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婕终于放下了心事,有三方合力,想必北边的战事会很快平息下去吧。
这一日清晨,她带着赤蕊和两三个侍从,驾着马车离开了德王府。准备去一趟白鹿寺。
想到这些年的坎坷经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佛前参拜一场,求个签什么的。同时也顺便拜望一下广信大师。
昨日从德王口中,吴婕听说了广信大师在一个月前返回白鹿寺的消息。这个狡猾的老和尚,算算时间,应该是听闻了高檀宇一党覆灭的消息,他才动身返回的吧。
对这位照顾良多的长辈,吴婕还是非常敬重的。
沿着山道一路攀爬,山上的雪景秀逸可爱。吴婕一路慢行,到了快响午才抵达佛寺。
“难得的稀客啊。”看到吴婕的身影,广信大师抚着长胡子笑起来,“前几日我还想着,该不该下山去找你父王讨要我那一套古物棋盘。你这个传话的就自动送上门来了。”
老和尚还是那般慈眉善目的模样,闲闲坐在葡萄藤架子底下,几年的云游生活,他眉宇间多了一丝风霜,雪白的胡子和眉毛让整个人看起来飘然如仙。
“大师!”吴婕盈盈下拜,鼻端有些酸涩,笑道:“大师上次明明将那套棋送给了父王,怎么如今又要讨要了。”
“唉,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回来白鹿寺了,没想到佛祖见怜,还是让这把老骨头有一个回来的机会。”
吴婕心生触动:“大师这几年辛苦了。”
“哈哈,哪里有什么辛苦的,我徒子徒孙遍布江南,几个佛寺走下来,到处游山玩水,传扬佛法,也是一项功德了。何况外面的世界广阔,多走走,多看看,也是增加阅历。”
“终究是当初北魏使节团一事,连累的大师。”吴婕说道。
广信叹了一口气,“丫头,人在世间,总有种种不得已,顺势而为,才能得安乐。”
又见她眉宇间满是忧虑之色,笑道:“说起我传扬佛法的功德,终究比不得你,能劝导北魏的皇帝低头,愿意割地换取平息北方灾劫的机会,这才是大功德呢。”
吴婕苦笑:“大师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话语,那两位都是心志坚毅之人,哪里有我置喙的余地。”
这一场兵燹战乱,上辈子并没有发生,因此吴婕满心惶恐,只怕是自己重活一世,奋力挣扎,逆天改命,反而引来了这种灾劫。如今终于能平息,她心头才稍微安稳了些。
“如今天下安宁,指日可待,郡主为何还忧心忡忡?”
吴婕叹了一口气:“天下虽大,我心茫然,竟然不知何处是归处。”
广信长笑一声:“郡主何必迷茫,须知我佛早有言,心安之处,便是归处。”
吴婕依然忧愁,何处有心安?她曾经以为,回到了故乡,从此便是心安,可如今留在家中,面对的依然是叵测未知的将来。
也许就像母妃所说的,雏鸟长大了,终究要有展翅离开巢穴的一天。
她跟广信谈了片刻,突然看到老和尚眉梢一挑,望向门口。
吴婕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顿时睁大了眼睛。
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摘下斗篷,望着吴婕,盈盈笑道:“想不到大师这里来了稀客。”
广信熟稔地稽首道:“难得陛下今日有空登门拜访。”
吴婕满心惊诧,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认识了。
