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回看着眼前的女人,她脸上的痕迹还没完全消散,她扑了一层粉,看不出来颜色,半边脸大一些半边脸小一些,大的那边是他那天扇过去留下来的,血印消了肿还没消,衬得她另外半张脸愈发小。她脸确实不大,额头宽而饱满,整张脸没有一块骨头凸出来,两颊微微鼓起,因而站在学校也不违和。眉毛很淡,她也不画,细细两条贴在眼睛上方,显得两只眼睛黑极,他想起柏油路融化,不能确定融化了的那一段到底通向哪里,踩上去就沾一脚,黏糊的劲儿永远也洗不掉。
和他相比,她确实也还是个孩子呢。陈回招架不住孩子,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孩子总是无辜的,这确实不关她的事,恐怕还是受自己带累,顶可怜。
“坐吧。”
涂然坐在了椅子上,藕色的长裤垂在她脚上,往椅子腿上飘去,面前的茶杯里浮着一朵小小的菊花心儿,花丝随着水波往外展胳膊,在茶杯里漾起纹路。
涂然抬头看向陈回,他这样本分的教书匠,怎么也被她卷进死水里了呢?真是可怜。
“对不起。”这是涂然说的。
“我很抱歉。”这是陈回说的。
声音都不大,合起来也不大,茶杯里的菊花依然稳稳浮在上头,没有被空气中隐藏的笑意打扰,悠悠然浸润着花丝,最外层的瓣完全铺开了。
陈回的声音柔了一些,这和他平时谈生意不一样,和他上课也不一样,倒是和他絮叨着修器材差不离。像他面前坐着的不是涂然,是他使了好几年的器械要退休了,他不舍地跟老朋友道别:“涂然,我就直说了,山大要供太多佛,庙虽大,也经不住这样耗。这次你是受我带累,但我也是在没法再面对你,你还是回去吧。老实说,你的画,学校没什么可以再教你,要是你愿意,国内早不够你蹦跶了。等我查清楚,一定给你个交代。”
涂然盯着陈回,他那副眼镜有些年头了,做老师的人似乎都念旧。从前蓉城教她画画的老师也是,画板都赶上她的年龄了,右一笔左一笔的颜色早遮住了木板本身的颜色,老师还把那画板当个宝一样:这是我家娃儿,娃儿怕水,哪个都不许给我洗。陈回衬衣口袋里插的钢笔也是,老派克,都盘包浆了。陈回在山城的大院长大,要是段言没有入仕,十年后该是陈回这样,在北城某所大学做出了成绩,最厌恶官场上的圈圈绕绕。
“我暂时不能离开。”涂然端起茶杯,菊花还没完全浸透,她又放下了。
“你要是担心”陈回不知道该不该说,窗外的汽鸣声打断了他,随即他又闻到了那点散不去的汽油味,于是他残忍地揭开涂然脸上那层粉,直面她肿胀的脸庞,“李旭,你要是担心他,我可以帮你去其他地方。”
陈回晓得那些人为了顶镶了宝石的王冠,什么都做得出来,涂然大概就是这样被胁迫的,实在是可怜,可他不能再和她待在一块儿。那些闻着腥过来的狗不晓得还会做出什么事,他多点桃色花边无可厚非,她那样的身份走错一步已经要命,再多走几步魂都散了。于是他像个真正的老师,剥开她的疤,试图挤出脓水。哪有小孩会听大人话?尤其是这样的真话。
涂然唰一下站了起来,还没走到陈回跟前眼泪就掉了出来,她太委屈了,不是单纯的委屈,还夹杂着悔意,尤其是这些悔意扎得她往外流血,于是她也竖起一身的刺,炮弹一样冲向陈回,扎在陈回身上:“你很了解吗?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揪住了我的小辫子,你就什么都不怕了是吧!”她的裤脚绊在陈回脚腕,和黑色的西装裤纠缠在一起,她骑在椅子上,也骑在陈回身上,一只手揪住他的领子,一只手避开陈回的手臂胡乱在他裆部揉起来:“你们这些人,总是这样,总是这样!我很好欺负吗?男人,哈,男人,我们来看看谁才是狗,得跪在地上求一口饭吃。”
她叫喊着,眼泪鼻涕糊了一张脸,手还在他身上乱动。陈回能推开不清醒的光着身子的涂然,推不开清醒着穿了衣服的涂然,她每一句话都是在怒骂,他听到每一根汗毛都在喊救命。救救我啊,谁来救救我啊,他听见涂然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那些声音尖刺一般扎在他耳朵上,他的血流下来,和她的血混在一块儿,滴落在两人搅在一起的裤脚上,凝固成一块褐色的疤。
茶杯里的菊花彻底浸透,慢慢往杯底沉去,花心的小绒毛打着旋冒凉气,茶凉了。涂然仔仔细细擦净手缝,袖子在脸上抹两把,端起茶杯泼向陈回,菊花瘪成一团挂在陈回的眼镜框边上往下滴水,“扯平了。”她说,头也不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