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莺道过谢接过茶杯,入口温润,不烫不冷,恰是好处。
她喝茶,萧照便顺顺当当接过她手里的活计,这是莺莺打算送给长帝姬和几户相熟人家的重阳节礼。
一块块加了花瓣的狮蛮糕拿蒲叶和荷叶包裹,再用苇草捆扎绑成个好看的结,便是一份别出心裁的节礼。
萧照手指在蒲草间翻飞,很快就熟练起来。
绿儿有眼力见,悄无声息退下去,走到远处的兀廊下看着不由得赞叹:“萧大人待娘子可真好,堂堂朝廷大员一点架子都没有,要知道街巷里平常的掌柜也不会帮娘子做这些杂务呢,嫌弃丢了他们男子汉的脸。”
“那你就不懂了。”飘石接了句,“越是没本事的男人才越重视这些细枝末节的尊严呢,殊不知男人的尊严在于在外纵横捭阖闯荡天地,而不是在妇孺身上找尊严。”
“就是,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在妻儿头上作威作福呢,越有本事的男人越尊重妻儿老小。”激流也跟着点点头。
他们在这里议论,萧照却忽然起身回房,再出来时手上已经拿了一方玉色小瓷瓶递给莺莺:“这是敷伤口的药膏,最是管用。”
?莺莺茫然。
“你的手破了。”
莺莺这才低头,看到手上划出了一道道小口子。想必是那蒲草尖锐划过所致。
她笑:“无妨,不疼,若不是你说我都没留意呢。”没想到萧大人居然留意到自己手被划破了,她自己都一直未察觉,想到这里莺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擦药。”萧照坚持。
莺莺便只好将手伸出来。
萧照认真给她上药,他抹起一管药膏,另一只手轻轻拉起她的手,再将药膏抹上去。抿着嘴唇,眼神极其专注。
莺莺抿嘴笑,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
两个人情投意合,就是在庭院葡萄藤下简单包节礼这种小事都觉津津有味。
萧照不叫莺莺动手,自己在那里包糕点,忽然问:“家里近来门庭冷清了许多,你可失落?”
为何要问这个?莺莺一愣,旋即老老实实回答:“不失落。”她还乐得清净呢。
“可有人在外面轻慢你?”看他这架势似乎要刨根问底。
莺莺不假思索:“若有人轻慢我我必然会打回去。”她才不是受气的人,只不过萧大人今日有些奇怪,为何问这些事?
萧照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旋即脸上浮现出几分担忧:“我如今不得不与端王割席,可却怕带累了你。”
原来是为了担心自己吗?莺莺一愣。
萧照将她的沉默理解成旁的,便慢慢解释:“端王虽然有光风霁月的名号,我也的确这么久都与他交好。只不过近来一些事的处理上我们出了分歧……”
他试着将复杂的朝堂争斗解释清晰:“二皇子的夫子许翰林是个心地单纯的,可端王非要将他也贬谪,我不愿意,当众与他割席。”
啊,萧大人居然这样刚硬?
莺莺饶有兴趣:“可萧大人素来行事都是圆滑有手段的……”
她虽然不知萧大人在朝堂如何,可看他上次帮忙处置青娘子夫婿和含蕊烂桃花时流露出来的圆滑,便知他不是个一味认死理的。
莺莺是他知音,萧照眼中闪过一丝动容:“端王做的一系列事都不甚合我意,裂隙已久。”这回不过是最后的导火索罢了。
他虽然做事圆滑却在这种大是大非上不含糊,莺莺笑,自己可真是嫁对了人。
再说萧大人毫不畏惧得罪端王,却会担心她在后宅因此受委屈,莺莺心里一阵感动,便晃晃手里的蒲草:“那我便给端王府少包一份便是。”
丝毫不因为自己可能遇到的冷遇埋怨丈夫。
得妻如此,还有什么遗憾呢?萧照想起从前的同僚曾因着降了官阶而被妻子给冷脸的故事,不由得觉得庆幸万分。
晚上萧照回房要比平日里晚些,莺莺还当他有事在书房,便自己在屋里盥洗收拾。
殊不知萧照吩咐飘石:“去将夫人要用的蒲草拿来。”
飘石虽不明所以还是拿了来。
莺莺第二天晨起继续去包扎节礼,绿儿便拦着她:“您昨儿才上了药,今儿就别做了,交给我们下人做不也一样?”
