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长公主抬了抬眉:“谁知道呢?且忍着罢。以我阿兄的脾性,若不闹出什么事来,他断然狠不下心。只是不知,这忍不住闹事的到底会是哪一个罢了。”太子、魏王这两个侄子她都不喜欢。一个阴沉荒诞,一个虚伪造作,若不是两个一起倒了,恐怕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女眷们说些宴席筹备、节礼送还之事,郎君们却很难寻得什么共同话题,不免又考校起了课业。崔敦、崔敛细细问了孙儿、侄孙们的进度,便随意提问起来。他们二人虽非进士出身,却是诗书礼仪熏陶长大的博陵崔氏子弟。论起那些诗文策论,自然也不会逊色于任何人。只是考校儿孙们,当然是绰绰有余。
崔简、崔会进学的时日短,只抽查了背诵情况,就很快通过了考校。听着兄长们一个接一个地侃侃而谈,他们觉得很是无趣,便与崔韧说起了夜里的驱傩。既要驱傩,自然便须得准备驱傩的面具。崔笃、崔敏、崔慎早就给弟弟们画了好几个,崔会和崔韧挑了又挑,这个也喜欢,那个也喜欢,都舍不得放下。
崔简见状,便很大方地道:“你们俩分了吧。我还留着去年的驱傩面具,回去找一找就是。”去年崔渊亲自给他画了驱傩的面具,张牙舞爪格外狰狞,他非常喜欢,后来自己小心翼翼收了起来。原本他今年还想再央自家阿爷画几张,但想到堂兄弟们使的都是自己画的,他似乎也不应该太过与众不同,于是便作罢了。况且,崔渊不像去年那般悠闲,这两天好不容易才歇一歇,也不能过于劳累。
想到此,崔简扭过头,见自家阿爷正有些魂游天外,便悄悄挪过去央道:“阿爷,夜里我想跟着兄长们去驱傩。前两天还和王二郎约好了,到时候一起去皇城里看驱傩献福。”驱傩献福的时候,百姓们都能够进皇城看一看,也算是大开眼界的好机会。
崔渊自然是准了:“这回我不与你同去了,跟着堂兄们,别走散了。”
“好。”
没多久,一家人一同用过午食,崔简便起身,回点睛堂去取面具。毕竟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屋子里已经归置了好几次,小家伙一时也找不出那个箱子,心里有些发急。卢傅母听说之后,便索性让侍婢将所有箱笼都取出来,好好清点一番。
“也是老身疏忽了,之前那些零碎小物件都不曾造册。若是早知道这些都是小六郎的心爱之物,也断不会胡乱塞起来。”一时间遍寻不着,卢傅母便道,“小六郎也不必着急,驱傩且早着呢。”
好不容易从某个小箱笼里找着几个面具,崔简忍不住笑了。他蹲在箱笼边,挑了两张面具,一张斜戴着,一张提在手里,这才往正堂走去。走了几步,他又起了给长辈们剪花簪戴的心思,便转身朝园子里的梅林而去,又吩咐跟在身边的小厮、婢女去取花剪和玉盘。
待他来到梅林,正端详哪枝花开得好,就听风中传来一阵呜咽声,听起来像是谁正偷偷地低低哭泣。崔简眉头轻轻一动,心里有些好奇又有些不高兴。谁都清楚,过年本应是喜庆的时候,有些字词都避讳不提,更别说哭泣了。不论是受了什么委屈,这个时候也须得忍一忍,免得来年招来祸患、多灾多难。
小家伙循着哭声往前走,不多时便发现一个人正靠在梅树上低头拭泪。他细细一看,发现那并不是什么仆婢,而是刚回来不算太久的三房四堂兄崔希。也不知崔希已经在这里哭了多久,一双眼睛已经红肿起来,脸也冻得青青白白。他刚回来的时候看着丰神俊秀,两个多月来却瘦了好些,竟是有些病弱之态。
崔简忽然觉得眼前这位兄长似乎有些陌生。虽然他们如今是同一个先生教着,但毕竟进度不同,年纪也差得远些。不但进学时不怎么说话,下了学之后,崔希也不会与他们凑在一处,待他们也只是有礼有节而已。他这般冷淡,几个小家伙都有所察觉,自然更是不愿意接近他。
“四阿兄?”崔简试探着唤道。
崔希匆忙擦了泪,抬首望向他:“原来是六郎。”
“四阿兄躲在这里哭泣,是因为想念世父世母?”崔简又问。
崔希本来想找其他的借口,听得他问得这般直接,一时也沉默了。沉默便意味着默认,他毕竟只是个不过十岁的小少年,心中压抑的惊惧担忧苦闷迸发出来,也懒得再掩饰什么。“今日是除夕,也不知阿爷阿娘能不能好好过节……”
“世父世母就算犯了错,年节上肯定也会好好过的。”崔简安慰道,“毕竟一年才一次。”
崔希用力地擦了擦双眼,淡淡地道:“谁知道呢?”
