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吴婕忍不住问道。
“然后将来平分天下,他们提出,愿意以金芜城为界限。西北属于他,而以南归我们。”
这个条件,吴婕都觉得不可思议,对南陈来说,简直太优厚了。
“不过这个密约有一个条件,他想要元璟。”陈皎笑道。
吴婕身体一颤。将元璟送给高子墨。
如果说以前,她对这个文秀的少年很有好感,但现在,她对高子墨的性情没有了分毫把握。能干出引狼入室的暴行,冷眼旁观北部十余座城池沦落蛮夷之手,生灵涂炭。高子墨在经历了家族覆灭之后,已经不是之前温和的少年了。元璟落到他手上,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唉,可惜,这样优厚的条件,只能拒绝了。”陈皎笑了笑。
吴婕觉得脑筋转不过弯儿来,刚刚她还在考虑着,该用什么法子说服陈皎。
“怎么说也是亲弟弟,还能真弄死不成?”陈皎耸耸肩。
又问道:“那封诏书呢,在你这里吗?”
吴婕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弄得反应不迭,抬头看着陈皎。她知晓此事不可能瞒过陈皎,但没想到这么快。
不等她开口,陈皎欺身上前,从她领口抽出了那封诏书。
“真是穷折腾,玩什么衣带诏。”看了内容,他笑着摇摇头。
“你要怎么办?”
“还能如何,既然他都这么狠下心放弃皇位了,我派人帮他送过去算了。”
“北魏实力强胜,对我来说是有好处的。听闻淄王元哲此人也颇有才干,继位之后,想必能多撑几年。”
吴婕深入想了想,明白了陈皎的意图。
南陈如今的势力,不可能立刻挥军北上,先平大魏,再定北蛮,顺道将西北将军府压制了。只能坐视他们两败俱伤,甚至三方消耗。所以让北魏朝廷保持一个稳定的过度,有利于三方平衡。
“他将这诏书交给你,也是明白朕的选择。既然这样,就依从了他的意思。”
诏书这件事顺利解决了,可吴婕心中更加忧虑。
若是诏书送到,元哲继位,将来北方三股势力,元哲统帅的大魏兵马对上南下的蛮人,再加上西北将军府乱中取利。
将来北方会变成什么样子啊?旷日持久的征战杀伐,民不聊生的,白骨露于野……
这样想着,觉得这一封的诏书重逾千钧,甚至不想送出了,可若是不送出,北魏朝廷群龙无首,北方蛮族步步紧逼,败退更快,北方将变成那些饿狼的狩猎场,无数子民百姓如羔羊一般,被屠杀,被凌虐……
“你放心吧,朕会好好积蓄实力,将来若有一日,定会挥师北上,将这些战乱统统平定,到时候四海安宁,会还给百姓一个安居乐业。”
“要多少年?”吴婕声音发颤。
“朕也说不准,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更长久。”陈皎叹道,经略天下,变数横生,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事儿。
这漫长的年月里,就冷眼看着蛮夷肆虐在这片土地上,吴婕茫然。
“为什么你们都只想着战争,从来不想着用更快捷的法子。”
“什么更快捷的法子?”
“你跟北魏联合,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有巨舰可以运送士兵北上。北魏实力,远胜高子墨的西北将军府,若是你们两强联手,何愁不能平定蛮夷之乱。”
北方蛮夷的战力远胜中原,只有双方联手,齐心协力,才能更快地平定战乱。
“这法子听起来是不差,但平定了之后呢,依然南北对峙,持续的战争。”
“可是如今北方战火肆虐,百姓民不聊生。”
“傻丫头,你要看得长远,只有天下一统,才能彻底杜绝兵戈之祸,眼前的血泪,都是为了将来的安宁。”
陈皎低缓地安慰着她,在她看来,吴婕的怜悯之心纯澈珍贵,宛如水晶,但未免有些孩子气。这样的可敬又可爱,也是让他动心的地方。
一统天下,他原本以为这个野心会很遥远,甚至终其一生也不可能实现了,可苍天庇佑,却将无双良机送到了自己身边。元璟这个最重要的棋子,落到了他的手中。
“将来的安宁?”吴婕忍不住冷笑,“说什么天下一统,再无兵戈。若真的一个统一的江山就能换来和平,那么之前统一的王朝,为什么会分裂呢?”
