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婕掀开车帘,望着身边那个人,阳光从斜面投射到他的身上,宛如整个人在发光一般亮眼。
为什么会决心留下来,留在这个人身边呢?
大概是因为那个梦吧。
在白鹿寺的那一夜,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已经身亡了,变成了一缕幽魂,游荡在天地之间。她看到自己小产血崩,死状凄惨。
然后,更惨的来了,她的首级竟然被斩下,盛放在一个桃木匣子里。连个全尸都没有,吴婕也是无语了。
她看到自己的首级被人带着,一路南下,最终放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他一口心血喷出。
当晚,元璟心疾复发,一病不起。
当初紫茴的那一剑,极大地损伤了他的心脉,连日的征战本就劳累,又加上这样严重的刺激,终于走到了崩溃的时刻。
就如同他继位之初,南下抵抗天康帝入侵时候,因为天康帝突发急病,南陈前线兵败如山倒一样。同样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在北魏军中,原本势如猛虎的攻势立刻放缓了。
而大约同一个时间,陈皎返回了国内,整备兵马,安排防线,同时拿出了天康帝驾崩前留下的密诏。
元璟的状况很快恶化,持续的高热彻底燃尽了他最后一线生机。
临终前,他写下遗诏,将皇位传给了元哲,之后驾崩在了军中。
原来她臆想中的少年天子,一统江山的故事,并没有发生,他与她的死亡,只相隔了十几天而已。
吴婕飘飘荡荡,如同一缕清风,盘旋在苍茫的天地间。
她看到了他壮志未酬,吐血身亡。他大概还以为是自己深恨,才命人将首级送来给他过目的吧。临死的那一天,他还交待万崇济将自己与她合葬,
“民间常说,生而同裘,死亦同穴,也许来世便可重逢……”他喃喃说着,昏迷过去。
她飘荡在幽幽夜空中,看着他在营帐内渐渐死去,如同一团曾经炙热燃烧的火焰,迅速到了冷寂的时刻。
突然心中便升起了一种微妙的怜惜,心念微动,她降落下去,伸出手,触在他因为高热而苍白干燥的唇上。
只是徒劳,影子般穿过了他的身体。
偏偏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微微颤抖,睁开眼睛。
视线所及,只是一片虚空,围绕在身边的重臣侍从,都如同森森鬼影。
他突然又开了口。
“将她安葬在新韶城吧,她想必……也不愿意留在北魏的皇陵之内。”然后闭上眼睛。
这是年轻的皇帝短暂人生中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再之后,大魏的兵马放弃了南下攻略,元哲与诸位将领在悲恸中勉强稳住了前线。
元哲返回京城,宣告这一消息,继承皇位。却在乾元殿内,猝不及防被高皇后一杯毒酒暗害,之后高皇后带着党羽,册立了一个旁系的孩童登基称帝,自己以太后之身临朝执政。
可惜她与陈皎合谋的事情并不是天衣无缝,不久之后,逐渐被朝中几股势力探明了真相,宗室重臣一片哗然,人人不服。而高皇后凭借军中势力,对不服她的朝臣大肆屠杀,导致双方矛盾更加激化。
接下来的几年中,一场接一场的政变,无数门阀世家被屠灭,北魏的朝政陷入了史无前例的黑暗期。
这样内斗混乱的朝政,如何能够长久!