崔简歪了歪小脑袋:“四阿兄难不成觉得,犯错不需要反省?不需要改正?祖父祖母处置得不公正?”知错就改,这是他都知道的浅显道理。另外,有些错犯得,有些错却绝不能犯。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三世父三世母正是犯下了决不能犯的错,这才受了长辈们的惩罚。
“……当然。”崔希回答得很艰难。他已经不小了,自是依稀知道父母做下了什么事,这些事做得到底妥不妥当。所以,他才不像妹妹崔芙娘那般哭闹不休。只是,对于父母的濡慕之情,却不会因为他们犯了错而减弱多少。
“所以,只要世父世母改正了,一定就没事了。”崔简将手中的驱傩面具塞给他,“四阿兄只要等着就好了。或者多给他们写信——以前阿爷带着我在外头游历,祖母就特别希望收到我写的信呢。将近况都告诉他们,他们也能放心。”
崔希捏着手中的面具,低声道:“确实如此。我和二娘若过得好,阿爷阿娘也能安心些。”
“那……四阿兄今晚和我们一起去驱傩?”
“好。”
“四阿兄现在帮我剪几朵花?我个子矮,恐怕剪不着。”
“……好。”
“四阿兄会做花灯么?上元咱们自己做花灯出去顽?”
“……不会……”
“我阿爷会。让他教我们。”
“好。”
☆、第一百七十七章 年间动荡
一年之终,除夕之夜,无论高门世族或是小户人家,此时都暂时放下了各自的烦恼,坐在一起举行家宴。崔家亦不例外,除去宫中赴宴的崔敦、崔敛与真定长公主,家人们都坐在外院的正堂里举行夜宴。连平日很少出现的家伎也唤了出来,丝竹声声,舞姿曼妙。当然,这些都只是为了助兴而已,除了借此回味纨绔生活的崔滔之外,其他人都不会往那个角落多瞧上半眼。
王玫的视线掠过崔希依然有些红肿的双眼,又落在旁边的崔简身上。小家伙根本没有任何异样,仿佛方才他拉着三房的四郎出现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她自是不知,什么时候两个孩子已经走得如此之近,也有些犹豫是否需要命人更加注意崔简的安全。崔希固然可能没有恶意,却很容易教有心人钻了空子,借着无辜的孩子继续挑起崔家几房之间的争斗。她不希望因自己一时心软与不谨慎,使崔简遇上什么危险。
“由得他们去罢。”崔渊低声安慰她,“待会儿他们出门驱傩,我自会多派些部曲紧紧跟着。一明一暗,不会给旁人留下什么空隙。”这两个月他冷眼观察,觉得崔希确实是个聪敏而且明理的孩子。遭逢大变之后,他刚开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欠缺些勇气,却很快就恢复过来。若能熬过这一关,这块璞玉未必不能磨得光芒四射。当然,前提是他一直保持这样的心性,不会因为内心的惊惧与外人的言语而动摇。
王玫微微颔首,略松了口气。
家宴结束之后,孩子们便都有些坐不住了。崔笃领着兄弟们向长辈告别,戴起面具奔出家门,汇入经过门前的驱傩大队之中。哄杂的乐声、打闹声渐渐远去,如江河入海的浪潮,最终涌入了皇城。
留在家中的长辈们则开始亲自准备元日祭祖之物。若循古礼,许多祭品都须得家中内眷亲自动手。郑夫人便带着媳妇们去了厨下,做起了三牲六礼。因崔敦崔敛不在,崔澄、崔滔分别代他们亲自点燃了庭燎的火堆。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崔府上下,也仿佛驱走了所有的不吉之物。