“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天下大势,我等无可违逆,只能顺天而行。”陈皎笑道,“天意将你送来了我身边,又将他送到了我手中,便是天意给朕的礼物。”
吴婕却摇头,“天下大势,数百年一轮。我只是一个小女子,看不了这么长远的故事,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这一秋过了,便是枯萎了,再也没有。”
“这一世经历了战场杀伐痛苦,便是将来的天下是盛世江山,也与我无关了,我的人生,已经是如秋草枯萎,如浮萍消散一般,彻底断绝了。不幸生在这乱世,只希望乱世之中多有份安宁,而不是这战乱持续下去。”
陈皎安静地听着,窗外雪声簌簌,更衬得天地间一片静谧。
他突然想到,跟高子墨使节分手之后,他去看了一下江边的打捞进度。这样酷寒的天气里,凿冰下水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这几天不停地有民夫冻死,冻伤,甚至那些就算活下来的,经过这一番折腾,大概也寿数有限了。身为入侵者,战胜者,竟然无端升起了一种怜悯之心。
又何必呢?在这个世上,你若不吃人,别人就要吃你,多少年里,南陈国力衰弱,被北魏压着打,远的不必提,就说数年之前元璟率军连下南陈边境十二城,其中杀戮也不比眼前少。
吴婕盯着陈皎的面容,看到他的神情微有恍惚,却很快坚定下来。
她明白,自己的话语并没有用处,对这些人来说,其实无论他还是元璟,亦或者是高子墨,都是一类人。
慈不掌兵,天生执掌权柄,已经让他们心志坚定,无可逆转。
自己返回了北方,就算见了高子墨,他会倾听自己的话语吗?
吴婕突然一阵心灰意冷。
北方的壬城,西北将军府的驻地。
府衙之内,高子墨正听着属下的密报。
短短时日,少年依然是清秀和润的模样,只是整个人气度与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冷静而沉稳。正如一棵小树,脱离了家人的庇护,独自面对风雨,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成长起来。
“将姐姐送回来,总算他还肯顾惜一分的夫妻情谊。只是这上面的条件……”高子墨手指头弹着信笺,面露不屑。若是以前,他还会仔细考虑一下信中的条件,但如今知晓他落入南陈手中,哈……
抬眼见到属下欲言又止,高子墨放下战报,问道:“还有何事?”
属下低声道:“是这一次送大小姐返回的使节……”
第94章 报复
高子墨进了前庭的时候, 正看到殷长青站在庭院一棵大树底下,仰头望着树冠,看得入神。
“故地重游, 是否让殷将军觉得刺眼了。”
殷长青转过头去, 看到熟悉的少年环绕双臂, 站在廊下,一脸讽刺地看着他,目光中的冷意让人心颤。
他坦然笑了笑:“只是想起了一些旧事。”
高子墨目光望着大树, 脸色阴沉。他与殷长青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棵大树上。
殷长青投效在高檀宇麾下之后,屡立战功,高檀宇对这个年轻人才非常欣赏, 虽然收的义子几十个, 但这般文武双全又沉稳多谋的也少见, 待他自然非常亲厚。有一次殷长青留宿外书房处理军务直到半夜, 出了房间透气, 走到这一处树下, 听见上头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跃上大树,就看到一个半大男孩趴在树上呼呼大睡。
那时候高子墨正是男孩最顽皮的年龄,学了些武功,便想着尝试一下深浅, 谁也没有告诉, 悄悄跑来外书房偷窃文书。结果发现外书房竟然有人, 蹲在树上半天不见灭灯,他等着等着, 竟然在树干上睡了过去。
被殷长青惊醒,高子墨迷糊着翻了个身, 结果忘了自己在树上,直愣愣掉了下去。
幸而殷长青眼明手快,将他接住。
这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高檀宇听闻了此事,也笑了半天,又想到殷长青为人沉稳,干脆让他教导高子墨兵法武艺。
身为西北将军府的继承人,高子墨有好几位师父教授文武课程,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殷长青,他性格温和豁达,又干脆利落,武功好,目光长远。高子墨甚至一度认为,他会变成自己的姐夫。
可不过数年之后,就变成了如今的情形。
他大概无法知晓,自己站在紫茴姑娘身后,借助阴影掩饰身形的那一刻,听着他的声音,心中涌起的恨意吧。
“竟然肯派你过来送这封信?皇帝的诚意还真是,”高子墨摇头,“这是狡兔未死,就要烹走狗了吗?”
