽幽地诉说一些陈年旧事。
顿声之间, 她沙哑地笑了笑:“所以后来, 我就想,我要跟你一起参选、我要跟你一起入宫。我想我们都成了天子宫嫔,他们总不能那样轻视我了吧, 可等真正入了选……我却又眼睁睁看着爹娘为了给你筹备嫁妆煞费苦心。那几天, 他们看着什么东西好都要让人给你塞进去, 大半个侍郎府、父亲半生的积蓄都给了你。”
“可是姐姐,我的嫁妆是什么样子,你知道么?”
她说着偏了偏头,美眸一眨不眨地望向徐思婉。
徐思婉缓了口气:“我知道。”
思嫣嘲弄地一笑,显是不信。
“我知道爹娘对你不够上心,当时只将这事交给了下人去办。但当时,我眼看着他们为我中选的事夜不能寐,又为了多给我些钱财傍身几欲倾其所有,实在无法说他们什么。况且。”她亦侧首,看向思嫣,口吻里多了几许深沉,一字字地告诉她,“进宫之后,我隔三差五送去你那里的东西不少,你心里应该有数。我私心想着,不论是爹娘给的、还是陛下赏的,日后咱们姐妹一起过日子,便不必分什么你我,你缺什么我都会给你。”
思嫣的神情一瞬间恍惚,眼中黯淡下去,轻道:“是,姐姐对我很好。”
“可你便是那样待我的?”徐思婉冷声。
思嫣默了默:“是我对不住姐姐,可我就是有心结。姐姐……你在众星捧月里长大,你不知道在轻视中长大是怎样的感受。所以我就想……我想就让我赢一次,让我比你先为陛下生下一个孩子,一个有徐家血脉的孩子。那孩子是龙子凤孙,爹娘总会为我高兴的,我只想看他们夸我一回,就那么一回!”
最后一句,终于染上了几分怨怼。
徐思婉听得怔忪,渐渐明白了她心底的执念。一股难言的滋味便在心底蔓延开来,她哑了良久,才道出一句:“可你给我下药……”
“我翻遍了古方,只为找到一种不会伤你身子的药。”徐思嫣低下眼帘,“我不是为自己辩解什么,但我从未想过要真的伤了你的身子。我只是想风光那么一次,让爹娘多看看我,之后哪怕你儿孙满堂我也只会为你高兴。”
这样的说法,徐思婉思来想去,终是信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又问道:“那抱养孩子的事呢?”
思嫣眼底陡然颤栗。
“父亲外放过的地方、我身上的红痣,难道不是你透给皇后的?”
思嫣承认得却也极快:“是我透给皇后的。”
徐思婉轻笑,笑音里透出一股蔑意:“还敢说你从未想过要伤我?”
思嫣陷入沉默,徐思婉见状嘲意更甚,疲惫摇头:“我不想多说你什么,可至少也要敢作敢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便是真的想害我,也都已经过去了,又有什么可不敢认的?”
思嫣忽而道:“你知道我姨娘是怎么死的么?”
思婉一怔,想了想,道:“那时我过生辰,爹娘带咱们一起去江南玩,你姨娘突发急病,等咱们回京时她已然走了。”
“我听说的原也是这样。”思嫣嗤笑,“后来是奶娘告诉我,其实那不是什么急病。早在咱们离京之前,姨娘就已经不好了。只是爹娘一心只想让你好好过生辰便一直瞒着我,又不让我去见她。所以我姨娘就那样孤苦伶仃地走了,我这个当女儿的,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徐思婉哑然。
思嫣续道:“我听说这些,难过得紧,难过得痛不欲生。后来恍惚想起来……在我曾因为爹爹的轻视而难受的时候,姨娘有一次哄我说,姐姐其实不是亲生的,所以爹娘心疼姐姐,才更疼姐姐一些。”
徐思婉不由一愕:“是你姨娘跟你说的?”
“是啊。”思嫣回忆着生母,怔怔地笑着,点头,“她当时与我说了许多,说及爹爹在外放回京的路上是如何买下了一个即将病死的女孩。其实……我到现在也摸不清她那话是在哄我还是真的,只是在见到皇后也想扳倒姐姐的时候,我突然想出一口气。”
“出一口气?”徐思婉眸光凛然,“如若是真,你会害死全家的。”
“不会的。”思嫣摇头,“姐姐关心则乱,可我却仔细想过,陛下对姐姐的喜爱并非因为姐姐的出身。而爹爹……他为官数载,兢兢业业,再加上陛下喜欢姐姐这么个缘故,横竖也不会真治爹爹的罪,无非申斥几句也就过去了。若真追根问底起来,爹爹也只不过是做了件善事,唯一的不妥只是在大选时没有明言姐姐是义女而不是嫡女。”
徐思婉默然不语。
思嫣自顾续说:“我想,让爹爹难堪这么一次,就当出了那口没能见姨娘最后一面的气。姐姐,你当真觉得这很过分么?若陛下害得你见不到爹娘最后一面,你就不想出一口气么?”
