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心目光掺杂嘲讽与蔑视,干脆以手扣上了顾逸亭的右手,冷笑:“我武功尚在时,你也没将我放在眼里,更何况如今!”
顾逸亭两手分别被二人一左一右地握牢,摸不清状况,劝道:“有话好好说,别吵架啊!”
说罢,向宋显维连使眼色。
宋显维一口气不上不下,冷声道:“既是亭亭替你求情,本王姑且饶你一命!记住,不得再为非作歹!否则,本王定将你碎尸万段!”
尹心本想说“谁稀罕你饶命”,未料一股温和的力度从顾逸亭手中传来。
她心一软,没再顶撞宋显维。
她无惧死亡,但若能以新的姿态去过新的人生,必将另有一番天地。
“本王会放话出去,说你因盗窃密匣,被本王亲手击毙,”宋显维沉声道,“你就当自己死了吧!”
尹心一怔,尽管宋显维眼下的神情冷峻得让人讨厌,可他所做决定,无疑顾全了她身后之名。
此消息一旦宣告,她这任清姬将不会成为耻辱。
她一心求死,不就是为免除后世的唾骂么?
如能换个方式去活,她何乐而不为?
霎时间,她只觉眼眶发热,从未感受过的泪意冲破防线。
她急忙垂首,低声道:“那就谢过宁王了。”
顾逸亭见二人达成一致,自觉免去一场血光之灾,遂柔声道:“你有伤在身,我俩不打扰你歇息。”
尹心眼角含泪,不敢转头看她,轻轻“嗯”地应声。
宋显维牵了顾逸亭的手,起身出屋,召紫陌入内陪着。
顾逸亭骤见农家院中有荣王府的侍卫,迫不及待甩开宋显维的手,丢下一句“我去料理回程的食物”。
宋显维鼓起腮帮子,亦步亦趋跟她踏入小厨房。
她背影纤细,柔中带韧,有条不紊地浸泡核桃肉、捣碎松子等坚果,竟没回头看他一眼。
他免不了心里发堵。
”亭亭,你连要挟你、谋害你的女杀手都予以机会,我呢?”
顾逸亭默然不语,将莳萝籽研成碎末,与核桃、芝麻、松子、油饼、绿豆粉等物按照比例放入一个巨大的锅中混合,再缓缓倒入清水揉成软面。
她自知放不下他,又未做好充分准备,能心无旁骛当好宁王妃。
“阿维,我心里的确念着你,只是我……一时半会接受不了‘宁王’。回京后,你别对外张扬,也别来纠缠我,容我适应一段时间,可好?”
宋显维直觉他们又回到北上途中的状态,负气道:“你该不会又搬出你那套规矩,要求我不能公开、不能碰你之类的吧?”
从相识、相知、相爱,一步步走来,眼看抵达京城,她忽然跑了不说,追回后还倒退至最初的不尴不尬?
他快气炸了!想咬人!
顾逸亭停下手上的动作:“以前,你是江湖人阿维;现在,你是宁亲王。”
宋显维委屈:“可我依然是我,对你未曾有变!”
“于我而言,不一样。”
顾逸亭无法坦言,他们早在上一世已定过亲。
这秘密太过惊人,还涉及难以启齿的风流韵事,她不能说。
她另烧一大锅水,将软面放入内蒸,盖上锅盖后,又去烤韭菜饼。
宋显维不甘心地凑过去:“你打算考虑多久?”
“我不晓得。”
他想起她方才喂尹心喝粥,心下酸涩又生,语带讨好:“要不……先给点甜头,容我亲一亲?”
顾逸亭回答得斩钉截铁:“不要。”
“就一口?”
“不!”她小嘴微抿,红着脸补了句,“你一口气,能把人亲死。”
得到她如此评价,宋显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什么亲死?他亲死过谁?她不好端端的么?
