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刚冲完热水澡,裹着浴袍仰躺在沙发上。
依他本意,他不想离开医院半步。钟浅每次出事他都不在身边,让她一个人扛,她一定是太累了,才会不愿醒来。最后是钟母把他拉到洗手间,让他看看镜子里的人,那个人下巴一层青色胡茬,脸色苍白,眼底布满红丝。
钟母说:“等浅浅醒过来,你想吓到她吗?”
他一脸呆滞,心里却想起那个清晨,阳光下,他逗她的话。
这才回家梳洗暂作修整。
小猫似乎也觉察到主人心情低落。围绕在他身边,不时跳上跳下博一点存在感。钟季琛任由它去,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在茶几上,随即一滞。
他看到钟浅伏在那里写作业。她专注的样子特别好看,让他很想变成她手里的习题册,被她一页一页拂过,一笔一笔书写。
视线再飘远一点,又看到她躺在地毯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卷成筒状罩住眼睛,朝四周转啊转对准他这边,嘴巴里一句接一句,背她的饶舌古文,嗓音清脆,在空旷的房间里带了回声,久久不息。
他还看到她站在楼上衣帽间,对着一柜子粉蓝红白绿,抱怨说买这么多少女装,她马上就要长大了。他低低地回,在家里穿给我看……
水晶灯忽然亮得刺眼,他抬手,挡住。
小猫玩闹许久,似乎饿了,喵呜一声,主人却没反应。
它跑到主人脑袋旁,再喵呜,回应它的是一道低沉鼾声。
主人眼角一道湿痕,亮晶晶,没入鬓角。
梦境纷沓而至,如按了快放键一般。钟季琛看到各个时期的钟浅。
绿色草坪背景下,穿着红裙子追着他跑的她。
家族聚会时,一身蓝裙俏生生又怯生生靠近的她。
舞台上,灯光下,身着轻盈雪白的芭蕾裙,优雅旋转的她。
还有星空下,裹着他的大衣,跟他并肩坐在地上缱绻亲吻的她。
画面还伴着她的声音,从稚嫩到清脆,却一律叫他“钟季琛”。
最后一幕,他根本没看到她的人,只听到一声轰鸣,伴随着她的尖叫。
钟季琛猛然坐起身。
人还在沙发上,小猫本来窝在他身边,此刻也被惊醒,不满地叫一声。
灯依旧亮着,但是不再刺眼,外面也亮了。
他看了眼时间,起身去浴室。
捧了冷水洗脸,抬头时微愣一下,又继续洗了几把。
回到医院时,钟浅那间监护室居然空了。
调整仪器的护士解释说:“病人换到普通病房了。”
钟季琛心里一喜,却听护士接着道:“虽然没醒,但是现在情况稳定,不需要在这里监控了。”
钟浅住的套间很宽敞,除了各种医疗设施,日常用品也一应俱全。
一名护士在忙碌布置着什么,方莹坐在床边。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看见钟季琛的脸时却愣住。
她眼里本来就有泪,这会儿忽然溢出来,嘴唇颤抖着:“你,你……”
钟季琛漫不经心接道:“我怎么?”
方莹呜呜哭出声,钟季琛皱眉,语气也不好:“要哭出去哭。”
方莹立即起身,捂着嘴快步跑出门去。
钟季琛在她坐过的位置坐下,握住钟浅的手放在嘴边,轻吻一下,语气轻柔道:“浅浅,快醒来吧,你再不醒,我就要老了。”
阳光照进病房,落在他的侧脸上。
两鬓处,浓密黑发中,竟生出几根银丝。
作者有话要说: ps.没有闹,作者不是钢铁侠,也没钻石心,有的话早就拿去兑现了。作为直觉型写手,得有一点保护创作情绪的方法。谢谢理解和等待。爱你们。
☆、一秒的天堂
方莹左臂骨折。林源腿部弹片已经取出,所幸未伤到骨头,还有几处都是轻伤。两人都在留院观察中。她回到自己的病房时,房里除了林源,还有两名身穿警服的办案人员。
调查绑架一事。
一个小时后,办案人员做完笔录离开。
刚复述完事件过程的方莹再次崩溃,用力撕扯绷带,用受伤的手臂撞向墙,被林源抱住阻止。
方莹靠着墙壁滑坐地上,哭着说:“为什么会这样,我们都没事,只有她这么严重。都是我的错,我什么都做不好,如果我没分神,就不会出事,是我害了她。”
林源劝:“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错在我,你们都是为了救我。浅浅她太善良。”
“为什么她不自私一点。”
“因为……她爱你。”
方莹哭得更痛,摇头,“我不值得。我不值得她这样,我对她不好,从来都不好。我刚想对她好一点……”她一边哭,一边发泄地捶着林源,林源任她捶打,眼角泛湿。
“浅浅被绑架那天,我在家等电话时就想,只要她平安回来,她愿意和钟季琛在一起就在一起,我不干涉了。她长大了,能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也要去过自己的人生,去找我的幸福……”
钟浅昏迷第五天。
钟季琛几乎是把办公室搬到这里,林秘书每天来来去去送取文件,有会议就通过视频召开。应酬一律推掉,几乎寸步不离医院。
钟母进门时,他刚结束一场线上会议。
护士从里间出来,门关上后,钟母道:“你现在真是一点都不避讳了。”
钟季琛在桌前敲电脑,头也不抬地接:“有什么可避讳的?再说,这里上上下下不都被你们打点好了么?”
