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的时候已是下午一时,健文赶着出门为国中同学民浩开的咖啡厅拍摄產品照,这算是一件不错的工作,时间短,薪金比平常拍杂志相片多出三倍,而且死物不用到了片场才化妆,等候时间大大减少。两人完成工作后,在附近的拉麵店吃晚餐。
健文问:「你有没有试过使用地图功能时遇到陌生的真人玩家?」
民浩:「我没有试过,但听说现在有些用家下载了外掛程式,把地图系统连接交友软体,那么两个用家可以在虚拟实境约会。如果第一次约会的感觉不错的话,他们会在现实见面。」
健文问:「如果不是这种呢?就是本来在玩其他游戏时,系统突然中断,画面变黑,从不知哪里来的真人玩家出现,而且是来自八十年代的真人。」
民浩喝着绿茶,舒服的翘着二郎腿回答:「太假了,她骗你的吧。」
健文皱头轻皱,心不在焉的说:「会吗?」
民浩说:「如果你想知道答案的话,干嘛不去问她?」
健文回答:「问啦,她说没有骗我。」
民浩问:「你信吗?」
健文叹一口气后答腔:「就是她很可信,我才问你。」
民浩轻笑道:「你干嘛突然担心人家骗你?你没有什么值得骗的。但看你这么紧张,是遇到正妹玩家吗?」
健文翻了个白眼后说:「最好是这样啦!」
民浩端详着他的脸,微笑说:「你最近好像过得不错哦!气息变好了,人也没有那么沉鬱了。没有遇到没有正妹的话,是不是遇到帅哥呢?」
健文无奈地回答:「是啦,是啦,遇到你啦。」
这两个月为了搜寻晓灵的来歷,健文想念巧晴的频率越见减少,起码他今天穿airjordanxchicago球鞋的时候,揪心之感不復在,他纯粹的认为球鞋与今天的造型很配而已。民浩的话听起来好像没有用,但的确给健文一个答案—他必须跟晓灵问个清楚才能够靠近真相。
深夜一时,洗漱过后健文坐在床上,深呼吸清走杂乱的思绪,只容许荔园縈绕脑海。系统啟动了,colbaltdevelopment的云朵形状商标展现眼前,画面渐渐转白。一座白色城堡矗立眼前,城堡的左边有一块写上「荔园」的巨大霓虹灯。这次换他来到陌生的地方,歷险的刺激感让肾上腺素急升,他心跳冒汗的东张西望着。人潮滔滔,他如迷路的小孩站在中央找寻着母亲的影踪。健文大声叫唤:「晓灵?」
「嘿!我在这里。」晓灵的声音从人群中冒出,只见娇小的她欠身避开几个高大的男npc后,蹦蹦跳跳的跑过来。
「这里是荔园?」
晓灵兴奋地说:「对。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但这个巧合的安排挺好的。你上次说不知道这里,可能是天意安排吧,我们这次居然会到这边。」
二人没有购票便进场。晓灵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沿路经过碰碰车及溜冰场,直至到了乐园的尽头才停驻。一群小孩靠在栏上呼叫着正在慢步的美洲狮。晓灵回头看他:「这边之前有一头大象的,现在怎么没有了。」
「天奴?」健文轻声说。
「你怎么会知道大象的名字?」晓灵昂头问道。
健文临时编了个烂藉口:「哦⋯⋯刚才有npc大叫牠的名字,你听不到吗?」健文不想让晓灵知道他在暗中调查她的身世,他怕她误会。可是⋯⋯其实也没什么好误会的,她的身份本来就是令人可疑。
晓灵可怜兮兮的扁着嘴道:「是吗?可是⋯⋯怎么真的不见了?」健文不敢直接跟晓灵说,天奴在八年前逝世了。上次见面时,他向晓灵告知张国荣的死讯,她震惊得忘形,花了好几小时才平復情绪。健文怕她听到消息后会像上次一样惊恐。而且如果每次见面都向晓灵传达讣闻,健文对她来说是死亡使者,他不想在她心中树立不祥的形象,更不想让她提早感受悲伤,反正她早晚会知道的。晓灵坚持要在荔园逛一圈,她不信这么庞大的动物说不见就不见。
四周吵闹非常,乐园人山人海,光是排队玩海盗船的人数目测超过六十人。晓灵说这里平常的人流比现在的少多了,玩机动游戏根本不用排队。她在一年前来过这里,那时候是荔园的开业三十五週年正日,但人流比这里少多了。晓灵找了一个绑着马尾,站在咖啡杯的队伍末端等问路,看来她早就发现在非真人玩家还是可以跟人互动的。
「你好,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小女孩说:「一九九七年三月三十一日。」
