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要忘记。
琼握紧神田的掌心,将空气挤出,只剩下血与脏污。她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是拚命地,拚命地,将对方的热度给深深刻印在掌心中。
当救护车与欧佳和伊利亚来到他们身边时,所有人正以一种狼狈至极的姿势围成一团。车门敞开,到处都是血跡,还有黑色的液体,莱尼跪倒在地上,他捂住口鼻,神色惊恐。琼位于中间,她甚至站不起来,而爱葛妮丝坐在车边,她满脸不可置信。
而神田,神田也站在那,他的脸被雪与血覆盖。狐狸一般的双眼中映照出所有人的脸,他的手摆在空中,彷彿在向不存在的事物祈祷。
在急救人员抵达时,莱尼他已经没有继续从口鼻中流出黑色的液体,甚至还坚称自己没事,然而当琼几乎是用攀上去地询问刚刚发生什么事时,莱尼却惊慌地撇开视线,自己则被急救人员拉走说别打扰;而爱葛妮丝也是一样,她似乎还没从情绪中缓过神,甚至连安抚哭泣的婴儿都有点茫然,一路上神田都倚靠在对方身旁,即便记不起对方,琼仍认为爱葛妮丝有感受到了。
最后,救护车的人员告诉他们宝宝是女孩子,而且非常健康。
似乎直到这样的时刻,她才觉得一切都成为现实了。
「你欠我性别赌盘的一百零五美元。」琼用破碎的声音对神田说。
「去你的。」神田啜泣着回应:「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个赌盘存在。」
初雪与随之相伴的寒冷,即便她身处医院里也一直在发颤,帮忙处理住院事宜的欧佳给她带了衣物,而琼也跟柜檯的值班人员要了简易的护理工具,在他们询问更多前开溜。她在医院的大厅等候区替神田包扎伤口,然而这与接生一个婴儿同样困难,幸好等候看诊的人也不多。
对方像是已经失血过多,整条手臂满是流满又接着乾涸的血跡,层层相叠。但在清理过程中,琼才发觉子弹仅仅只是擦过——或许擦的面积有点大,皮肤组织被削下一点,接着又因为没有好好止血还有剧烈活动,让伤口不断扩大。
她将绷带绑紧,而神田抽痛地倒吸一口气,最后他们精疲力尽地坐在一块。
爱葛妮丝还在进行处理,这里的医生说了些她不懂的术语,主要是确保在经歷如此「野蛮」地生產后,他们要确保產妇没有受到任何感染。莱尼也是同样情况,似乎被诊断为药物中毒而被安置在病房,琼想要待在对方身边,但是被莱尼回绝了:
「先让我一个人好吗?」
琼细细咀嚼这句话,然后紧闭上眼睛。
于是在再次见到其他人之前,琼与神田便一起待在新生儿观察室的玻璃前方。她注意到神田的视线始终都没有从眼前的婴儿身上移开。
她可以一眼就从几名新生儿中,辨别出哪个是神田的孩子,可能是因为那柔软的毛发是属于爱葛妮丝的橘色头发,至于宝宝到现在她还没看到睁开眼睛,所以琼不确定会是绿眼还是神田如黑洞般的瞳色。
她看见婴儿似乎呜噎的一声,接着伸出小小的手,看上去可爱的要命。
「那时候,她确实没有呼吸对不对?」琼询问。
神田停顿一会,没有将视线看过来,他似乎还没完全恢復过来:「对。」
琼点点头,她感觉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在体内不停堆叠,她还来不及消化完全。脖颈传来的痠痛感让琼嚥下口水,她下意识地触碰咽喉处被掐住形成的伤口,然后看向神田。她说:「你该去休息一下。」
神田回过头,像是对于睡觉这件事的概念消失无踪,不过他看了眼保温箱里的孩子,然后说:「那帮我看着。」
「蛤?」
「看着我女儿,敢把视线移开你就死定了,琼。」
琼可以肯定自己完全不喜欢父亲模式的神田,但在看见对方几乎是瞬间在座椅区像昏倒一样睡去后,琼还是将自己的外套盖在神田身上,才接着走回玻璃前。
她紧盯着婴儿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不晓得做了什么样的梦呢?琼光是呼吸都会意识到,当她伸手接过那个小小的身躯时,自己是如此的恐惧。所以她缩起肩膀,将全部心力都放在「祈求」这件事上。
她希望爱葛妮丝与神田的孩子,一定要获得幸福。
「美国人。」伊利亚的声音从走廊另一侧传来,而后走到自己身边,琼注意到对方的视线集中于自己的脖子,但并没有提及:「你在这里做什么?」
琼思考一下,她顺道从口袋里掏出魔术方块还给对方:「祈祷。那你呢?」
「我在巡逻。」伊利亚接过,然后将视线瞥过来:「祈祷?」
「我希望我可以记住。」琼下意识地答道。
