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听见身后刻意放缓了的脚步声,月娘心口便狠揪了起来。她待要向外头逃去,身后那人却也忽然加大了脚步,上前一把将她抱住了。
谢嘉琳依旧在谈笑风生。
看得出她正在气头上,笑容也被眼眸中的火气染得灼人。纵然毫不相干的说笑着,语调中依旧可察觉出尖锐的嘲讽来。雁卿早已不应她的话头,李英娥倒还若无其事的微笑着,却也显然不再如先前那般亲热殷勤了——谢嘉琳固然尊贵,可她们也都不是看人脸色长大的。
谢 嘉琳故作从容却脚步匆匆的带着姊妹二人逛园子。行经一处三叉路,有宫娥匆忙跑上前来,在谢嘉琳耳畔轻说了句话。谢嘉琳眸火便又一烧,明明已取道向前,却又 折返向北,笑道,“这处宅子里早先住的是个波斯人,据说是在西市开酒肆发家。那酒肆最知名的还不是好酒,你们猜是什么?”
李英娥道,“这就猜不出了。”
谢 嘉琳便一抿唇,道,“是胡姬。她们就穿着露脐的短衣绸裤,用薄如蝉翼的披帛遮着胳膊,跳着胡旋舞在街道上延揽酒客。”在未婚少女跟前说这些大不妥当,她却 全然没有察觉到一般,“这些个胡人不曾受圣人教诲,不通华夏礼仪,行事便常如畜生般不知廉耻,逐利纵欲。做出这种事倒也并不稀奇。可偏有这么一等自轻自贱 之人,审丑为美,弃自幼所受礼教不顾,偏去效法蛮夷行畜生之事……也就怨不得旁人鄙薄玩弄了。”
随着她说话声落,这条越走便越幽僻的小径也终于到了尽头。
谢嘉琳停住了脚步。那种近乎于亢奋的恼怒短暂的从她身上消失了——她大刀阔斧的杀过来,却在最后这一刻萌生了退意。
不远处那声惊叫传来时,她瞬间便如被一巴掌扇在脸上一般,羞恼得再度全副武装起来。
那惊叫传来,雁卿和李英娥俱都一愣。随即雁卿顾不得太子妃还在,已循声焦急的寻找过去。
——那是月娘。
☆、118第七十四章 上中下
入目所见的景象,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太子正自背后抱着月娘。
见有人来,月娘脸上已满是绝望。而短暂的怔愣之后,太子飞快的掰住月娘的肩膀令她回身,将她的面孔按在自己怀里。月娘却用全力将他推开,太子错愕的后退了一步,月娘已悲愤的将手中东西砸到他的身上,后退着,擦着泪水逃走了。
雁卿忙追了上去。
月 娘就自谢嘉琳身侧擦过,而谢嘉琳只望着太子——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妃此刻会暴怒,毕竟她这一行摆明了就是来捉奸,而如今已亲眼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可她就只是 望着而已,仿佛所有的悲愤和恼怒俱都离她远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平静的回身对李英娥道,“妹妹且先回避吧。”
雁卿终于在假山后追上了月娘。
此刻她已什么都不想问,只一把拉住了月娘的手腕,道,“我们先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她 少有这么严肃的面孔,语气里也是不容反抗的严肃。月娘满脸是泪,然而脑中此刻却是思绪万千缠杂如麻,整个人反而空白无措。雁卿用帕子揩去她脸上泪水,又约 略为她整理了一番衣衫鬓发。看除了眼角发红外,并无什么异常,才又道,“别哭。”月娘便由她牵引着,出了院子。望见院外侍卫时她又有退缩之意,却听雁卿 道,“别怕。”
月娘便一恍神……已经有多少年没听雁卿说过“别怕”了啊。
待再回神时,便已望见了贺敏——贺敏已与皇后和太子妃派来接月娘的人碰面。虽说明原委后,太子妃身旁侍女立刻改口说,先前那人确实是东宫派来的,贺敏却已察觉出事情有变,便要求见皇后。只因东宫侍卫不肯放行,才被拦在门外。
此刻贺敏已望见月娘眼中泪痕,看出姊妹二人神色不对来。再见李英娥没跟在她们身旁,心里便咯噔一声。忙迎上前来,问道,“你阿嫂呢?出什么事了?”