徐思婉一下子被问得愣住。她自然清楚,思嫣指的“爹娘”是徐家的父母,然而同样的话套在秦家身上也是一样——也就是说,换成是她,她便想要皇帝的命了。
而思嫣险些酿成大祸,只是因为思嫣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不知道这件事若真追查下去,爹爹究竟犯下了怎样的欺君大罪。
可是常言说,不知者不罪。若以思嫣知道的事情评判她做下的错事,便显得那些错没那么大了。
徐思婉沉吟良久,心绪愈发复杂。好半晌里,她都不知日后该如何看待这个妹妹,可又在某一瞬,她突然恍悟。
这万般的误会、这一次次的险象环生,皆是从秦家覆灭而始的。若秦家还在,爹爹自不必这样涉险护她,思嫣也就没有这么个姐姐,便也不会有那些险些令徐家灭门的危难。
那么与其恨思嫣,不如再给皇帝记上一笔账。她这一生的一切不幸,他都是绕不过去的。
徐思婉思索着,久久不言。安静在殿中蔓延得太长,思嫣无形中生出些不安,打量了徐思婉好几眼,见她还不说话,就启唇问道:“现在姐姐什么都知道了,姐姐想让我如何?”
说着语中一顿,又道:“其实姐姐便是想要我的命,我也不怪姐姐。这宫里从来没有什么网开一面,姐姐若是恨我,便不必……”
“我不恨你。”徐思婉断然,思嫣止了音,等着她的下文。
徐思婉吁气,问她:“你喜欢陛下么?”
思嫣被问得一滞,继而失笑:“姐姐,难道你喜欢陛下么?”
徐思婉不料她会这样反问,一时竟有些局促。
她的戏做得那样足,她以为至少后宫嫔妃们都会以为他们是两情相悦。可现下看来,她们姐妹还是太熟悉了,思嫣心里什么都清楚。
她于是只得避开视线,逃避她的反问,思嫣见状笑意更甚:“姐姐得宠至此都喜欢不来,又何必来问我?”
“既然不喜欢,那我便直说了。”徐思婉淡声,“日后你莫要再见陛下,我们便还能当姐妹。”
思嫣愣了愣,即道:“这我没什么不肯。只是,恐怕我答应了姐姐也不作数。”
“我明白你的意思。”徐思婉颔首,“陛下近来的心思尽在我身上,不会多见你。等过些时日,我会再寻个由头让你在宫里带发修行,你看好不好?”
“都听姐姐的。”思嫣应得没有什么犹豫,顿了顿,却又道,“我还有件事要求姐姐。”
“你说。”
“这些纷争。”思嫣咬牙,“姐姐别告诉爹娘,好不好?”
她的语气里沁着分明的哀求。徐思婉闻言,忽而觉得她十分可怜。
历经十几年的忽视之后,她实在是太在意爹娘的看法了。哪怕惹起宫闱纷争,她最后在意的也还是爹娘怎么看。
而在宫里兴风作浪的徐思婉,却早已无所谓爹娘怎么想。
诚然那些事她从不曾告诉过爹娘,但也只是因为没必要说,自己心下也从不曾想过要刻意隐瞒什么。
她于是不假思索地点了头:“你放心。”
“谢谢姐姐。”思嫣道谢得恳切。
“那我回去了。”思婉站起身,向外走。思嫣初时没有说话,在她临近殿门时又忽而想起什么,蓦地立起来:“姐姐。”
思婉回过头,她怔怔地望着她:“阿胶的事,姐姐是何时知道的?”
“刚进冷宫的时候便发现了。”思婉答道。
思嫣目中轻颤:“刚进冷宫的时候,那……那……”她趔趄着上前,眼中泛起一阵紧张,紧盯着徐思婉,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念念……念念是不是我的……”
“不是。”徐思婉冷声。
思嫣的脚步蓦然顿住。她心底仍存侥幸,望着徐思婉,不肯放过她一分一毫的神色。
徐思婉亦很平静,直视着她的双眸,不紧不慢地告诉她:“她是我女儿。我知你思子心切,可你生下的是个皇子,我没有本事将她变成公主。”
随着她的话,思嫣心底的侥幸一点点破灭了。
最后残存的那一丁点将她激出眼泪,摇着头道:“可念念跟我……长得很像!”
“你姨娘跟你说的话,想是哄你的。”徐思婉神情不改,只眉目间微微添了几许无奈,“你我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外甥女像姨母再平常不过。”
于是思嫣的最后的那一丁点期待也终于没了,她眸光黯淡下去,眼里泛着泪,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呢喃:“其实我心里有数。”
就像徐思婉说的,她生下来的是皇子,总没可能变成公主。
“你好生歇息。”徐思婉不再多言,转过身,迈出殿门。唐榆和花晨旋即迎上,她没有多做停留,信步走出繁锦宫。
适才她们在殿中一言一语,唐榆和花晨在外殿都听得到。沉默地走出去一段,花晨幽幽叹息,轻道:“四小姐突然问起公主的事,奴婢还道娘娘会承认。”
徐思婉摇头:“从前的事我不会多怪她。但不怪她是一回事,信任又是另一回事。她既对不住我在先,就莫要再盼着我会无所保留了。”
“娘娘说的是。”花晨点着头,扫见徐思婉沉郁的神情,就不再多提这些,寻了让她高兴的话题来,“对了……临来繁锦宫之前,尚工局正好来回了话,说娘娘前几日要的酸枝木家具他们已备齐了,娘娘可要先瞧瞧?”
“行啊,那便去尚工局瞧瞧。”徐思婉欣然点头,美眸转而一扫唐榆,嗔道,“只当我求你,对宅子的事上点心好不好?我这家具都备好了,你倒连要哪套院子都没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