*****
翌日,众人出发回京。
途中路过一片密林,尹心用发簪“胁迫”顾逸亭,假装要求宋显维交出密匣。
她拖着顾逸亭走出一段路,嘴上却并非要挟之词:“顾小娘子,他日相逢,要装作不相识。”
“嗯,我不问你去向,免得泄露你的行踪。我身上包裹装有疗伤药和利于伤口恢复的糕点,还有衣裳、银子,你肩伤颇重,最少三个月才能好……”
“没事,”尹心“挟持”她走至山边,“小伤,微不足道,倒是你……往后嫁入皇家,得处处谨慎。”
顾逸亭首次从杀人不眨眼的女杀手口中听出关切之言,心头微暖,郑重点头:“谢谢你的提醒。”
平心而论,她对尹心的情谊缘于同病相怜,后来虽猜出,被男子侵犯的可怖危机,兴许是尹心自编自演,但对方终究从江泓箭下救过她。
如不是身份差距太大,说不定能成为朋友。
后得知尹心的遭遇,她素来易软的心,悄然泯去了仇恨。
“对了,我曾下药把宁王放倒,模仿你的声音,诱他供出匣子的藏匿之处……他当时处于幻境中,曾想着拉你去他幼时居住的行宫,还说梦见和你在什么泉玩赏……”
顾逸亭听得云里雾里,然则“宁王幼时居住的行宫”,她很清楚。
前世婚前,熙明帝曾于镜湖行宫举办过为期大半月的温泉会,请来皇族宗亲及二品以上大员和家眷。
顾逸亭作为尚书府的贵女兼准宁王妃,自然受邀在列。
正正是那一回,她着了道儿。
尹心未注意她愣愣出神,续道:“宁王还说,等他把事情办妥,就求姐姐赐婚,圆他多年之梦……你俩认识好多年了?男人嘛!表面乖巧,内心实则坏透了,正式成亲前,你可要小心些。”
顾逸亭有点懵,全然分不清这“梦话”有几分真。
行至偏僻处,宋显维追来,在几名仆役的围观下,硬生生把顾逸亭抢回身边,“怒而挥掌”,将尹心“打”下山坡。
顾逸亭奔至山边,远远见滚入草丛中的尹心冲她摆手,继而趴下装死,她努力压抑唇边的浅笑,“失手”掉落手上的包袱,扮作惊恐万状,由宋显维搀扶回马车所在。
她两世遇到不少觊觎她、算计她的恶人,面对一而再再而三欺压她的,她选择还击。
时至今日,面对效命于不明势力、杀人无数的清姬,她忽而想,与其扼杀此人,不如念在其有改邪归正之意,施予一条活路。
或许,终有一日,开出的善花,而非恶果。
被宋显维半搂半抱着,顾逸亭小声问:“阿维,如我不求你放她,你会如何处置?”
“若非她替你挡了一箭,我会将她交给大理寺。但对救了我心爱女子的人,我没那么狠……亭亭,我真不是你说的睚眦必报、冷面心狠手辣之人。”
宋显维一脸憋屈。
顾逸亭无从辨别,是前世对他有所误解,抑或是今生他活成了不一样的宁王。
说不准,因柳太嫔的命运改变,导致宁王的心情也柔软了三分?
*****
在顾逸亭和宋显维先后离开的第四日,京南别院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身材魁梧,貌不惊人,双目如电,正是御前密卫指挥首领老萧。
老萧不老,正值壮年,是宁王儿时随意喊习惯了,外加不知其名,于是大伙儿私下都这么叫。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老萧,钱俞、柯竺、狄昆急奔回屋,各自从床底下、箱笼里、枕头内翻出宋显维交托的密匣,兴冲冲奔去交给老萧。
“你们咋人手一个?”老萧掂量着大小、花纹、重量一致的三个密匣,满脸诧异。
钱、柯、狄三人也倍感糊涂。
不是说好,要小心保管、不可泄露的么?宁王一下把他们仨全耍了?
老萧研究了一阵:“假的,统统是假的!你们确定未曾被人调包?”
“该不会是被阿泓那小子偷了吧?”狄昆咬牙切齿。
老萧小眼睛瞪视三人:“江泓不在?”
钱俞语气艰涩:“前些天,殿下捉拿了上一任清姬,囚于地牢内,未料有人趁殿下外出,悄悄从我这儿盗走钥匙,打倒守卫,把人调了包。我们发觉情况不对时,正好阿泓没了踪影,便加强搜寻……此后,他再未现身。”
老萧一惊:“江泓可是宁王殿下打小一起玩耍的伙伴!”
话虽如此,他见过更多更严重的背叛,问了些细节,基本确认,江泓出了问题。
仔细研究了三个匣子,老萧复问:“殿下没再交待别的?他去了何处?何时归来?”
“他、他去追顾家小娘子……”
钱俞供出自家王爷,换来老萧哂笑,“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柯竺则竭力回想:“他说让您留宿,且通知顾大人负责膳食。”
“这倒奇了,是掌管御膳的那位顾大人?有劳引见。”
老萧小道消息极其灵通,早听闻宁王有意纳这位七品小官之女为妃。
宋显维做事缜密且有分寸,再客气再重视,也不会指定未来岳丈给他这密卫首领筹备晚膳,十之八··九是个暗号。
果然,当顾仲祁被请来书房,怀里抱着一只尺来长的锦盒,神色略显惶恐:“萧指挥使,此为宁王殿下托付给下官的信物,临走前吩咐要亲自转交,请您过目。”
老萧打开,内里装着一扎扎的冬虫夏草和灵芝,数尽取出后,不出意料,看似铺着厚厚软垫的底部,藏了个四寸大小的木匣!
与钱、柯、狄三人所呈的看着十分相似,不同之处在于,那三个的花纹是画上去的,而顾仲祁这一个,则是由木材的天然色泽拼成的图案。
相较之下,此匣精美非凡,表面看似毫无缝隙,实际上必须按照精确步骤,才能顺利打开机关。
老萧此前截获过好几个海外密匣,分别需要从看似无缝隙的拼接中寻找端倪,花上十、十四、二十一等不同步骤开启,可眼下这一款,似乎又与他尝试过的截然不同。
得了真正的密匣,老萧废寝忘食,折腾一整夜。
期间钱、柯、狄三人轮流守卫,不许旁人打扰。
次日中午,老萧已推开二十七个小机关,竟没能完全开启。
他双目赤红,坐立不安,恰逢下人来报,宁王和顾小娘子刚进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