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遥似乎睡着了,一动也不动,只有身体微微起伏着。顾涧川看得很是心疼,把洛遥从地上抱起后放到床上,再温柔地替他盖上被子。
  洛遥睡去的脸没有刚才那么冷淡了,有一瞬间顾涧川以为一切都和昨日没什么不同。他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张恬静的脸蛋,接着一股衝动涌了上来,他忍不住俯身,吻上那白净的脸颊。
  时间彷彿静止了,呼吸都变得缓慢,唯一不受控的,是顾涧川忽然加速的心跳。他清楚感觉到心脏猛烈撞击着胸口,使他不得不抬手按住自己的左胸。
  洛遥垂下的眼睫颤了一下,像是被雨珠袭击的花瓣般。脸颊瞬间升温,连同眼眶一起,温热的湿润感滑过眉心和太阳穴,落在枕头上。
  为什么亲他呢?
  顾涧川移开唇后,原本被吻覆盖的位置一阵冰凉,几乎扎痛了洛遥的脸──多么残忍呀。
  为什么总让他產生自己不是一厢情愿的错觉?
  偏偏,他又无法拒绝顾涧川。
  听见顾涧川从床边离开的脚步声,洛遥的眼眶更加刺痛了,泪水不停地向下滑,无声落在枕头上。他的胸口又闷又疼,比上次被主人误会还要难受,这一次连当作藉口的「误会」都没有,因为他可是亲眼看见了。
  看见自己有多么愚蠢。
  洛遥脑中闪过许多与顾涧川相处的片段,最多的就是顾涧川彆扭的模样,关心他时也彆扭,生气和不悦更是,有时候还会结巴。洛遥有点儿想笑,那时候的自己,是不是坚信着能永远待在主人身边呢?
  眼泪逐渐将洛遥淹没,他的鼻子堵得彻底,只能张嘴呼吸。他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一条即将淹死在泪水里的鱼。
  *
  顾涧川坐在餐桌前,目光落在佔据大半张桌面的长剑上。
  方才从房间里出来前,他想起了尘封在储物柜里的箱子,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看看。拿出被布包裹的剑时,他还瞥见了上回替洛遥止住发情期的药罐。
  这把名为「破邪剑」的黑色剑鞘称不上华丽,只有头和尾有铜色的金属片,中间墨黑的部分刻着龙身与鳞片。之所以刻上龙鳞,就是象徵持剑者是龙首,藉龙的力量击退妖邪。
  说来好笑,连真正的龙都敌不过这次的邪祟,一把只刻着龙的剑又有什么胜算?
  能打赢邪祟的,也许不是这把剑也说不定。顾涧川脑中短暂浮现奇异的念头。
  自从听见薛承安今早的话,他立刻想起这把破邪剑,还有洛遥。因他而生的邪祟,如今对洛遥构成了威胁,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都不会退缩。
  顾涧川深吸一口气,按住剑鞘,右手握住剑柄将剑拔了出来。破邪剑沉重异常,即使有桌面帮着支撑,顾涧川依然只能缓慢将剑拉出。冰冷的触感窜入掌心,彷彿这把剑也在审视拔出它的顾涧川。
  重物拖拉的声响和着金属声充斥在室内,银色的剑刃暴露在顾涧川的视线中,锋利的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几乎没有岁月侵蚀过的痕跡
  虽然没使过破邪剑,但过去严苛的训练日子里用过的剑倒是不少。
  顾涧川仔细端详着剑刃,视线顺着剑脊一路向上,表面刻着龙鳞的纹路,和剑鞘有几分相似。
  以往他痛恨着妖精,认为妖精就是一切不幸的起源。但自从被洛遥点醒之后,顾涧川才发现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他只是想把错自私地推到妖精身上罢了。
  而他的幼稚与自私,如今威胁到了洛遥的安危。
  过去的自己实在是太愚蠢了。顾涧川脑中闪过之前抓捕妖精、封印他们妖力的种种,恨不得举起破邪剑自刎。
  造成不幸的也许是他人,但自愿陷入不幸泥沼中的人──
  是顾涧川自己。
  -
  洛遥一睡,睡到了深夜。
  睡着前他哭太多了,眼皮难以分开,睁眼都像被小石子刮擦般生疼。当他张开眼,映入眼帘的景象使他屏住了呼吸。
  顾涧川就在面前,距离近得足以让他感受到顾涧川温热的鼻息,均匀的吐息擦过他的额心。瞬间,洛遥的胸口再一次被揪紧。闔上眼睛的顾涧川没有平时看上去那么冷,却让洛遥產生一种难以接近的疏离感,彷彿连注视都不被允许。
  即使是最初见面那时,洛遥也从未感受到这股陌生。