雁卿道,“李姐姐在后头,她不要紧——我和妹妹想先回家去。”
贺敏却已预备好了马车,听闻姑嫂三人平安,才松了口气。她心知必是月娘身上出了事故,然而并不知太子同月娘间的旧事,便全不曾往那一面想。只道,“你们且安心回家吧,我在此处等你们阿嫂。”
月娘身上又一颤抖,雁卿便攥紧了她的手,对贺敏道,“阿婶可否先送信儿给阿爹?就说家中有急事找他,请他务必立刻回去。”
一路上月娘都没有说话,她只死寂的靠着车厢壁坐着。雁卿明明就靠在她身旁,却觉着两人不在同一个世界一般。
下了车,看见熟悉的风景,月娘目光里才又稍稍有了些色彩,却像是些浅淡的悲戚。雁卿的心便立刻揪了起来,月娘却已平静下来,只轻声哀求,“先不要告诉阿婆。”
雁卿便道,“我明白。”可这件事必得有人替她们做主才可——纵然雁卿不惯往坏里揣摩人,也知道这一日不论太子还是太子妃都来者不善。她是不肯坐以待毙的,“我们先去找阿爹。”
月娘却垂了眸子,道,“阿姊先过去吧……我想先和阿婆说说话儿。”
雁卿心知她不安已极,又恨自己此刻不能成为她的倚靠,不能给她支撑——所幸还有阿婆在。便道,“快去吧。”
李英娥同贺敏很快也从灞河边回来——她们在车上就已沟通过,此刻都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涉及天家便无小事,两人也是直接令马车从正门进,下了车便去见林夫人,到得反而比雁卿更早些。
雁卿进去时,她们已各自将原委禀明。
两边所见一拼凑,事情也就再清楚不过——太子使人诱骗了月娘入园,想要行不轨之事。不巧皇后和太子妃也派了人去请月娘,太子妃的人回头一通禀,太子妃自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恼羞成怒之下,便带了李英娥同雁卿前去捉奸,恰好看到那般场面。
堂堂太子,竟想强迫太子太傅的女儿同他苟合,不论是李英娥还是贺敏,都理解不了他的想法——若当真喜欢月娘,当日便娶了她就是。皇帝还没退位呢,他竟就这么跋扈胡来……
反而对谢嘉琳,两人虽心境复杂,却多少能明白她的想法——这一来月娘势必再也无法在家人和谢嘉琳面前抬起头来,不论后续太子是想将月娘纳入后宫,还是如何,月娘都已不可能再威胁到她。
只是以月娘的柔弱自卑,原本就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威胁。经此一事,只怕月娘自己都能将自己逼死
谢嘉琳的想法可以谅解——谁家发妻能真正忍下这种事?可站在自家的立场上,二人还是不由不感到厌恶——月娘何辜,受此冤辱?且万一事情传扬出去,赵家也就要变成笑柄了。
此事非同小可,林夫人也即刻便去找赵世番商议。
“这件事最蹊跷的是太子的用心。”林夫人便说,“纵然没让太子妃的侍女撞见,就真的能密不透风了吗?打着太子妃的名义去请月娘,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还能瞒过太子妃?我看他并不是行事这么不周密的人。”
赵世番是关心则乱,太子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一通乱巴掌扇到他的脸上,月娘的处境有如刀子割在他心口,他反而难以冷静下来仔细思索。是以林夫人必须冷静的替他分析。
“只怕他是故意让太子妃知道。太子妃的想法且不论,自立场而言,她反而是最不愿将此事宣扬出去的人。所以此事发展下去,就只有一个结果……只怕,太子是想纳了月娘。”
赵世番掀了桌子,哆嗦着,到底还是没破口大骂起来。
将这脾气最柔善的人也逼到这一步,太子可谓欺人太甚了……明明是他自己不肯要,可眼看着月娘要说旁的人家了,他却又不甘心,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逼迫,反赵世番还有些气性,怕就不会答应。
可这手段固然下三滥,却也掐住了七寸。
家中长辈几乎都知道了,以月娘的心性,待在家里日日见着他们反而是种折磨。且太子上了心,月娘嫁给谁才是出路?万一事情传扬出去,家中姊妹们俱都不用出嫁了,月娘也难再苟活下去……
竟就只剩尽快嫁给太子这一条路了——而给太子纳重臣的女儿为嫔妃,也确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赵世番又哆嗦着摔了两只杯子,才终于能克制下情绪来,“月娘是怎么想的……她对那小畜生,是不是还——”
月娘对太子有好感一事,三个长辈也都心知肚明。
林夫人便沉默了片刻,道,“月丫头性子孤高,她必然是被迫的。”并不是赵世番反而不如林夫人了解月娘,只不过男人和女人思路是不同的,他未必真的明白择良人而嫁对女人而言是件多么要紧的事,就容易将喜欢同愿意等同起来,“问倒是可以一问。可……”
林夫人本想说,真入了东宫,月娘还不在得怎么遭罪。可不入东宫,家里倒是愿意养着她一辈子,她自己呢?