待孩子们回来之后,便围着庭燎火堆烧起了爆竹。在不断爆响的声音里,小家伙们乐得笑了起来。崔笃、崔敏拨弄着爆竹,敲出腾起的一串串火花,散落在周围。几个弟弟走远几步,又凑回来,恨不得能将爆竹玩出更多的花样。
崔希立在人群之外的阴影里,脸上的驱傩面具并没有摘下来。他浑身绷得非常紧,双手攥成了拳头。“四郎阿兄!来顽爆竹。”崔简手里握着一根着火的竹条,回首笑道。崔希一动不动,面具底下的脸有些僵硬地笑了笑:“我看你们顽就是了。”
“四郎阿兄怎么了?”崔简疑惑地望着他,将手中的竹条丢开。
崔希掀起面具,垂眼望着他,又透过庭燎的火光,看向正堂屋檐底下正襟危坐的长辈们。不论是近处或是远处的脸庞,都因拥有相同的血缘而看起来颇为相似。博陵崔氏的家风,则在他们的风骨中熏陶出了更深刻的气度。那是不可摧折、不容践踏、不许违背的,属于这个家族的铮铮脊梁。
“四郎阿兄?”
“六郎不是说,四叔父会教我们做灯笼?”崔希舒了口气,浑身放松下来,露出了笑容,“我担心咱们一时间学不会,还是早些去请教他罢。也不知其他兄弟想不想学,若是咱们悄悄地多做几个,到时候送给他们,想必他们也会很欢喜。”
崔简略作思索,想给兄弟们一些惊喜的念头占了上风。他以前就常做一些小玩意,草编蚱蜢、蟋蟀笼子,都做得很是不错。不过,自从进学之后,他就再也没时间去琢磨新鲜的玩物,也许久不曾亲手做些东西送人了。
崔渊与王玫正站在院中的角落里,笑看孩子们追逐欢闹。也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能彻底忘记世家子女应遵守的礼仪,恢复孩童的天性。无人会指责他们失礼,强迫他们必须停止眼下有些危险的游戏。
在爆开的竹声中,崔渊又不动声色地带着王玫退后一步。他的部曲钱老八不知何时悄悄地走了过来,低声道:“四郎君,夹缬工坊果然走水了。俺们在外头盯得很紧,定是里头守着的伙计干的。”
王玫微微一惊:“可曾伤着人?旁边的人家可受了牵累?”如今的房屋都是木制,若是走了水,火势很快就会扩大,往往能烧掉整条街道。崔家的夹缬工坊地处长安城南,附近很有些人家。除夕之夜本应是最欢乐的时刻,那些有心人竟然一手造成了这样的灾祸,完全不在意数百上千人的生死,真真令人齿冷。
“发现得及时,只烧伤了几个伙计,其他人都救出来了。”钱老八道,“旁边几户人家都去驱傩了,空房屋塌了几间。那放火的被俺们捆上,让街坊们吵吵嚷嚷直接送去了坊中武侯处。俺留了几个人盯着武侯的卫所,眼下还没有什么动静。”
崔渊便道:“将此事告知大管事,从他那里支些钱财给被牵连的几户人家。多去旁边的人家中转一转,只说夹缬工坊里头的东西都烧毁了,且让某些人高兴几天。”想揽事的人想必过几天就会自己跳出来了。说来说去,也不过眼红摹本之事所带来的名望罢了。
钱老八立即退了下去,王玫蹙起眉:“那崔泌行事越来越阴毒了,使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完全不像是大丈夫所为。”虽说朝堂上也总有刀光剑影,但堂堂正正用阳谋总比这种刻毒计策更令人佩服。而且,流于阴毒害人,迟早也会报应害己。崔泌这种人确实聪明,但急功近利、不能容人,毫无道德是非观念。坏事做得多了,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急着在魏王跟前出头,哪里会顾得上别人的性命?挡住他去路的,他必定会尽数毁掉。”崔渊道,回首见崔简带着崔韧、崔希走过来,挑起眉,“你们怎么不去烧爆竹?”