陈皎知晓她肚子里念叨什么,笑道:“之前在南陈境内就与大师结识了,父皇病危之际,还曾经邀请大师入宫会诊呢。”
听了陈皎的话语,吴婕才终于知晓,这两年广信大师为了躲避牵涉入北魏政权纷争之内,所以都在江南地带游历,治病救人。他德高望重,几处寺庙都请他开坛讲授,连带着医术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去年天康帝病重之际,广招天下名医,他正巧在京城,也在征召的行列,去南陈皇宫走了一趟。而陈皎之前潜伏在碧霄宫的时候,吴婕跟他闲聊,就提起过广信大师,所以他对这老和尚也颇为礼遇,两人还成了棋友。
陈皎继续笑着:“早就听闻白鹿寺内风景清雅,难得有机会来到新韶城,自然不能错过。”
广信抚摸着长长的白胡子,望着两人笑道:“陛下可算来对了时候,如今正是赏雪景的好时机。可惜我老头子腿脚僵硬,就劳烦郡主替我老和尚当个东道,带着陛下好好逛逛吧。”
吴婕无语,总觉得这老和尚的笑容狡黠微妙。
只是她也没有拒绝,离别这么久,她也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一问陈皎。
两人离开了广信大师的院子,一路向东走去。
回廊下,庭院中,树梢上,都积满了皑皑白雪,绒绒可爱。
“还以为你会很快离开新韶城,返回建邺呢。”
“那些政务都有臣子处理,朕这个皇帝没有那么忙的。反正也不用上阵打仗。”
这一趟南陈和平收回了部分地盘,接下来就是府衙交接,安排地方官吏等琐碎的活儿了。
处理政务才是正事儿吧,整天想着打仗是什么毛病。吴婕翻了个白眼,问道,“上次的战事,没有受伤吧。”
“逃得快,没有伤着,就是心里头憋闷的慌,没想到刚北上就吃了那么大的一个败仗,灰头土脸。”陈皎摇头苦笑。“是我太大意了。”
他倒是没有自大到认为埋下的东西万无一失,也做好了被北魏找到线索,将财宝挖掘一空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那小子竟然那么能沉得住气,明明早就发现了,如此大批的财宝兵器,却都没有动,反而挖好坑等着他上钩。
吴婕心有戚戚焉,元璟之前的布局之精妙长远,陈皎这一败,真的不算亏。
“幸而之前揍了他几顿,不然真亏大发了。”陈皎笑嘻嘻说着。
虽然这一局是那家伙赢了,只怕心头的憋闷不逊于自己吧,毕竟被俘虏欺负了好些日子。
吴婕无语,元璟这一次受到的精神冲击,确实比陈皎更严重。
“没想到你这样容易答应了和谈。”
吃了败仗,原本吴婕还担心以陈皎的性子,不将场子找回来誓不罢休。宁愿继续跟西北将军府合作,甚至跟北方的蛮夷合作。
“朕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不顾大局吗?”陈皎黑了脸色。
“跟蛮人合作太掉价了,朕不屑为之,至于高子墨那边,西北将军府都松口要跟北魏和谈了,朕跟他有没有生死之仇,何必僵持着。”他平静地说着。
是啊,恨之入骨的是元璟那家伙,陈皎对元璟虽然不太好,但还真没动过杀意。
陈皎又笑道:“其实也是家里头的那帮老头子不消停。朕也需要一段时日来稳定朝政。至于找回场子,教训弟弟这种事儿,反正日子长久得很,朕不着急。”
小周后之前把持朝政那么多年,留下的党羽极多,陈皎初继位,尚不稳定,再加上刚北上就吃了败仗,朝中很多人心生不满,民心人望,都需要徐徐图之。
“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新韶呢。”她低声问道。
陈皎凝望着她,白雪反射着阳光,照在她如玉般的肌肤上,莹然生辉。
“突然不想走了怎么办?”