殷长青的心智,不可能不明白,如今西北将军府最恨的那个人是谁,来了这里,还想平安回去吗?
“并非皇上的意思,是我擅自过来的。”殷长青平淡地道。
“对了,我那位皇帝姐夫刚刚落到了南陈兵马的手中呢。”高子墨提起这件事就想笑。他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那个人,也有如此落魄的一天。
殷长青目光一紧,他竟然这么快就知道了。高氏跟南陈有勾结,他早就知晓,从高檀宇到高子墨,这份友谊倒是一直持续下来了。
“你主动来这里,怎么?难不成是发现大厦将倾,迫不及待要寻找新的门路了。”高子墨讽刺地看着他。
殷长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与南陈这个敌国合作,又勾结北蛮的势力,搅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就是你的心愿吗?此举有违天理,收手吧。”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高子墨冷笑了一声。他以为还是那个自己视之如兄长的人吗?几个兄长在他小时候连续战死,从小听着他们的功勋事迹,高子墨万分敬仰,在殷长青来到他身边之后,不知不觉便带入了兄长的角色。
然而,当初的感情有多真挚,现在就有多憎恨。
“父亲也算待你不薄,你却忘恩负义,你这种人,也配讲天理吗?”
殷长青摇头:“我是背叛者,难道将军他不是吗?这些年里,他攻略西域,积蓄实力,暗中行事,对朝廷来说,哪一件不是背叛。”
高子墨眼瞳变得幽深:“元氏祖先,也曾经是大齐的臣子,后来趁乱举兵,才得了天下。”
殷长青笑了笑,“是啊,说起这些,也很可笑。”分裂战乱这么多年,所谓的君臣大义,早已经破败不堪了。他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口舌之争。
“来走一趟,只是为了替北疆的百姓说一句话。高氏驻守北地多年,你的兄长们都是为守护城池而死,早年我曾经在你二哥的麾下,至今还记得与蛮人血拼到城破的惨烈。”
“难道这份忠义,就要从此断绝。”
“你少年时候,也曾经说着保家卫国的承诺。而如今,那些被屠杀的百姓,也许临死之前,还在渴望着传说中的西北将军府的拯救。”
“与北蛮勾结,不啻与虎谋皮,西北将军府剩余的力量并不多,继续让乱局扩大,总有一天,会将你连皮带骨一起吞噬掉。趁现在还来得及,收手吧。”
阴沉的暮色之下,殷长青音调和缓,便如之前两人随意闲聊的模样。
高子墨听着他的话语,心头反而更增怒意。在背叛了自己之后,他怎么还能以这样冷静的态度来,仿佛那些残忍的行为,他都从来没有干过。
“皇上说过,是他对不起高氏,而非天下黎民百姓。所以允诺裂土封王,并将皇后送回,只希望你迷途知返。”
“够了,在你们心里头,反正高氏已经是乱臣贼子了。如今我继续干乱臣之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高子墨冷淡地笑着,“至于百姓怎么想,与我何干?”
曾经温柔慈悲的少年,变成了如今冷峭的模样。殷长青垂下视线,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他不再耽搁,径直道:“这些筹码还不够的话,再加上我一条性命如何?”
“难道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高子墨目光沉暗。
“不必你动手。”殷长青平静地抬起手,抽出腰间的长剑,高子墨身边的侍卫立刻围拢上前。
“有了我的首级,你这一次复仇,也算对属下有了个交待,及早回头吧。”
殷长青冲着高子墨笑了笑,没有分毫犹豫,抬手将长剑往自己脖颈狠狠划了下去。
鲜血霎时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