  洛遥敛眸,身体不自觉蜷起,彷彿这样会温暖一些,棉被摩擦发出了细微的窸窣。当洛遥把棉被盖过头顶时,顾涧川身上独有的气味冷不防侵入他的鼻腔,这股以往令他安心的气息,此刻反而将他逼得无路可退。光是闻到这股清淡的薄荷香,洛遥就能在漆黑中勾勒出顾涧川的侧脸,就像曼陀罗的毒,最喜欢让人在出现美好的幻象后窒息。
  顾涧川的身影在洛遥眼前流转,那身影越是清晰,洛遥的胸口就越沉,沉得近乎无法呼吸。肺里充斥着灼热的气体,一下子就扩散至整个身体,当脑中出现顾涧川朝他露出的笑脸时,遍佈在体内各处的灼烧感忽地增强,像是要把他燃烧殆尽似的。洛遥猛力掀起棉被,用嘴大口吸气,像是严重缺氧一般。
  他捂着胸口下了床,身体向前弯着,每一步都像是要被自己另一脚绊倒似的跑出房间。沿路他尽力放轻了脚步,就连开门的动作也缓慢无比,生怕把好不容易入睡的顾涧川吵醒。
  即使是现在,他最在乎的还是顾涧川。
  一到客厅,洛遥立刻跪倒在了冰箱前,背不慎磕到了大理石製的中岛,让他原本就皱起的眉又更紧了一些。左胸口的灼烧感仍在加剧,洛遥一度怀疑自己的心脏是不是要爆炸了。
  毕竟从早上开始就疼得要命,现在就算爆炸了⋯⋯也不奇怪。
  洛遥艰难地扯开冰箱,像极了拼命想抓住救生圈的溺水者。过于着急的动作使他的大腿和冰箱门用力撞上,洛遥吃痛地拧起五官,抓着冰箱的手也更紧了些。不用看也知道,待会撞到的位置一定会出现一块大瘀青。
  稍微值得庆幸的是,冰箱里迎面而来的冷气让他好受了点,不过胸口仍然绞紧似的疼,彷彿心脏被谁掐着,不拧得乾瘪就不罢手。
  洛遥随意从冰箱中抓了一个铝罐,扯开拉环时不小心划伤了手指,殷红的血珠从食指指尖冒了出来。他无暇关心,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一仰头就大口灌了起来。
  洛遥的手肘抬得很高,喉结軲轆軲轆地快速滚动。苦涩的液体刺激着他的味觉,多馀的则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沿着脖颈一路滑至锁骨。
  洛遥在眼前摇了摇铝罐,空了的罐子没有发出液体流动的声响。他随意把空罐放在身边,背向后靠在冰冷的中岛上,仰望着白色的天花板。
  天花板似乎比平时高上许多,几乎和天空一样远。洛遥的头无力地向右倾倒,左手朝天花板伸去,手的剪影比周遭还要漆黑,他饶有兴緻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天花板,嘴角牵起了哀伤的弧度。
  黑暗客厅只依靠冰箱打开时的光线照明,遥远的天花板在洛遥眼里像一片没有星星的夜空,连月亮也见不着,彷彿除了黑色之外还是黑色。胸口的疼痛和皮肤底下的灼烧感减缓了些,但依然刺痛着他。
  突然,难以压抑的悲伤如潮水般将他推倒,洛遥的身体下滑了点,显得更加狼狈,就像一个被弃置的瓷娃娃。
  「喜欢主人好痛苦呀⋯⋯」洛遥对着空气喃喃,眼眶又不听使唤地红了起来。其实他哭与不哭早已没有区别,上午他就把眼睛哭肿了。
  喀啦。
  洛遥手里又多了一个沉甸甸的铝罐,拉环已经被拉开。他把铝罐的开口抵住下唇,头一仰,辛辣的液体滚滚流入喉间,同样是灼烧,这却远没有想起顾涧川时那么疼。
  「洛遥是坏猫咪、坏猫咪。」洛遥指着手里的铝罐认真地说。彷彿在他眼里,铝罐也是个生命体。下一秒,他拿起铝罐往嘴里猛灌,呛鼻的液体如湍急的河流般衝向洛遥的喉咙,忽然,他瞪大了眼睛。
  「噗咳!」
  洛遥总算把铝罐拿开嘴,他用力咳着嗽,鼻腔和气管都是水,还是带来刺麻感的水。他越咳越厉害,肺部像是中空般,回盪着嗡嗡的声响。为了不发出太大的声音,他把自己缩成球状,双手抱膝,对着弯起左臂咳。虽然不舒服,但这样才不会吵醒顾涧川。
  好不容易缓过来,洛遥把铝罐拿到面前,这次没有急着对上嘴,而是伸出食指指着它,说:「别一直跑,会吵醒主人的。」
  洛遥眼前的铝罐从一个,变成两个,现在变成了五个,残影弄得他头昏脑胀,他用拳头揉了揉额头,发胀的徵状没有得到舒缓,他索性对着自己的脑袋用力一敲。
  「笨猫、笨猫、笨猫──」
  「为什么你是猫呀!」
  客厅恢復安静时,洛遥的脸颊早已湿透。他毫无聚焦地望着冰箱的光,眼泪不停向下掉。不明显的脚步声从走道间传来,比泪水渗入布料里的声音还要轻。
  顾涧川站在洛遥背后,眉心微拧,眼底的情绪复杂得难以看清,但那张脸分明写着心疼。他早早就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当他醒过来时,洛遥已经不在床上。谨慎起见,他还带了破邪剑,小心地从房间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