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漫天的土黄色。
风沙模糊了视线,将他半身掩埋。
广寒微微低头,他看见了自己衣襟上的血迹,大片血色已经暗沉变黑,伴随刺穿衣裳和皮肉的箭矢,一道被风沙层层困住。
沙,已经到了大腿。
而他整个人半躺着,上半身被迫折起,气若游丝地目睹等待死亡的来临。
是的,连胸膛也不再起伏,他却还有一丝气息。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广寒的记忆追溯到这一刻,想起自己为公主当下来犯之敌,以一敌百,最终全身插满箭矢,再也无法守护自己曾经的诺言。
这里没有什么厚葬的说法,奄奄一息的躯体被扔到大漠,任凭秃鹰在头顶盘旋,敌人不会再弯腰来探他的鼻息,细察那最后一丝气息到底断绝没有,因为就算还有半口气在,绝对也不会在这种情境下还有生机。
那时候的自己在想什么呢?
广寒已经忘了,但他现在很痛苦。
痛感还未完全消失,灵魂被困在这具将死的躯壳,无法离开,却还要接受万箭穿心,毒素蔓延的痛楚。
若有地狱,怕是刀山火海也不过如此吧。
广寒眯起眼,接受热风的洗礼。
远处橘红圆日缓缓落下,热浪逐渐降温。
要不了多久,夜晚的大漠就会变得很冷,连现在身下滚烫的沙子,也会变成冰寒的棺材,就算他身上没有致命箭伤,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动不动待上一夜,也逃离不了死亡的命运。
可现在难得的清静,让广寒竟有一丝享受起来。
他奔波半生,从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直到这濒死一刻,才难得享有独属于自己的片刻安宁。
如果人没有来世,就这样死去也不错,生而为人太苦了,他根本不想再经历第二回 。
不过,像他这样杀戮深重的人,即便死了,恐怕也会沉沦地狱不得解脱吧。
广寒忽然萌生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的念头。
哪怕肉体是痛苦的,但起码精神上得到了解脱。
他好像忘记什么……
广寒微微皱起眉头——他连做这个动作,也变得异常艰难,身上所有伤口都被牵动,瞬间痛得几乎失去任何知觉,差点直接昏死过去。
濒死的时间,似乎太漫长了,他无论如何也等不到死亡那一刻的来临。
而且,好像有个很重要的人,被他遗忘了。
到底是谁?
他回想这辈子,从出生到死亡,并不为人期待,自己也没有期待,公主也许会不舍,但她自身难保,两人主仆多年,广寒尽忠职守,只为完成承诺,并没有什么儿女私情可言。
不是公主,又会是谁?
伤口的疼痛始终不减,明明许多时候广寒觉得自己要死了,可那半口气就是还在,让他无法动弹,也无法死去。
夜幕降临,寒冷也随之而来,这才是真正的折磨。
沙子渐渐褪去温度,每一颗都像冰块扎在身上。
这不对。
广寒闭了闭眼,只觉脑海一片混沌。
他感觉自己遗忘了很关键的东西,可到底是什么,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快想起来,那至关重要!
不,还是算了,就这样安静死去也好,反正世间再无留恋。
两个声音天人交战,在脑海激烈辩论,可渐渐的,后面那个声音占了上风。
他的意识缓缓下沉,如月轮在天亮前沉入海中,远离尘世一切羁绊牵系,从此不沾红尘,斩断缘法……
“老寒!”
广寒蓦地睁眼!
身体剧痛如钢丝狠狠勒入皮肉,令他四肢百骸乃至神识受困,无法脱离。
但,谁在喊他?!
这声音好熟悉!
究竟是谁,为什么他想不起来!
“老寒,你在哪!”
“寒宝,你回我一声!”
是真的有人在喊他!
声音穿越重重风沙,从遥远彼方传入耳中。
夙世因缘,因点成线,广寒只觉内心如擂鼓震动,谜底呼之欲出。
是谁……
自己肯定在哪里听过这声音……
说不定,他们还有很深的牵绊……
是——
“广寒,你他娘的到底藏在哪里,找不到你我也不出去了!”