他们沉默地站在玻璃窗前,琼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疲累感也不断涌现,有过多的疑问让她不得不保持思考,可琼觉得她大概也快到极限了。她看过去,说:「伊利亚,帮我个忙?」
「帮什——」
琼相信硬是塞任务给伊利亚这种人,对方肯定会全盘接收,所以即便伊利亚完全不明白在这种随时都会有医疗人员值班的地方,为什么还需要像监视一样查看新生儿的呼吸,他还是很勉强地点头。
而琼回到神田旁边,她撑起对方的身体,然后坐在旁边,不到几秒的时间内,她也沉沉睡去。
——琼做了恶梦。
她很少做恶梦,大多都为看完恐怖电影后会有的经验。这是琼头一次做了关于死亡的内容,她在毫无边际的黑暗中向前摸索,她不确定那是真的黑暗,还是仅仅只是因为眼睛看不见造成的错觉。然而当琼低头看时,她发现自己抱着死去的婴儿,发紫且冰冷如霜的皮肤。
从婴儿的眼睛与口鼻中流出鲜血,她的双手像是正逐渐融化的蜡烛,又像身处于一条深红色的河,她尖叫着跪倒在地,从喉咙中呕出某种暗黑色的液体,耳边有个声音告诉她说一切的错误都是因自己而起。
有双手掐住她的脖子,琼无法呼吸,她喘着气,双手胡乱摆动,最后她猛地张开眼睛,她颤抖着看向旁边,而神田靠在她的肩膀上,睡得相当沉稳。
她的心脏狂跳,但琼松了一口气,在准备再次闭眼的同时,她发现原先玻璃窗前的伊利亚不见了,琼立刻起身,几秒后,神田因为头去敲到椅子而发出咒骂,他也一起跟过来,然后两人就发现婴儿没有在观察室里。
她和神田都近乎疯狂地跑到柜檯然后问到爱葛妮丝的病房编号,三步併作两步的来到小小的单独隔间内。爱葛妮丝半坐在床上,她的怀中抱着婴儿,一看见琼,她立刻说:
「我刚刚看见你在那里睡着了,不太想吵醒你⋯⋯啊,我得跟你道谢。谢谢你,琼,没有你的话我早就死了。」
「不是我⋯⋯」
在琼思索该如何说明时,一旁的神田早就平復呼吸走上前,他拉开椅子在爱葛妮丝身边坐下,似乎正在向他们的女儿打招呼。于是琼也嚥下口水,她来到爱葛妮丝另一侧,恰好这样的角度,她可以更近一些看见小宝宝的样子。
「伊利亚与欧佳他们刚刚来过,现在应该分头去巡逻或者买吃的了。或者他们会跟苏联联络,我也不是很清楚,头还有点昏沉。」爱葛妮丝轻声地说,至少她看上去精神很好。
几秒后,爱葛妮丝转过头,她空出一隻手伸过来:「琼,你的脖子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句话,神田也抬起头看过来,而琼下意识地遮掩住,她说:「没什么,这只是⋯⋯一些必要手段,不然我没办法记忆起来。」
爱葛妮丝顿了顿,像是明白又像是不明白,但琼感觉到一种奇特的默契,让他们没有继续谈论下去。她看见神田将他的女儿整个环抱起来,爱葛妮丝则是看着,琼不确定对方有没有意识到,但他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琼,那时你也⋯⋯注意到了,对吧?」
爱葛妮丝瞥过来:「她⋯⋯我的宝宝的确一出生就没有呼吸了。」
琼感觉全身紧绷,她点点头。她很肯定从将婴儿的脐带剪断,到他们尝试急救,以及她与神田从车外回来,时间至少长达十分鐘以上,不可能是误判。
「我没有看清楚莱尼到底干了什么,不过我们必须去找他谈谈。」爱葛妮丝深吸一口气说:「琼,能帮我把轮椅推来吗?」
琼感觉比起纪录员,她似乎更适合做这样的工作,她搀扶着爱葛妮丝坐上轮椅,而后神田将婴儿又放回爱葛妮丝怀中,就好像从未有过什么异状。而后,神田瞪向自己,说:「琼。」
「你又怎么了?」
「对不起。」神田说,语气有些颤抖:「那时我太着急了。我必须直接作用于你⋯⋯去赌你能记得的可能性。」
她感觉浑身紧绷,然后,琼小声说:
「你帮我挡子弹,我帮你接生你女儿,这样就扯平了,神田。」
她帮忙推着爱葛妮丝的轮椅,几个人一起在柜檯询问莱尼的病房,而后搭乘电梯上楼,爱葛妮丝在途中说着关于小宝宝的事情:「她的哭声很大,医生也说每项数值都非常健康,简直不可思议。现在能好好地抱到她,我也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
「所长⋯⋯」琼开口。
爱葛妮丝呼出一口气,她说:「有时候我会想,要是不小心将她视为上一个孩子的替代品该怎么办,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不会,感觉有点奇妙,就像一见鐘情。」