晓灵重覆着她的话,低头思量着什么。健文同样知道答案,但不忍道破。
一个年青女生对着咪高峰淡定地说道:「荔园喺呢度目前仍然仲有好多市民嚟咗玩机动游戏同埋摊位游戏,截至目前为止,已经有超过二万名市民嚟咗㗎啦。负责人话其实佢哋今日已经加咗六十几个临时工嚟帮手。荔园今日会延长开放时间到今晚嚟十一点,不过过咗今日之后,呢度就会拆,发展成住宅用途。」小孩把女生包围着,笑脸迎迎地对着女生正前方的摄影机举起v的手势。
健文装作惊讶,声线浮夸的说:「今天是它营业的最后一天了。」
「人流这么多的乐园竟然会关闭,再一次证明世上没有什么是永久的。」晓灵鼓着腮帮子如受惊吓的河豚,把委屈憋在嘴里。
健文尝试把她的注意力转移,他问:「你在现实世界做了什么才来到这里?」
「也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些,不外乎是睡觉、眨眼、开门和关门。」
「那刚刚呢?」
「我在阿芳家开的布摊拿起一匹碎花的确凉近看,鼻子突然有点痒就打了一个喷嚏。我闭了一下眼睛,睁开眼就来到这里。」
健文暗忖布摊与喷嚏跟他风马牛不相及,怎么他一上线,她就来了。两人各怀心事的保持沉默,半晌晓灵蹙起眉尖问他:「在想什么?」
他思索过后犹豫地道:「你真的是穿越过来吗?」
晓灵突然转动眼睛,健文读懂她的表情变化。每当她的脑袋急速运作,她习惯溜动眼睛数下,然后呆望前方一会才说话。稍过些时,她张嘴道:「我不肯定,但穿越是最合理的解释。」一道阳光洒在她的脸蛋,长睫毛在眼底画了一片阴影。晓灵没有化妆,脸色依然红润,年轻真好。她呶着嘴盯望着没有大象的大象园区,健文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直到她的神情出现变化才把视线移走。晓灵欢跃得拍拍健文高呼,「黑色彩虹,你看到吗?」
健文昂头,一道巨大彩虹刷过天际,白云识趣地离开,它独佔在湛蓝舞台上大放光彩。他问:「你有看过这个彩虹吗?」。
「类似的,但是我在现实看到的。」
「现实?你肯定没有记错?」
「应该是吧,我记得是在天星小轮上看到的。但是⋯⋯也有可能是我记错吧,我最近穿越太多遍,记忆都错乱了。」晓灵露出一个尷尬的笑容,嘴角向上微抽,双眸怯怯的看着他。
与上次在水影中看到的不一样,这次的彩虹变了样。它变回七色,紫色的部分比黑色取代了。健文心想着彩虹变黑的可能性。世界没有黑色的光,黑色是无光状态。简而言之,这是影子。但这是从哪里来的影子?会是云隙光吗?不显得,这里万里无云,不见高山阻挡,而且天气风和丽,理应没有雨云遮住太阳光。阳光在缺乏阻挡物的情况下照耀大地,不会构成光线的对比,因此黑影不会存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健文还未弄清晓灵的身份,现在又遇到难题。他不打算纠缠于此,暂且将黑彩虹纳入系统失误。再想下去,恐怕他会站在这个位置到天黑。健文打开了另一个话匣子:「你说我们为什么每次见面都在乐园?」
她嬉笑着道:「可能是上天觉得我的生活太苦了,所以让我穿越到你的虚拟世界里玩乐吧。」
健文斜睨她,轻轻一笑问:「那关我什么事?」
晓灵故作老成地摇头,用老人家追忆年草的缓慢语调,一脸感慨的说:「同是天涯沦落人,你跟我一样是现实的可怜虫,所以上天眷顾你,让你跟我一起玩。」
她瞥一眼他,似乎在确认他没有脸露不悦后说:「既然这是上天的意旨,我们不如四处逛逛吧。」
「这里有什么游戏是你没玩过的?」
「好像没有。」
健文环目四周后,拉着晓灵到不用排队的摊位。晓灵读着写在纸板上的字:「拋阶砖,每次用一元硬币,拋入砖内得香口胶二包。游戏规则,压界作负,手不过枱。」
「你会读字?」健文错諤地问。
「对了,上次未有跟你说,我会看字,但写的话有点困难。每天工作,没有时间练字。」
健文轻皱眉头的看着她:「会这样的吗?」
晓灵耸耸肩道:「可能我是记读音的天才吧!」
「不如我教你写字吧。」健文对玩摊位游戏的兴趣不大,反而对她会读字,不会写字的技能感到一点诧异。他回想起小时候在学校是怎么学习语文的,会读音的话,很自然会写字,这两个学习过程是不可划分的。她说自己没有钱入学,那又是在哪里学读字?