“阿爷能教我们做灯笼么?”崔简答道,“我们想提着自己做的灯笼,去逛上元的夜市。”
“那你们俩且去找些纸与竹篾来。”崔渊扫了崔希一眼,有些随意地吩咐道。
崔简眨了眨眼,乖乖地牵着崔韧走开了。王玫感觉到崔希似有似无的目光,于是也微微一笑:“阿实慢些,我陪你们一同去。不如将笔墨纸砚也拿上,让你阿爷在灯笼上画几笔,也更好看些。”
“好。”崔简和崔韧都笑了起来。
崔希垂下首,很迅速地将一个纸团塞进崔渊手里。那纸团已经被他攥了许久,隐约还有些潮意。崔渊打开,只见上头写着几个字,时辰地点清清楚楚,显然是约这孩子悄悄见面。
“什么人塞给你的?可看清楚了?”
“几个驱傩的人围在我们身边跳,也不知是谁塞到我手里……”
“你打算去?”
“四叔父希望我去?”
崔渊勾起嘴角笑了笑:“四郎,为何要将纸团给我?而不是你祖父、叔祖父或者大世父?”崔敦、崔敛对崔希并不差,崔澄也时不时会照顾他一二,这孩子为何却偏偏选中了对他不闻不问的他?
崔希想了想:“因为……因为四叔父是六郎的阿爷。”
“……”崔渊并未料到得来的是这样的答案,微微一怔,而后眉目舒展开来。崔希若是说些别的理由,他或许也会相信。但是明明白白地说自己“爱屋及乌”,他却突然生出了几分兴致:“四郎,你觉得自己该不该去?”
“我……四叔父大概和我一样好奇,到底是谁想见我,又想让我做什么。”崔希道,顿了顿,“当然,我也想自己仔细看一看,那位安平房的澄澜叔父到底哪里值得我阿爷信任。他又会说出什么话来骗我。”他心里自是很清楚,他若当真去赴约,到底会见到谁。
“你既然心里有盘算了,便去罢。”崔渊颔首道。
“阿爷!阿爷!我们将纸和竹篾拿过来了!!教我们扎灯笼!”崔简抱着一堆削好的竹篾,崔韧也搂着一刀纸,一起奔了过来。他们的声音太欢快,引起了其他兄弟的注意。崔慎也嘟哝一句:“我也想扎……四叔父怎么像什么都会似的?”且不说什么书画诗赋策论了,跳舞、奏乐、鱼脍、扎灯笼,还有他不会做的事么?