钟母面色微晒,叹口气,进去看钟浅。
她出来后在沙发坐下,语气郑重道:“这样不是长久办法,有些事你不肯想,但是我们不能不考虑,医生也说了,要有心理准备……”
钟季琛手顿住,语气平静道:“放心吧,不会让钟家后继无人,如果浅浅一直不醒,必要时我会采集精子,你们找合适的人选,做试管婴儿,要几个都随便。”
钟母没想到他竟说出这个来,气道:“你说的是什么浑话?”
“是心里话,经过深思熟虑的。”
钟季琛说完,定定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母亲面前。
单膝跪地,微仰起脸,“妈,我知道你们又要说什么,你们让我以大局为重,不要沉溺于儿女情长。你们想把浅浅送去国外治病,可是如果有确切消息,我会立刻陪她过去。但是没有。”
他摇一摇头,随即低下头。
钟母一阵心疼。
她抬手抚上儿子鬓角,第一眼看到时,心都要碎了,冤孽啊。
钟季琛再次抬头,眼里泛着水光:“我能做到这样照常办公,已经尽到最大努力了。请你们不要再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钟母落泪。
“我之所以能做到这样,就是因为有她在。忙完一会儿,进去看看她,跟她说几句话,就觉得很幸福。不用躲藏掩饰,可以二十四小时陪着她。”
“浅浅以前问过她是我的什么,我答得很随意,也很敷衍。”
“现在有时间仔细想这个问题,她是我的早餐,是深夜回家时的一盏灯,是冬天的第一场雪,是揉进心里的一粒沙,是深山老林里狂追一只兔子的童趣,是把烈酒浇到火堆里的肆意,是无论多大的雾霾都能看得见的星空……她是老天给我的礼物,却差点被我拒之门外……”
钟季琛哽住,把脸埋在母亲膝头。
钟母很快便感觉到那一处被打湿,她的手落在儿子头顶,轻轻摩挲,低哑道:“孩子,你这是疯了。”
“是。”
“对不起。”
钟母整理好仪态下楼,司机为她打开车门,钟父也在里面,板着面孔,待她坐好后冲前面沉声道:“走吧。”
钟母问:“你就不上去看一眼?”
钟父不语,她又问:“你儿子手上那个棘手的项目,你也不打算帮一把?”
“自作孽,我怎么帮?”
“就打一两个电话的事,别人整你儿子,你自己也不知道心疼,还跟着看热闹。”
钟母语气刻薄,钟父听了立即恼怒,“我还要怎么帮他?如果当初按照我说的做,把人送走,就不会出这事。从小看着一点点长大,你以为我心里好受?这一关,他要是能挺过去,他就是钟家人。如果挺不过……”老头儿哼一声,望向窗外,“我就没这个儿子。”
钟母低语:“没儿子,看你怎么抱孙子。”
老头儿扭过头,眼一瞪,“我再想抱孙子,也不会要一个儿子跟孙女生出来的东西。”
这句有失体统的话一出口,甭说两人同时愣住,就连司机都尴尬到无语,恨不得立即化成隐形人。
林源在医院后花园找到钟季琛时,他正坐在一张长椅上,手里握着一瓶水。坐姿优雅,脸色平和,似乎没有一点悲色。就连头发在阳光下也看不出异常。
听到脚步声,钟季琛抬头,看一眼,没什么表示。
林源指着椅子:“可以吗?”
没回应,就当是默许了吧。他大咧咧坐在另一头。
刚接到警方消息,那一伙绑匪逃窜到贵州一带时落网。
这也要归功于他提供的重要线索。
那个绑匪头目原来一直为某高官做事,所谓的脏活儿。不久前高官落马,他和手下也被通缉,于是又集结了几个给“财务公司”当打手的社会渣滓,打算狠捞一笔路费然后逃到境外去。
这都是林源被他们绑架后的几天里,留心收集的信息。
如果他没有获救,很快就会躺在一间黑诊所的手术台上,然后被弃尸荒野。而他的两颗肾脏,会移植到一个孱弱少年的身体里,只因这个少年有一个神通广大的父亲。
林源拿出烟盒,问钟季琛:“抽烟吗?”
还是不理人。
林源自己点燃一支,吸了几口,缓缓道:“我家里也是做生意的,不过是小本服装生意,但在当地也算数一数二了。就是这几年受大环境影响,越来越不景气,半年前,我爸为了翻身拿出全部家当跟人合作新项目,没想到还是大意了,钱被人卷跑,债台高筑,急得差点跳楼。我一时昏头,借了高利贷……”
“也想过跟她借钱解燃眉之急,但是她对这个比较介意,可以理解,这些是她唯一的安全感,而且我也有点愚蠢的自尊心……”
钟季琛喝了口水,似乎对别人的事情毫无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