是他!
广寒想起来了!
霎时间,层层束缚枷锁随着他意识脱困而挣开!
身上冷沙,箭头,血迹,伤口,碎片般全部化为齑粉!
他不是广寒,却又还是广寒。
不是过去形单影只,独来独往的广寒,而是有人牵挂,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的广寒!
他内心深处受过去的记忆影响太深,以致于被昧窥见弱点,趁虚而入,企图将他的意识彻底困在这里,而他也差点中计沦陷了。
广寒缓缓起身,看着完整无缺,没有半点伤痕的自己,伸出手。
“枪来!”
红光到手,长虹飞坠。
广寒毫不犹豫纵深跃起,追向声音来处!
第186章
广寒低头看去,身上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衬衫长裤,哪里还有残破铠甲,血迹斑斑?
那些都是流连不去的旧梦,也是他曾经苦苦挣扎无法脱困的噩梦,更是付诸他身上的包袱,这些责任压得他喘不过气,无人诉说,无人帮忙,他只能一人踟蹰于茫茫大漠之中,日复一日走下去,以那一点几乎看不见希望的渺茫期待聊以安慰,走完从未有过欢乐的短暂人生。
这一刻,他无比清楚,昧窥见他内心深处那一处弱点,将他一举拖住旧日泥沼,企图让他永远沉沦于此,昧所营造的幻境,的确也堪比真实,沙由热变冷的触感,箭矢插在血肉里,毒素游走全身的痛楚,这些都是广寒真切感受到的。
但昧忽略了两个事实。
她在人间待的时间再久,终究不是人,无法察知人性幽微的变化。善与恶,生与死,多少人越不过这一念之间,昧不明白,世间并非黑与白两色,正如人性弱点,即便上一刻做好的决定,下一刻也可能倒戈相向。
昧不仅忽略了何疏的存在,也忽略了何疏对广寒的影响力。
因为在昧这种异兽看来,人皮是她借以游走人间的工具,人心是她达成目的的手段,它见多了人在利害攸关面前犹豫退却,从来未曾见过何疏这样宁可自己也沉沦幻境永不得出也要进来救广寒的舍生忘死。
广寒循着声音来源疾奔而去,很快看见一人在戈壁边缓慢前行,对方手里还拿着一瓶矿泉水,一手遮在眼睛上方四处眺望。
“老寒!”
广寒心头一软,脚下更快。
“是不是你,不是我幻觉吧?!”何疏高声道。
“确实是我。”广寒禁不住扬起嘴角。
那一瞬间,所有阴暗记忆褪色般迅速远去,冰冷混着血腥被卷向远方,余生只有碧枝春暖,云清水长。
“我不信,你快跟我对暗号!yyds是什么意思?”何疏拧开瓶子咕噜噜仰头咕噜噜喝了几口,又递给广寒。
“永远的神,”广寒顺口道,“哪来的水?”
“我也不知道,被丢到这里的时候,我寻思这大漠荒野的,没水得怎么活,手里就多一瓶矿泉水了。”何疏无辜道。
广寒:……难道这昧的幻境里还能根据人心变化来作出回应?
他转念就想到凤凤。
果不其然,几秒钟后,何疏惊讶道:“怎么有只肥猫?!”
广寒睁眼望去,果然看见一只圆滚滚的橘猫颠儿颠儿走来。
由于实在太胖了,远远看着四只脚都淹没在沙里,猫像圆球缓慢滚来,异常滑稽。
何疏奇怪:“这猫怎么越看越像凤凤?”
广寒:“我刚才想了一下五年后的凤凤。”
就是胖成这么个球。
何疏:……
得,难不成这里心想事成,只要想到什么,就能实现?
“好像还挺好玩。”
广寒听到这句话就感觉不对,他直觉何疏可能要闹什么幺蛾子,可还没等阻拦,面前就多了两道身影。
窅魔跟毕舍遮搂在一块跳探戈。
广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