赵世番便颓然道,“去问问她吧……”
林夫人道“喏”,赵世番却又抬手拦住她,道,“我自己问她吧。”
雁卿悄悄的从松涛阁里退出去,快步往慈寿堂里去。
月 娘所面临的选择她其实也一直在思索。似乎所有人都很绝望,可在她看来,这也并不是一件非此即彼的事。如今确实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可这世上未必就没有那 么一个真心实意、无所畏惧的人,会为了月娘站出来抗拒太子——实在抗拒不了,天大地大,他们隐姓埋名,太子也未必就能找到他们。她三叔和三婶那么有能耐的 人,两千里路便能阻隔他们十年之久,况乎四海八荒?何况,就算没有那么个人又怎么着。月娘年轻、聪明、勤恳又有意志,总会有比给太子那个混账做妾更好的出 路。
太夫人、阿爹阿娘还有雁卿自己,都会倾尽全力保护她。
雁卿想告诉月娘,她还有旁的出路。并非就只有嫁给太子一个选项。
她便快步走着,边就哭了出来——她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丢下月娘去觐见太子妃啊,如果她没去就好了。
来到慈寿堂里,太夫人身旁的明菊却很惊讶,“大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雁卿脑子里便嗡的一响,“月娘没回来?”
“二姑娘不是同您一道出去的吗?”
雁卿便道,“召集人手……”她忽而想到了什么,转身大步跑去。
☆、119第七十四章下
月娘最害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她已能想象旁人日后会如何看待自己。但出乎意料的,比起恐惧和自怨自艾来,此刻她心底更多的却是一种阴暗的平静,就像是黑暗的潮水在夜色中悄无声息的涌动。
元彻不喜欢她,月娘心知肚明。可明明不喜欢她,也还是自背后抱着了她。他究竟将她当作了什么?竟是半点都不曾考虑到她的处境,在他心里她竟有这么卑贱。
月娘不比雁卿率性自在,可心里也是向往的。她那么努力的想要摆脱对名利富贵的执念,如祖母和姐姐期待和祝福的那般,过上和乐美满的生活,却就这么轻易的被元彻摧毁了。
以后会怎么样月娘比谁都清楚——因为这么多年她都生活在忐忑里,她设想过所有的变故和不如意。只是她从未想过太子会这么轻薄的对待她,而她会这么恶毒的憎恶这个她曾小心翼翼喜爱着的人。
她当然不会去寻死——为什么非要她去寻死啊,她究竟伤害过什么人,做错过什么事?
所以就让元彻负责好了。不就是给太子做妾吗?没什么可怕的,还能就此改变自己的地位。一旦得势,也许就能将柳姨娘再寻找回来,青雀的前途也能更平顺些。这原本正该是她所应走的路。
月娘冷静、漠然的思量着该如何哀求父亲替她做主,如何保全名声嫁入东宫……她思路清晰得可怕,她不能不承认柳姨娘给她的教诲早已深入骨血,这才是她能如鱼得水的场合。
可这个时候她听雁卿唤道,“月娘。”
思绪仿佛骤然就被这声音给撕开了,月娘眼中泪水克制不住的滚落下来。
这个时候她最不愿见到的其实就是雁卿——你看她总是比雁卿要卑劣,就连她喜欢的人都是雁卿不要的。被他毁了贞洁,此刻竟又为了去给他做妾花费心机,还能更难堪一些吗?