果然,数年之后,北方蛮夷破关而入,中原北部的江山,变成了北蛮部族混战抢掠的修罗场。生灵涂炭,惨不忍睹。高皇后本人还有她册立的那个小皇帝,都在京城被攻破的时候被蛮夷杀害了。
繁华的京城被反复攻占,抢掠,屠杀,甚至连皇族宗室的坟墓,也被军阀挖掘,骸骨抛到路边,陪葬的金珠被抢掠一空。
北方的残酷战乱持续的数十年,直到一个姓秦的少年揭竿而起,他带着麾下势力,一步步转战天下,耗时数十载,终于扫荡蛮夷,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他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帝国,国号为周。
漫长的时光中,吴婕还看到陈皎返回了南陈,力挽狂澜之后,凭着军方上下的拥戴和天康帝的遗诏,发动宫变,将小周后和神瑞帝一网打尽。虽然比这辈子晚了几年,他还是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登基称帝。
他是南陈史上难得的文武双全的明君,在位的数十年间,安抚百姓,治国理政,国势蒸蒸日上,而且北上攻伐,将原本陷落在元璟手上的失地尽数收复,甚至更进一步,开疆拓土。他在位的年间,南陈的版图达到了史上最强。如果不是北方蛮夷战力太强悍,说不定天下就要在他手中完成统一了。
而新韶城确实没有被屠城,它在被北魏征服不久,又随着陈皎挥军北上,成了南陈的地盘。被改名为呈州。
吴婕还看到,东越的皇族宗室散落民间,从此之后变成了平民百姓。
她的父亲和母亲,归隐在田园之中,就住在白鹿山脚下。虽然失去了两个女儿,幸而,母亲在四十二岁那一年,也就是东越亡国的第三年,又生下了一个弟弟。
再后来,呈州身处两国交接的地方,战乱不止。数十年之后,又变成了大周的地盘。
倒是吴氏一族,作为本地的乡绅,一直扎根此地,延续了下来,只是子嗣单薄地很。
到了第七代还是第八代子孙来着,吴家已经数代单传了,偏偏这一代也只有一个女儿。
也许是年岁相隔地太遥远了,那些记忆的片段都变得非常混乱,但是吴婕依然清晰地看到,
那个女孩灵秀可爱,像极了自己的妹妹吴婉。
她十三岁的那一年,出门去白鹿寺进香,经过山道的时候,天降暴雨,马车出了故障。
她带着侍婢和车夫被困在路边,束手无策,这样尴尬的时刻,凑巧有个少年带着护卫骑马路过。
他停下脚步,问道:“姑娘可需要相助?”
滂沱大雨之中,少女抬头望去,少年丰神俊秀,宛如明月。
一段妙不可言的缘分,便这样缔结了。
对姑娘羞涩的询问,少年笑道:“在下姓陈名钰,字泓义。”
之后少年男女一见钟情,喜结良缘,隐居乡间的日子和美温馨,再后来,他们生下一男一女,再后来,女儿被选入宫……
后面的记忆越发混乱,吴婕已经无法分辨了,只记得仿佛最终,还真的有一位那么少年天子,比元璟更加年轻更加出众。
最终,盛世太平,天下归一。
尾声一:
决定了未来的道路,当天傍晚,吴婕就上了船。从新韶城北上,沿着水道日夜不停,很快抵达了金芜城。之后换乘马车,不过七八日功夫,就回到了京城。
她还是住进了长秋阁里。
反正现在元璟的后宫空荡荡的,可以预见未来也不会添什么人了,所有宫室任凭挑选。
这一日傍晚,用过晚膳,吴婕往后面的小树林里散心。一直走到后头的小溪旁边。
水边的大柳树依然精神抖擞,虽然寒冬之中没有了绿叶,但浑身挂满了雪花的它更显气派庄严。
想起几个月前,元璟在这颗树下烧纸钱的模样。吴婕忍不住走到树下,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祈祷完毕,睁开眼睛,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元璟好奇地看着她,“在干什么?”