“什么?”吴婕抬起头,这家伙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一个人回去,终究孤单,这条路,我希望能有人同行。”陈皎凝望着她,目光认真而热切。
吴婕心头有些发慌。
“你不必这么快回答我。反正新韶城里风景这么好,我也想多留几日看看。”陈皎含笑说着,遥望着白雪覆盖下如瑶池仙台般的庙宇殿堂。
“你知道吗,我从小居住的地方叫广寒宫,是父皇为了纪念他和母后当年在广寒城的日子所建造的新宫。”
“宫殿很美,奢华精巧,其实我并不喜欢。在宫殿的后方,有一处竹林,那里才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在里面搭建了一处小屋,每一根竹子,都是我亲手搭建的。每当下雨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呆在竹舍里,放空绪,什么也不想,那种滋味清寒入骨。”
吴婕静静地听着,她之前就听他说过这些话。却并未如现在这般,真切体会到他童年时候的孤单落寞。
纵然婢仆环绕,受尽宠爱,他的内心却是恐慌而孤独的。
他自幼就是个敏感的人,小周氏对他百般痛惜,一开始也许感恩戴德,却逐渐察觉不对劲儿。再加上年龄渐长,却始终穿着女孩子的服饰。
沉溺于心病的父皇,一心权位算计的养母,还有那段被扭曲了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他怎么能不孤单。
“我时常想念母后,若是她还在世,在我的身边,是不是日子将会完全不同。”
因为天康帝父子亲情,还有小周后的母子亲情相继崩裂,在他心目中,生母的形象就越发圣洁高大起来,所以他在学成之后,亲自冒险北上,为大周后报仇雪恨。
上辈子这家伙应该也曾经北上来着,只是晚了两年,结果洪太后已经病逝,他只来得及鼓动福王谋逆,报了一半的仇怨。而这一世,因为自己改变了东越的立场,南陈派出大批细作入京活动,他也顺道提前北上,倒是将仇人全部了结了。
“北上一场,我最庆幸的,不是手刃仇人,而是遇见了你。”
在碧霄宫中的那段日子,悠闲安乐,给了他为母亲复仇之外的崭新希望,他想带着她回广寒宫,去一起看看那片竹林,和那间小小的竹舍。
两个人从广信的住处出来,一路向后,后山是一片茂密的梅花林,这个季节,梅花开得正好,朵朵柔嫩的花瓣承接着白雪,满是清冽的香气。
“可惜看不见丹枫白露的美景,自从听你说起,我就一直想看看。不过等到明年的秋天,我们可以一起回来……”
两人正说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吴婕远远望去,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元璟正站在一株梅花树底下,遥望着两人并肩走近的身影,眯起了眼睛。
先出声打招呼的是陈皎:“你倒是有闲情逸致过来赏花。”
比起他这个南陈皇帝来,合约签订之后,元璟明显有更多的军政大事需要忙碌。
“就算再忙,也不能大意,不然就会被不知哪里溜过来的老鼠将花整个儿搬走了。”元璟冷冷说道。
陈皎冷笑一声,正要开口,旁边吴婕抢着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下山了。”
她可不想看到两人吵起来,她自信没那个本事平息双方的争端,那座可怜的阁楼可得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修缮呢。更何况,自己在的话,两人说不定会打得更厉害呢。
决定了一走了之。可是回了前殿,却傻了眼。
原本中午还晴着的天气,一下子阴沉下来。
狂风大作,不多时,片片鹅毛般的雪花飘零而下。
等了片刻,雪不见停,反而越下越大。正值黄昏,天边幽暗,这个时候下山可不容易。
“三位贵客不如都在寺内歇息一晚,等到明日雪停了再走不迟。”白鹿寺的主持方丈恭敬地建议道。
别无选择,三人只能答应下来。
好在白鹿寺惯常招待达官贵人,内院备着典雅素净的客房。
三人带着侍从,各自选了客房歇息不提。
暴雪连绵,簌簌不停。
雪落的声音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地越发静谧。
房舍之内越发清幽安详,只有火炉里的木炭偶尔噼啪作响。
习惯了睡觉之前看点儿书,可惜白鹿寺内没有那些话本子,吴婕便借了一本佛经,看着看着,不多时便昏昏欲睡了。
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无比玄奇又诡异的梦,她梦到了自己的死,上辈子小产血崩的痛苦,然后,她变成了一缕幽魂,飘飘荡荡……
第99章 陈皎结局
赤蕊听到房间里传来物件坠地的声音, 连忙起身入内,低声呼道:“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