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身如雪如玉细嫩的好肌肤,稍微用点力便会留下痕迹,两人亲近时他总是小心翼翼,唯恐伤了她,今日暴怒之下,他忘了控制力道,那洁白的下颔便现出了红印,显得很是狼狈,但她带着泪的眸光有惊惶害怕,更多的却是不闪不避的坚定,这份坚定刺痛了他的眼,令他眸间涌上了一层血色。
两人定定注视着对方许久,时间一点一滴,仿佛流淌过漫长的时光,从新婚时的柔情蜜意,到前世记忆中的两厢诀别,再到这一刻的终成对峙,她甚至还有闲暇去想,终究做不到好合好散了吧。
这样想着时,萧珩的手松开她的下颔,手臂却用力将她揽进怀里,力道大得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揉碎,耳上亦是猛地一痛,原来是被萧珩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她听到他在耳旁低低地叹了一句:“阿词,别说气话了!”
这般亲密的动作令清词一愣,白玉般的耳垂立刻像燃了火,被怒气和羞意染得通红,她没有听清萧珩的话,只想使劲推开他:“放开我!”。
用力挣扎间,一卷纸从萧珩袖中掉落,因为并无卷绳,四散飘在了地上。
萧珩俯身去捡,这片刻,孟清词看清了纸上的几个字,心中又是一凉。
“你在调查我?”她不敢相信地抬眸,“指挥使大人,你是要将办案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么?”语气中忍不住浓浓讽意:“接下来是什么呢?严刑逼供,还是屈打成招?”
萧珩将几张纸拢在一处,极为珍视地整整齐齐叠好,这会儿功夫,他的情绪已然平静下来,虽然在孟清词看来,更接近于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垂睫,淡淡道:“并无他意,不如此,我竟不知我的妻子是个怎样的人。”
“是青州书院论辩中女扮男装,言辞锋利的辩者,是为了故友,搭上公主,敢一身潜入睿王府的性情中人,是我初见时那知书达礼,循规蹈矩的闺中小娘,还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萧林简的妻子。”
说到这里,声音一顿,神情中不由流露怅惘之色,唇边忽然泛起一丝苦笑。
人生若如初见。
彼时,或因相救之恩,或因孟家女确实出色,父亲伤好回京后,便急令他从边境至青州,一面叩谢恩情,一面上门提亲,以示诚意。
父亲一旦做了决定,母亲也无可奈何。
他心中虽不愿,但因赵璃月即将与沈拓成亲,心中郁闷难当,正想离开肃州,加之父命难违,遂南下拜见孟昭文。
孟昭文谦谦君子,清癯儒雅,是最端方不过的读书人,却一片爱女之心。他也是与携了重礼从京城而来的管家会合才得知,父亲诚意拳拳,孟昭文却并未松口,只道至少要女儿亲自见过,满意才能许婚。他听闻,不由松了口气,暗想,若是孟姑娘看不中他,也好。
在青州,他统共见过她三次。
第一次,相见不相识。
他赶到青州,见了孟昭文,不巧孟姑娘那日去了亲戚家,至晚才能回来,只得耐了心思住下。次日,他按往常时间晨起,孟府自然不如定国公府占地阔绰,不过小小巧巧的三进宅子,客院在二进,正是春日樱花盛开之际,他不知一片樱花林后便是孟府后院,练剑后沿着林中小径信步往前走,曲径通幽后,忽觉柳暗花明,眼前一亮,便看见了晨曦里,立于姹紫嫣红中的孟清词。
身穿月白衫子,容颜清丽的少女,亭亭玉立,本是如诗如画的一幅美景,她却提着竹篮,辣手摧花,一边采摘,一边与身后的丫鬟念念有词:“手轻点,莫碰掉了露珠,借着这一点天地之气,蒸出来的花糕才更为醇香。”“还没绽开的玫瑰别采,再等等,那一朵正好”
一抬眼,对上了他的目光。
少女怔忡半晌,应该想到了他是谁,眸光里虽微有几分赧然,却仍举止自若,遥遥对他行了一礼,方才带着丫鬟离开。
那日的早食,果然有玫瑰花糕,他不喜甜,神差鬼使,也尝了几口,与他往日所食相比,似乎更为香醇。
第二次,是正式见礼。
她袅袅而来,淡扫娥眉,薄施脂粉,杏黄如意云纹衫,烟云百褶裙,一举一动端庄优雅,与京中贵女礼仪并无半分差池,规规矩矩道:“清词见过世兄。”
她既装着不识,他亦并不戳穿,两人见礼后,各自落座,不过是浅叙寒温,问些一路见闻罢了。然而,言谈中,他发现此女确实学识广博,诗词典故信手拈来,对答言辞颇有分寸,最令他讶异的是,她似对北境做过详细了解,饶有兴致的问了他几个问题,竟都问道了关键之处。
果然,见面之后,孟家同意了婚事。萧珩心中亦没有了此前的抗拒。在他看来,妻子有些见识是好事,何况,横竖都是要娶妻的,若不是她那样的女子,娶谁不是娶呢?