这家伙属猫的吗?悄无声息就溜过来了。
“听说这棵大柳树有神灵寄体,很是灵验,就凑了个热闹。”吴婕仰望着大柳树,说道。
“是该祈祷一下朕这趟出兵一帆风顺,横扫千军如卷席。”元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明日一早,他就要带领援军北上增援战线了。
吴婕白了他一眼,自大的家伙,谁要给你祈祷了。“臣妾只是在祈祷明年能回新韶城跟父王母妃和妹妹一起过年。”
“咳,说实话,这棵大柳树,所谓的树灵什么的,其实都是那些蠢笨宫人以讹传讹。没有什么用处的。”
吴婕:……
看在他即将出征的面子上,不想跟他吵架,但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皇上之前还在这颗树下祭拜先人吧。”上次听说了陈皎继位的消息,这家伙当晚过来这边给静妃烧纸钱来着。
“因为母妃生前的时候,经常过来这里祈祷啊,朕这不是遵照她的习惯吗。说来可悲,她祈祷了一辈子,希望能离开这个宫廷,结果一辈子都没有如愿。最终,还是死在这颗树下的。”
说到最后,元璟音调沉闷。
吴婕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虽然知晓静妃被福王推入水中导致风寒而亡的,没想到就是这里。
反而是元璟很快从伤感的情绪中走出。
“其实,说不定这树真的有灵来着。”他缓步走近树边,抬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不仅母妃,我小的时候,也曾经来这里祈祷。”
说着他撩起衣摆,往树上一跃,踩在了枝干上,然后他俯下身,往中央的树洞里扫视了一眼。
片刻之后,他跳了下来,面露失望之色。“可惜不见了,大概是被什么野猫叼走了吧。”
吴婕心神一动:“什么?”
“是一个小瓷瓶,大概是我五岁那年吧,刚刚进学不久,学会了写字。就自己写了一张纸条,装到吃药剩下的小瓷瓶里,扔到了这个大树洞中。”
吴婕想起两辈子捡到的那个小瓷瓶,里面歪歪扭扭的“不要挨打”四个字。
“皇上祈祷了什么?”
“只是希望自己的日子过好点儿,不必每天面对母妃的哀怨和怒气。”元璟遥望着天幕,苦笑,“祈祷之后没多久,父皇就将我召去考问功课,然后,我的愿望成真了。” 这样说来,也许这棵大树真的有灵也说不定。
只是后来静妃的死,元璟常常想,如果他没有离开长秋阁,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哈,这是肯定的,他没有被交给洪贵妃收养的话,她也不会起了独占养子斩草除根的念头。
自己脱离火坑,最终却是以生母的性命为代价。
“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并不知晓这一切。”吴婕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安慰道,而且对静妃来说,这样的结局,也许是一种解脱,纵然章和帝恩宠无双,带给她的却只是痛苦和伤害。
元璟低着头,凝视河面,“是父皇对不起母妃,我以为自己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吴婕笑了笑,她知道元璟心情,虽然自己选择了留在他身边。他却还是恐惧着她会离开。
她来到他身边,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这段感情,是因为上辈子看到他死亡那一瞬间的触动,还是因为对他童年生活的怜惜,吴婕也说不清楚,但她无比地肯定,自己确实是对这个人动心了,她选择的道路,就不会后悔。
掌心触在雪玉般的肌肤上,一切无需多言,她的一切情绪,都清晰地显露在明媚的眼睛中。
元璟露出笑意,他低下头,印在她温润的唇上。
尾声二:
站在长秋阁后殿的院子里,吴婕捏着小白爪的猫耳朵,很是生气地道:“让你别出去打架了,这下子可好。”
小白爪的一个耳朵耷拉着,上面缠着绷带。
说起来可气又可笑。最近御花园北部的野猫群里又来了一只胖胖的橘猫,小白爪猫中霸王的地位受到严重挑衅,愤而出去干架,结果就是惨败而归,连耳朵都被抓伤了。
“因为这家伙每天好吃好喝,都不用捕猎,肚皮滚瓜溜圆,当然没法跟别的猫儿打架了。”元璟站在门边上,听着吴婕的抱怨,忍不住笑道。
吴婕无语,野猫的战斗力,很大一部分都因为每天捕猎的奔跑跳跃。这些日子小白爪已经变成了半只家猫,难怪战斗力急剧下降。
“明天起将它扔出去自生自灭算了。”元璟冷酷地说道,“再说你现在有了身孕,也应该少接触这些小东西。”
他望着吴婕的小腹,目光满是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