琼点点头,她心想自己应该花更多时间与爱葛妮丝谈谈这方面的事情才对。而他们很快就来到了莱尼的病房门前。琼率先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她打开门进去,发现穿着病服的莱尼站在窗边。像这样的情景似曾相似。
她在回头时注意到神田与爱葛妮丝的表情变得相当复杂,而莱尼却先行开口:「我只想跟琼谈谈,你能先出去吗?」
爱葛妮丝错愕地说:「你不想看你的小外甥女吗?」
「我⋯⋯」
然而再次看向对方,莱尼露出某种简直彷如心碎的表情,他感觉整个人都像随时会破裂。于是几秒后,爱葛妮丝点点头,而琼帮对方关上门,还有神田陪着爱葛妮丝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但这样房间里就只剩他们——
「我在月球上,许了我希望我忘记一切的愿望。」
然后,莱尼脱口而出。
琼转身面对,她突然觉得自己彷彿与对方共感一样,四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就连脑袋里的思考也是。
她看着莱尼本就杂乱的橘发变得更加凌乱,他的神色惶恐不安,随时都会哭出来。
「但我在说出来前,那东西鑽进我的太空服里。」莱尼说得很快,好像字句对他而言如同诅咒:「前往我的大脑,我爬进指令舱内,想着要脱掉衣服,把那⋯⋯谬尼摩西尼,或许是分身,又或者是本体,我不知道——从我体内弄出来,我试着想割开皮肤,但最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就这样把太空梭开回来。」
那双绿色的眼睛紧盯着琼。
满是伤疤的手抓着头发。
但随后就像受不了般,莱尼走近,将额头枕在琼的肩膀,五指掐在琼的上臂。她屏住呼吸,然后伸出手触碰对方。
「我错过了——」
「错过⋯⋯什么?」琼说。
「我没有解除他的诅咒!」
下一秒,琼抓紧莱尼的病服,然后近乎是要将整个人给掐进对方身体那般,她用尽毕生的力气把对方抱的死紧。
「我刚刚看见他了,就站在门口!我该怎么办,琼,他把所有希望压在我身上,但我与谬尼摩西尼的交易已经结束了,我把许愿的机会给了他的女儿,再这样下去,再经过几年,神田、珍贵他,就再也不会被任何人记住了,就连我这样什么都记得起来的人,都曾经忘记他了,他会孤独死去,我就是为了不发生这种事才要去月球,但我怎么会想着要许那样的愿望啊——」
莱尼哭泣着,琼感觉到对方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服,她颤抖着,垫起脚才好将对方整个人再次拥抱。她喘着气,感觉大脑都在嗡嗡作响。莱尼的皮肤在发烫,她也是。
「我明明视他为我生命中的珍宝啊⋯⋯」
琼说:「但你救了他的女儿。」
「或许这原本可以就可以避免。」
她接着开口:「你已经帮了神田很多忙。」
「我可以再帮更多啊。」
然后,她说:「你差点把自己搞垮了,莱尼。」
「那又如何?」
最后,琼小声地回应:「为什么你需要为神田奉献一切?」
几秒鐘过去,莱尼哽咽着,他环抱住琼的腰:
「因为只有他让我觉得,我能记得那么多事是有意义的。」
她想要说很多话,关于自己,关于神田,关于莱尼周围的其他人,但琼一瞬间明白,那是关于对方三十三年间,毫不间断的记忆所乘载起的人生,是自传里没写明的事情,是在自己肤浅地说出来让莱尼幸福前,对方经歷的一切。
「我爱你。」她脱口而出:
「把意义分担给我一点吧。」
他们在病房里相拥了好一段时间,期间没有人来打扰真是奇蹟,琼抚摸着莱尼柔软的头发,她不确定为何对方现在能想起这些事情,又是付出了何种代价。琼唯一明白的就是她会用尽所能去拥抱莱尼。
而后爱葛妮丝还是进来病房了,莱尼抱了抱强褓中的新生儿,他似乎低声呢喃着太好了这样的感叹,就在琼准备推着爱葛妮丝离开时,神田正准备走进去,琼下意识地开口:「要不我跟你⋯⋯」
「这次不用。」神田没有将那套外人理论搬出来,他只是轻声开口:「我要跟他好好谈谈。」
琼点头,然后跟爱葛妮丝一起退到走廊,她觉得他们应该要去买点什么来吃,希望其他人有带食物——
「纪录员,一段时间不见。」
中校站在那,比神田更像魅影,对方的肩头上有着雪,而中校毫不在意地拍掉雪,他摘下帽子,而后说:「我听说太空人恢復记忆了,你真是干得太好了。」
——下一步总是来到比想像中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