“你若都学会了,不也什么都会了?”崔笃推了推他,笑起来。
午夜子时交替之时,爆竹声越发热闹了。崔敦、崔敛好不容易赶回家来,带着家人去祭祀先祖,男丁在祠堂内顺次而立,女眷们立在祠堂外。行礼完毕之后,便各自回去歇息。然而,不过两个时辰之后,全长安城的职官与诰命就都须得起身,按品着衣大妆,赶赴宫城中。职官们无论官职高低,都须得参加元日大朝,诰命们则同时拜见长孙皇后。圣人与皇后当然也会赐下些布匹、口脂、面药之类,以示恩泽。
待朝拜归来,一家人已经是疲惫不堪,却也强撑着精神吃了元日家宴。长辈们知道今天的食单都是崔蕙娘、崔芝娘拟出来的,自然是赞不绝口。用完家宴,唯一睡过回笼觉的王玫便道:“阿翁阿家、叔父叔母不如且去歇息片刻,养一养精神。横竖今日也不会有什么贵客临门,交给我们招待就是了。”
“九娘说得很是。”小郑氏道,“连儿都觉得浑身酸痛,更别说阿家与叔母了。元日也没有宴客的道理,哪一家不累呢?且十三娘怀着身孕,恐怕也不适合再耗费心神了,须得仔细养一养才是。”
郑夫人、真定长公主便从善如流去休息了,李十三娘也回了院子。崔敦、崔敛则去了外院歇息,崔澄、崔澹、崔滔、崔渊兄弟四个去正堂等着客人上门拜年。小郑氏、清平郡主、王玫则悄悄在正院的厢房里守着。
此时,大概所有进过宫的官员与诰命都是眼下青黑一片。胜业坊中的邻里们也都是重臣,如今已经打不起精神出门拜年,也只能遣了小辈们互相走动。崔笃、崔敏、崔蕙娘也领着兄弟姊妹们挨家挨户拜年。忙乱之中,大家都不曾注意到崔希悄悄去了一趟东市,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回到家中。
☆、第一百七十八章 再会兄长
翌日正是大年初二,因这一天崔府没有安排宴席,王玫便与崔渊、崔简回宣平坊王宅拜年。临出门的时候,崔希不声不响地牵着马跟了出来,他身后还有一个睁圆双目眼巴巴瞧着的崔韧。崔简自是心里不忍,便央着王玫带他们一同去。王玫只得让仆婢去与李十三娘、郑夫人禀报一声,将这两条小尾巴都一并领回家去。
到得王宅,崔氏带着晗娘、昐娘在内院门前相迎:“原以为你年节时都忙得很,必是很难抽出时间家来。七郎接到崔府宴请的帖子后,还说趁赴宴的时候去见一见你。却不想,你竟今天就回来了。”
“按理说今日是安平房宴请的正日子,但那一房如今与我们一家很是过不去,阿家便只让大兄大嫂去露一露脸。我偷得这一日闲,心里念着爷娘兄嫂,便干脆回来一趟。”王玫道。博陵崔氏诸房之间的关系素来很微妙。崔相尚在的时候,安平房与大房、二房、三房皆交好。只大房与二房之间稍有些不对付,却并非明面上的矛盾。今天之后,二房与安平房彻底撕破脸的消息大概就传遍长安了。再过两日,全家人都去大房赴宴,也昭示着往日的那些微末龃龉亦将随风而去。
姑嫂两个一路笑着到了正院内堂,王玫一眼就望见斜倚在凭几上的王珂。他看起来与以往并无任何变化,依旧是那般仪态风雅。斜睨过来的时候,他唇角微微一勾,闲适中带着随性:“终于来了。”
王玫、崔渊带着崔简给王奇、李氏行稽首大礼拜年,又让崔希、崔韧也行礼拜年,这才又转向王珂与崔氏:“给阿兄阿嫂拜年,愿兄嫂年年岁岁如今日。”王珂仔细打量着她,见她气色不错,这才几乎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你们二人这段时日倒是做下了不少事。不过,信中所闻到底欠缺一些。子竟,与我去书房说一说罢。”