第三次,他看到了她,她并不知晓。
亲事订下之后,不日他将返京,想着要不要同她告别,虽说订婚后男女不宜再见,可是,他心里对自己说,总是要打一声招呼方不失了礼数。
站在二进垂花门前,他看见了那日跟在她身后那个采花的那个小丫头,一蹦一跳地出来,他犹豫着要不要叫住这小丫鬟,忽然目光凝在了前方,他的未婚妻子正仰头看着身旁青衫男子,言笑晏晏不知说着什么,春光明丽,少女白玉般的脸颊泛起霞色,神情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惬意自在,许是说到了高兴处,她眉眼弯弯,唇边亦是梨涡深深。
那男子身姿如竹,气质清华,正是未来泰山大人的得意门生宋蕴之。他微侧脸,嘴边噙一丝有些无奈的笑意,目光里却满是温柔耐心。
轻风拂过,少女发丝扬起,他随手挽到她耳后的动作自然而然,似已不知这般做过多少次!
他顿住了脚步,忽然觉得所谓的告别,其实并无必要。
作者有话说:
第七十三章
萧珩忽然提到从前, 两人俱都怔住,不约而同一阵缄默,然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却缓解了许多。
清词的神情渐由恼怒惊诧转为平静,目中亦不禁升起淡淡的迷惘, 相识不过三载, 却如半生已过。那晨曦晓风之中, 落英缤纷之下,一剑在手,矜贵清冷的男子, 他依然是他,在她眼中鲜明如昨。
那一眼心动, 一念经年的少女,曾为他迷失的她, 也依然是她自己。
她和他,终究只能是她和他。
也是,萧珩原先只是不在意而已, 若是刻意去查,这天底下许没有锦衣卫查不出来的事情罢。
这般想着,她心平气和地一笑,甚至带了一丝戏谑:“世子,其实你从未了解过我, 不过,我也是一样。”
“索性今夜一并说清楚罢。”
月将圆, 烛光暖,人未眠。
她足音极轻地从他身旁走过, 坐在桌案前, 垂头沉思着道:“该从哪里说起呢?”
“世子归京不久, 我曾做过一个梦,梦见过你我的前一世。十年光阴里,从恩爱夫妻到形同陌路,最终世子为一人,为一城,亦为国事,弃我而去。”
她以手支额,沉浸在那不知是真实还是梦境的回忆里,长发垂在身侧,看在萧珩眼里,连侧影也透着深重的哀伤。
“这不是世子的错,然梦醒之后,我便想,这样的人生,我不要重来一次。”
“可我清醒的这一时刻,正是花好月圆,即便知道终究会走向离别,我仍总贪恋着这般美好,暗暗企盼能长久一些。”
萧珩目光闪烁,一句话冲口而出:“梦中我们有一个孩子,叫沅沅吗?”
清词回眸,目光流转,似笑非笑看他一眼。
萧珩心中大震,他根本不知自己刚才为何突然问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然再回忆,脑中已是一片空白,无迹可寻。
他根本不记得什么沅沅,什么前世,只他从她口中听过这个名字,此后一念起,唇间齿上,总有些许熟悉的温柔。
然而,这不过只是梦而已。
清词的这番话里,梦中的自己这般不堪,却让他心中奇异地轻快起来,他满身的怒气消弭于无形,仿佛这便是给了他一个理由,解释了为何即便他在她身边,她亦总是心存不安,解释了她未经他的同意,私下使用避子药,若是有了孩子,以她的性子,便是舍得他,也不会舍得孩子,她不想给自己任何一个羁绊的理由。
她本就是那样心思细腻的女子呵,但他坚信,自己不是那样无情的男子。
因着这般想法,他如释重负,走过去,将那清瘦的身影拥在怀中,“阿词,梦境,都是反的,”他缓缓道,“若梦中我们两厢分离,那么,我们必会白头偕老。”
清词眸中闪过一抹不经意的失落。
原来他根本没有想起沅沅,是呀,怎会有那样的巧合?