“当然不一样。”莺莺不愿假手他人,“这是送给亲近朋友亲戚的,自然是要亲手做才有诚意。”
绿儿不情不愿交过蒲草,来了主意:“不若我来给娘子打下手揉蒲草。”
她揉了两下便觉得不对,再仔细打量手上和剩下的蒲草,不由得惊呼:“今日这蒲草怎的不伤手了?”
莺莺也觉得奇怪,她仔细查看那堆蒲草。这才发现每一个蒲叶都被卷过了,原本挺直的绿叶变得柔韧,而那些有棱角的草芒也被揉卷过,变得服服帖帖。
“怎的一夜之间便成了这样,莫非有神灵保佑?”绿儿不明究竟,还在纳闷。
“难道……”
莺莺放慢了手里的动作,思索起来,她想起昨天萧照晚上回房晚的事情,一下便有了答案:“来人呐,我们驱车去见大人。”
萧照没想到自己当差的时候莺莺来了,他以为家里有什么急事,忙着去衙门外去见她。
莺莺正等在衙门口的门房呢。
看见萧照后也没二话只拉起萧照的手查看,果然萧照的手被割出了细细的口子。
她心里一下又甜滋滋又担心:“萧大人,你昨夜熬了那么久,就是在为我卷叶子?”
萧照一脸云淡风轻:“我正好睡不着便做了,对了,今日可有再割着手?”似乎这是件小事不值得一提一样。
莺莺摇摇头:“没有。”心头一热。
“那就好。”萧照放心下来,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药膏,“我今儿向太医讨要了一瓶上好的膏药,你来了正好!”
说着便开始轻车熟路给莺莺抹药膏,莺莺抿嘴笑,偏生被外面一帮踮脚查看的禁军士兵们看见了,各个哄笑起来:“萧大人,这可是上用的跌打药,碗大的伤口也能止住血,你就给嫂子治手伤?”
“嫂子的伤好严重呢,只怕再过一刻钟就能自己愈合了,大哥还不赶紧上药?”
萧照爱兵如子,这些士兵平日里与他兄弟一般,说话也口无遮拦,莺莺听了抿嘴笑,脸都红了一大片。
第111章
谁知这日车氏寻到了花满蹊, 一开口就寻莺莺:“请问掌柜的萧夫人可在店里?”
她虽然本性难改,还是四下转动着眼珠子打量,但到底如今倒多了几分谨慎不敢在外过于张狂。
莺莺放下手里活计,问她:“可有什么事?”
车氏一见儿媳妇便诉起苦来:“儿媳啊, 那间房里又冷又潮, 我那张床一下雨便咯吱作响, 娘可怜啊……”说着说着就抹起了眼泪。
只不过这眼泪落得并不真心,落两滴便拿帕子捂着脸痛哭,帕子上一滴都不湿。哭两声还抬起眼偷偷瞥莺莺脸色。
莺莺哭笑不得。她咳嗽一声,淡淡道:“你若是不满意, 大可去车家或是去原来那户人家。”
“原来那户人家”说的是要将车氏卖走的那户人家。
车氏悚然一惊:那户人家主母凶狠,全家都是唯利是图之辈, 在他家也吃不好睡不好,更何况她是逃出来的, 卖身契还捏在主母手里!到时有个逃妾的身份只怕要被押进官府大牢。
再说了, 苏莺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车氏可是瞒得死死的,谎称自己从山东一路寻来, 可没说还有什么给人做妾的事。
她惊慌失措抬起头, 正撞上莺莺的眼睛似笑非笑盯着她。
那对眼珠子幽幽如黑曜石一般闪烁,似乎将她心里的算盘瞧得一清二楚。
车氏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她惯常是个好逸恶劳的性子, 这些天安危解决后便开始盘算想要更好的享受:莺莺安排她住下的房子固然不错,可比起萧家的富贵这些便不算什么了。
她便盘算着来痛哭一场,借助苏莺莺的善良来踏进萧家的门。
脑海里一瞬间有好多个点子转过,她忙道:“我家九郎是好运才娶了这么个难得的好儿媳……”
还没等她说完,就听莺莺笑:“夫人谬赞了, 我可算不得什么好儿媳。光是违背夫君的意思留下你这一条就不算贤良。”
她出言提醒车氏, 萧照这个儿子可不想要她。可别想着给莺莺戴一顶高帽子就肆无忌惮提要求。
说到这里车氏气势大失, 她这回是真掉下来了眼泪:“我知道我这老婆子不受待见,早知就寻个河沟跳了也盛下这么多事……”
莺莺偷着在心里笑,这位婆母从青州一路折腾到汴京从给人私奔到给人做妾,瞧得出来是个生命力极其强劲有韧性的人,又怎么会轻易跳河轻生?
