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然留在山城的第五个年头,院子里的番茄架被她彻底刨掉,种上了葡萄藤,等到第七年,葡萄藤已经在院子里遮出一片凉亭。
她没有再回过蓉城,段言死后,两家关系一如既往亲密无间,只是她这个在葬礼上未曾出现的遗孀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北城也回不去了。
她留在山城,只是不再去上学,从花鸟市场寻回数十只鸟儿,鹦鹉、画眉、黄鹂等等,院子里挂满了鸟笼。一开始涂然关着笼门,怕鸟儿飞走,等一只只鸟养熟后,她把笼门大开也不见有鸟离开。有鹦鹉学着人讲话:“你好,再见。”也有画眉趁黄鹂不注意去啄人家的毛,被黄鹂发现扯着嗓子扇翅膀回击,鹦鹉也跟着捣乱,追着打架的鸟儿:“你好,再见。”有些鬼精的鸟不参与这些,专心停在番茄架上偷番茄吃。后来听人家说番茄吃多了对鸟不好,涂然就改种了葡萄。
从养鸟开始,涂然再没有画过鸟,她早年的画拿给陈回,卖了很不错的价钱,够她在这小院子里不出门养这些扯着嗓子找食吃的小崽子了。
“你好,欢迎光临,再见。”这是那只蓝紫色的玄凤见着陈回的招呼。
陈回熟练地从兜里掏出一把瓜子仁,摸一摸玄凤头上敲起来的一根呆毛,把瓜子搁在葡萄架下的石凳上,不出意外被鸟儿扇了一脸:“莫摸老子,滚蛋,滚蛋。”
他拂去脸上的绒毛,拎着保温盒走进画室。
画室已经是另一幅天地,只有陈回改的那幅画还留着颜色,在墙角发霉,其余的黑色也好红色也罢统统不见了踪影。没有鸟,也没有颜色。涂然的画室剩下统一的灰,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花儿,灰蒙蒙的草儿和站在草地上永远看不清脸的同一个男人。
“吃饭吧,今天做了小馄饨,上次你不是说腥?尝尝,这次安逸得很。”陈回摸着涂然的脑袋给她顺毛,在看到女人点头后带着保温盒走了出去。
涂然看着面前的画发呆,上面画着一个男人,背对着她往草地深处走去,她加了很多灰,像蓉城的天不远万里罩在了她的画板上,笼着淡淡的雨雾,让人看不清楚。那草倒是画得细致:趴在地上直不起腰杆的星星草;跟着雨雾疯长到半人高,顶上冒一点紫花花的环草;还有大片的狗尾巴草,毛茸茸顺着风跟着男人的背影弯下腰。
陈回看着她舀小馄饨吃,多奇怪,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停了下来,她的脸依然白皙而透亮,眉毛依然淡淡地挂城月梢,头发依然柔软地在肩膀上弯了个圈,和他刚认识她时一样,再穿着卫衣进山大,还会有青葱样的男生结结巴巴问她要电话号码。
一个人一生有几个八年?她用了八年的时间试图摆脱生活,又用了八年的时间试图找回那些生活。这几年她很少说话,也许这是唯一证明这一切不是梦的依据,涂然的嗓子坏掉了,她现在的声音,像是坏掉的抽烟机,一张嘴就破锣漏风,滑稽极了。
涂然吃完饭,看着陈回进了厨房,挽着袖子洗碗,又将她摘下来的葡萄洗干净拿出来,他照旧将她抱出屋门,放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又取出薄毯给她盖上,在她手边放了一壶泡好的菊花,关上院门走了。
秋日里的太阳还带着夏天的余温,洒在人身上像是给棉花挠痒痒,说不出的舒服。壶里的菊花已经完全展开枝蔓,打着圈等人采撷,涂然摸上壶壁,嫌烫,又缩回手来。她躺在椅子上不动,鸟雀也当她是台雕塑,扇着翅膀,在她身上筑巢,有鹦鹉扒拉着她的头发想啄下来衔回去,涂然也不动,由着它扯头发丝玩。
不一会儿她就晒着太阳睡着了。院子四四方方,天也围成正方形,睡梦里涂然弹走头顶恼人的小家伙,披着毯子轻轻一跳就跳上了屋顶,在屋顶跳起舞来,葡萄挥舞着叶子做她最忠实的观众,她在屋顶上站起圈来,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终于将毯子踩在身下,背上的痣痒得发烫,突然就长出两只巨大的翅膀,载着她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飞出蓝天,飞到云彩上去。一片羽毛顺着风飘过山峦,飘向蓉城,停在一颗榕树叶上,被人家的鸟儿啄了去筑巢,安安静静待在巢里,等待着下一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