“正想与舅兄细说一番。”崔渊笑道。王珂无论是说话或是行事,都更像是一位舅兄。他在面对他的时候,也从不敢有小觑或轻视之心。不得不说,这一位与卢家那位舅兄相比,实在相差太远了。
临出去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叫上了正与王昉说话的崔希:“四郎也来罢。”
王珂瞥了他一眼:“既是如此,大郎也很不小了,过来一起听听。”
他们离开之后,王奇便迫不及待地去欣赏女婿新送来的画,甚是自得其乐。崔简带着崔韧教王旼做灯笼,昐娘、晗娘也在一旁好奇地瞧着,帮他们递白麻纸与米糊。崔简大约继承了崔渊的动手能力,掰弯竹篾、编灯笼架子、糊白麻纸、绘几笔一气呵成。崔韧、王旼气力不足,光是掰弯竹篾便很是费力,险些刺破了手,教两位小姊姊好一阵担心。
王玫、李氏与崔氏则在旁边长榻上逗弄王家小三郎王昭。已经八个多月的王昭爬得飞快,听见他喜欢的铜铃声后,手脚并用就凑到了王玫跟前。一双清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铃铛,伸出手抓了又抓。王玫刻意逗着他,手忽而离得近些,忽而离得远些,小家伙努力了好几回之后都失败了,竟然猛地站了起来,直扑铃铛而去。
王玫赶紧将他抱了个满怀:“小家伙简直是不达目的不罢休!阿娘、阿嫂,先前他可曾站得起来?”她依稀记得,孩子独自站立的时间不该这么早才是。不过,每个孩子都不同,早些晚些亦没什么太大的妨碍。或许,这小家伙格外适合习武呢。
“以前只能扶着站起来。”崔氏笑道,“这回许是被你逗得有些急了。”
“三郎胳膊腿儿都结实得很。”李氏也道,揉了揉小三郎藕节似的肉胳膊。
“那我这做姑姑的得多来几回,说不得哪天三郎就能追着我跑起来呢。”王玫搂着小家伙,用力地亲了亲他肉肉的脸颊。小三郎的注意力终于离开了铃铛,认真地望着她,小爪子又伸向她头上簪的虫草双钗。簪钗尾部都颇为尖利,王玫可不敢让他得手,忙往后仰:“簪钗可都不能给你。小三郎乖,姑姑插戴的梅花与你顽可好?”
丹娘、青娘上前,将她发鬓上的两簇红梅取了下来,放在小三郎的手掌中。小家伙低头看了看,攥起小拳头便将花朵都摧残成了花泥。他再张开手掌时,仿佛难以置信一般又瞧了瞧,便哇地大哭起来。
王玫从未哄过孩子,自是有些手忙脚乱,只得将小家伙塞进崔氏怀里。崔氏笑着轻声哼起来,李氏又将旁边的小铃铛晃了晃,小三郎这才不哭了。那双眼睛睁开后,更如浸润的乌珍珠般,看得三位长辈心疼不已。
李氏瞧着王玫继续逗弄小家伙,略有些遗憾地看了看她的腹部,低声道:“九娘,你这身子到底调养得如何?观主怎么说?虽说亲家很清楚你往后子嗣不利,但到底留有遗憾。若是能有一次喜信,哪怕生个小娘子呢,家里人也都欢喜。”
“观主又给儿换了药方。”王玫道,“阿娘,身子能调养好,儿便满足了。至于子嗣,端看缘分。如今有阿实陪伴在身边,儿也觉得没有遗憾了。只不过,他总想要弟弟妹妹,说不得便会让他失望。”
听了此话,李氏忍不住一叹:“到底是我贪心了。你刚家来的时候,我只想着你能养好身子便足够了。便是没有儿女缘分,侄儿侄女也一样孝顺。如今听得事有转机,又恨不得你能尽快有好消息才好。”
“阿娘也是为儿忧心。”王玫回道,依偎在她怀中,“说起来,大郎随着阿兄在外头待了这么些时日,看着也似长大了不少。本便像个小大人样了,如今越发成熟。阿兄倒是什么都不避讳他了?他年纪也还小呢。”
“也不小了,都十三岁了。”崔氏说的自然是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