晓灵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你们现代人有在游乐园教人写字的习惯吗?」
「你不想学吗?」
「我倒是不抗拒。」晓灵耸了耸肩。
两人走到附近的长椅坐下。健文在物品箱选取了两本笔记本和铅笔。他先教晓灵「拋阶砖」怎么写。他一边示范,一边向她解释字的构成。「你看『拋』字,左手边的部首象徵手,象徵用手活动的字通常『扌』放在左边。这个字的部件分拆成两个字,就是『九』和『力』,你应该懂看这两个字吧?很好,『九』字是最大的个位数,即是说『拋』字代表十分用力的掷东西⋯⋯」晓灵全神贯注地听着,盯着他书写的手。换她写了,晓灵握笔的姿势根本不像没有接受教育的人,而且比很多时常执笔的人还标准。以手腕作支点,拇指的第二节弯起来,上半部的指腹轻碰笔桿,食指腹面轻搁在拇指下,每个角度调整得刚刚好。她很快就把这三个字写好,而且字体工整清秀得比健文写的还好。健文让她把摊位纸板上的字都写一遍。她落笔没有丝毫犹豫,不消一会便写好,字体整齐如印刷字。健文以问问题掩饰着对她的讚叹:「你都在哪里学?」
「日常的知识都是听电台学的。读字的话,以前在电筒厂工作的主管人不错的,放午饭的时候会让我跟她学读字。」
「写字呢?」
「写字的话,如果教完读字还剩时间,她会教我写一些简单的字,所以不是完全不会写。你刚才说的『九』和『力』本来就会了,但艰深一点的就不会。」
练习了半个小时后,两人回到刚才的摊位玩过痛快。反正再教下去没有意义,如果晓灵没有骗他,那她就真的是天才了。摊位内的npc工作人员给他们一篮堆满一元硬币。有别于一般的做法,晓灵不是一个一个硬币掷过去,而是用力把整个篮子的硬币一次过拋出去,犹如一场带着铜臭味的雨哗啦哗啦地降在由过百块白砖拼凑而成的土地上。晓灵扭头挑眉看他,掛着一副「看我厉害」的神情。果真有一个硬币稳稳的落在白阶砖的中央,他真的败给她的创意。游戏奖品是绿箭香口胶造型的抱枕。晓灵兴奋地搂着抱枕不放,喜孜孜的离开。经过摇摇船时,晓灵突如其来问道:「喂,如果你是一种动物,你觉得自己会是什么?」
健文听罢脸色一沉,为什么女生总喜欢以动物来比喻人,她们就不能改变问题方式,例如用三个词语来描述自己,或是问问星座来判断性格吧。他留意到在附近传来的热切眼光,他睨了一下旁边的恐龙屋,一个仿真的三角龙雕像立在门口左侧,于是敷衍的随口说:「三角龙吧。」
晓灵跟着他的视线看到雕像后,撇撇嘴的回应:「哪是呀!」认真地思索过后,她忽然指着他高呼着:「是林旺!你简直就是林旺投胎成为人的模样了!」
健文听罢咂嘴弄唇,他怎么会像头大象。他平常有去健身房,一点都不胖。而且林旺是有了名的多疑,光是从圆山搬到木栅时,工作人员花了几个小时把牠拉扯到货柜里。他语带不满的说:「我哪里像林旺?」
晓灵马上回嘴:「真的很像呀!你上次不是说牠有疑心病吗?你就是呀,我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跟你说了一万遍我是来自八十年代现实世界的真人,但你到今天还在问我是不是穿越过来的。而且你光看牠的眼睛就是鬱鬱寡欢的,你的眼睛就是这样。那时候我问你要不要进去木栅动物园,你给了我一副多么委屈的样子,好像是我强人所难了,让我多不好意思。」她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来示意演讲完毕。
他无力的嘀咕:「我最后不是也有陪你吗?」健文被她说服了。他在这些年不知不觉的变得多疑,这一点他自己没有察觉,却被一语道破了。他很久没有开怀大笑,但不至于没有笑的意欲。健文与朋友喝酒谈天时,还是会被他们的废话而憨笑起来,看电影时遇到意想不到的搞笑场面,嘴角会自然牵扯,听到晓灵稚嫩的脸说着老成的话会忍俊不禁。伤口有被缝合的跡象,他终于好过来了。
晓灵说:「对呀,就像林旺根本不想吃香蕉,但牠还是用鼻子捲走了。不取笑你了,你觉得我像什么?」
「河豚。」健文不加思索地说。
「为什么?是讽刺我胖吗?」晓灵恨恨的盯住他,这刻的她更像被刺激后把尖刺竖起的河豚了。健文灿然的笑起来,露出亮白的门牙。
「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健文敛着笑意道:「女生是不是来自什么年代都这么无聊?总爱想这些无聊的事情。」
火烧的云鑽进晓灵的瞳孔,脸被染上一层红晕。她安静的时候散发着清冷的气质。这么唯美的景色,她却看得心事重重似的。或许感受到焦灼的目光,夕阳离开了她的双眸,健文的模样进驻下来。他慌张地把视线放在天边,鼠标按着意识的指使点击「时鐘(现实)」的按钮。差不多凌晨四点了,明天要八点起来上班。在离开系统前,健文在旋转木马前驻足。他不知道应该追问她的身世,一旦问了,答案是不是就呼之欲出了?晓灵回眸看他,两人对视片刻,他艰难的开了口:「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你居然会主动提问。」晓灵难以置信的睁大双眼看他。
「你从船上搬到大埔的过渡期有在其他地方住过吗?」
晓灵一脸茫然地说:「没有,我记得当年父亲接到政府的通知,我们获分配一个公屋单位,三天后我们就搬进去了。而中间的三晚,我们都在船上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