月娘忽就觉得不堪重负,这样的人生、这样的自己令她感到窒息般绝望。
她回身看到雁卿正走过来,她想雁卿此刻必定对她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吧——可她最不能忍受的恰恰正是雁卿的同情。
月娘退了一步。四面风起,落花凌乱。
她纵身跃入了小轩湖。
姊妹二人湿漉漉的对坐着。
身上的淤泥都已清洗干净,伤口也请大夫诊治过,俱都包扎好了——月娘跳下去时,雁卿扑上去拉她,结果就被她带下水去。所幸水边多乱石,雁卿敏捷的把住了。然而手臂也被石头割伤。月娘自己则被磕破了额角,伤口粗糙,怕是要留疤痕。
然而比起心病来,这些也都不算什么了。
阳春时节,外间天光明媚,百花盛开,屋里却只有一片寂静和阴霾。
雁卿浑身都在疼。她怎么也想不到,月娘的答案竟是去寻死。明知道这个时候该安抚她,可心里火气和难过混在一起,一肚子情绪堵在一处,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月娘则死气沉沉的,只眼泪不停的往下滚。额头纱布上血渗出来,衬着一张苍白的小脸。雁卿看她这模样,恼火和难过俱都加倍,也是更不知如何处置了。
到最后也只能迁怒到太子身上,“值得吗?”
月娘半晌才给了些回应,“又没发生在姐姐身上,姐姐自然无所谓。”
雁卿脑中火气“嘭”的就爆开了,“你真是这么想的?”
好一会儿之后,月娘才道,“姐姐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明白?”
“说 了你就会懂吗!”月娘却忽的也恼火起来,“我阿娘旁人说卖就能卖掉,我四处奔走求人,结果又怎么样?小心翼翼的活着,生怕行差一步路,就只是想要平平顺顺 的出嫁罢了,结果又怎么样?草芥贱命,唯求垂怜不杀,可人心简直比泰山更难撼动……你怎么努力都打动不了,怎么拼命都反抗不了……这感受就算我说了,姐姐 就能明白吗?”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明白。难道我就没有眼睛没有心,不会看不会想吗?”雁卿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说?这世上难道只有人生悲惨的人才能明白酸甜苦辣?才有资格去难过、去懂得,去指责旁人不理解吗?
“你 记恨柳姨娘的事,我无话可说。可说什么‘草芥贱命,唯求垂怜’,又将自己当作了什么?将那些扒心扒肝疼爱你,将你视若珍宝的人当作了什么?他们说你卑贱, 侮辱你伤害你,你都能当了真,跟着觉得自己卑贱,合该被侮辱伤害。我们疼你的就都不算数了?你心里自己真就悲惨到了这个地步,就没有哪怕一丁点儿想过——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冷若冰霜,也不是所有人都得你去打动、去反抗?”
“别自以为是了!你真的疼过我吗,真的把我视若珍宝?你根本就 是高高在上的同情我罢了——每一次都说有你在,你会保护我,可哪一次不是将我丢在一旁?你以为自己很善良吗——根本就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跑到鸿花园 去,如果不是你……”月娘说着就已泣不成声,开口的时候她便已后悔——她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本意,可就只是停不下来。
她嫉恨雁卿。她想,如果那一日雁卿没有出现在鸿花园,如果那一日雁卿没有出现在元彻面前……该有多好。
可这些她其实都已释然。她只是不能不憎恨,抱住她的时候元彻就在她耳边说了,“怎么是你?”随即他便看到她手上玉雁,“原来如此……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他分明认错了人——原本该遭受这些的是雁卿才对。可她代人受过,也还要被污蔑是自取其辱。
元彻对她压根就没有半分感情,枉论理解。她厌恶自己识人不明,也不能不怨恨雁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