要跳河她早就跳了,青州旁边就是大海,何必还要折腾到汴京再跳?
只可惜满脑子都是些小聪明,专思盘算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莺莺便不搭理她的话茬。
车氏嚎了一阵,看莺莺不搭理她,自己先讪讪熄了眼泪。
莺莺却在手里继续忙着插花,将两枝金黄的萱草花插进了一簇雪白的米兰中间,再在侧面装饰各色配花,一来空间上让整座花更显挑空,二来则在色彩上立刻点亮,比原来花型提亮不少。
直到车氏站了好半天,站得脚都麻了,才淡淡问:“说罢,你待如何?”
车氏被她这么不咸不淡晾了半天,心里再有什么打算这时候都偃旗息鼓了,原本忐忑不安,此时见莺莺搭话,忙不迭道:“儿媳,我想,我想换个地方住,还想换些器物摆设。”
殊不知她这一开口亮明了底牌,已经是输了。
“不行。”莺莺断然拒绝,不等车氏回话便接着道,“我安置你瞒着萧大人,用了自己嫁妆,却没有多的了。”
车氏一下就垂下了肩膀,就这一点她就天然不占理,谁家婆母这么花用媳妇的私产?嘴里嗫喏了两句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你要想多花用便要自己赚钱,可以缝帕子、绣扇套拿出去寄卖。”莺莺毫不松口,“若不满意我便只能请您回先头别人家过锦衣玉食的日子了。”
车氏原先是怕萧照,今日这一日交手叫她连儿媳妇都怕了起来,忙不迭道:“满意,满意。”
等她走后,莺莺便吩咐绿儿:“回头去库房翻一张好些的木床给她送过去。”所谓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叫她不要太放肆才好。
原本当这样就算了,可过两天车氏又火急火燎来寻莺莺:“九郎媳妇!听说你们被端王厌弃了,你们日子可还过得?”
莺莺失笑,车氏应当又是在街面茶楼听说书先生胡诌,她胡乱点头:“还好。”
“哼!这些人就是踩高捧低。”车氏便给莺莺出主意,“走,我带你去那些人家兴师问罪!”说着就要挽起袖子,气势汹汹去算账。
绿儿几个唬了一跳,莺莺也忙拉住她,不过心里倒觉得车氏平日里虽然混账些,但遇到外人来捣乱时倒还知道是一家人。
她忙答:“九郎吩咐我们还是照常过日子就好,不用担心他们。”
“那就好。”车氏放下心来,又吩咐莺莺,“若是有人欺负你可要跟我说,我来帮你。”
莺莺点点头,第一次觉得这个婆母还不算太坏。
莺莺与萧照很是宠辱不惊,原先如何如今还是如何,叫京里的贵胄之家颇有些惊讶。
要说萧照浸染官场多年也就罢了,萧夫人听说是个小家碧玉,为何还能如此闲庭信步?
原先只当她运道好嫁进了萧家又入了长帝姬法眼,如今看来并不单是运气好,还是有几份本事在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