她不着痕迹地挪了挪,仰头看他,轻声道:“我也曾这么以为,总持一丝希翼可以翻转,可是,直到我见到她,我便知,你我再走下去,只会重蹈覆辙。”
“赵璃月。”随着这三个字一出口,萧珩勃然变色。
他不知妻子如何会发现这一段少年时期隐秘于心底,却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感,那个女子,她曾是苍茫北境中,他目光所及里最亮丽的一抹颜色,也是他最初的向往,可既然无缘,决定南下迎娶清词时,他便将这段感情藏于心底,将那个女子决然放下,与妻子携手此生,因婚姻既是契约,亦是责任,从新婚之夜,揭开新娘子盖头的那一刻,与那一双潋滟明眸相对,他便对自己说:“只此一生,只此一人。”
但时至今日,这段婚姻里,除了责任,还有别的感情,怜爱,珍惜,欣赏,令他的心早已不知不觉偏移,直觉里,他却不想让妻子知道,因他害怕,但究竟在害怕什么,他也不知。
就在这一怔之间,清词已翩然转身,从他的怀里逃了开,站在窗前安静看着他,目光里有了然,有遗憾,亦有释然。
她叹道:“世子,你瞧,我只一提郡主,你便如此。”
“你自己都不明白,她在你心中之重,似乎郡主也是如此,然那一个雪夜,郡主能不顾身份,冒险救援,足见情深义重。我虽不知你二人如何到了这般令人遗憾的局面,但我和沈拓总归是无辜被牵扯其中。”
“不是。”萧珩想说并非这样,那夜他事先不知,也不需要赵璃月前去救他,然胸前那已愈合的伤口之处生出剧痛,令他仿佛失了声音,只能眼睁睁听着她往下说着,仿佛知他心中所想,她道:“世子许会说,心中有我这个妻子,从未背离这场婚姻。”
“我亦知如此,若真是一丝一毫不在意,世子怎会因玉佩一事疑我,然世子的在意,仅此而已。”
“可是,”她的语气忽然激烈,“于我而言,守残抱缺,不如不要!”
“我,孟清词,怎么就不配得到一份全心全意的感情,一份纯粹的没有第三人的爱?”她目光亮得惊人,灼然如火,“世子,我不值得吗?”
视线交汇,萧珩看着她的目光中有伤痛,有难以置信,或者别的,她已不想分辨了。
“于国,世子是忠臣良将,于我,世子是端方君子。然你用所谓的道义约束自己,殊不知这更是对我的否定,若夫妻之情需要用道德责任之类的字眼去维系,那也未免太过可悲。”
“若爱,怎会不想去了解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去关注她,爱与了解,从来都在于自己的意愿。我是有那么一点点嫉妒郡主,”她纤细的手指摇了摇,冲他淡然一笑,“可这世间,唯有心之所向,无法强求。”
“既如此,世子之心,于珍藏郡主之余,所予我的那几分在意,我也不要了。”
“当然,我亦有错。我倾慕世子,是以,明知世子想寻的,只是适合做妻子的女子,仍为迎合世子,掩饰了自己真实的性情。”
“可是,孟清词从来都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闺阁小娘子,正如那纸上所写,一年有半年住在乡下,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疯玩奔跑,她曾着迷于商股一道,曾为了一豪半厘煞费苦心,她曾女扮男装,只是想与青州才子一较高下,她生平最厌恶的是繁文缛节,最害怕的便是深宅大院,最向往的是山川异域,最期待的是一心一意。所以,她终究,再也做不成你想要的妻子了。”
她扳着手指一样一样细数,窗外月色映亮眼角晶莹,直到说完了,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终于把长久以来想说的话都说出了口,原来是这样酣畅淋漓。
她不再看萧珩神色,而是从镜屉中取出早已写好的和离书,放在桌上,与之一起的,还有那支他精心打磨的乌木发簪。
她深深裣衽为礼:“感君夫妻之意,惟叹两心不同,莫如相忘江湖,各自欢喜。孟氏清词,请世子放归。”
在清词说出那一番话之际,萧珩已如泥塑,原来她如此通透,令所有的辩解与反驳都苍白无力,原来她与他之间,一直被宽容着的人,是他。
君子不欺于心,不欺于人。
心意未明是他的错,他亦看轻了她,负了她的一腔深情。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即将失去她的巨大恐慌将他笼罩,唯有在她转身之际,猛地攥住她的手。
心中只有一念,不能放她走,这一走,山长水阔,再见无期,安澜院里,便再也没了那暖玉馨香,娇颜俏语,没了那盏盼他归来的灯火。
清词挣脱不开他的手,只得蹙眉看他,启唇道:“世子?”
他知此刻男儿尊严,在人家这样说了之后,不好再沾粘不清,何况她如此决绝,道歉与恳求都无济于事,再者以他的性情,也做不到死皮赖脸的挽留。他本不是善辩之人,仓促组织的语言更加凌乱,他道:“我让知宜回来。”
清词淡然道:“我走,她自然跟着我走,堂堂国公府,不至于扣着我的小丫头罢?”
他道:“还未秉明双亲。”
她道:“我已去信青州,父亲母亲应已知晓,至于公公与婆母,便请世子安抚两位老人家罢。”
他道:“结发夫妻,怎能轻言和离?”
她道:“一场婚姻,既不相知,又无信任,实无存在的必要了。”
他道:“我对璃月,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不会如梦中那般对你。”
她道:“世子,不重要了。”
他灵光一闪:“你不是想救出顾纭吗?”
闻言她终于眼波动了动,却在思忖片刻后,粲然一笑:“她不会希望我以这样的方式来救她,何况,师兄如今来了,我信师兄。”
便是于这样的颓然之际,他亦忍不住胸中一堵,宋蕴之在你心中,便是如此完美无缺吗?他出身尊贵,从未如今日这般低声下气地恳求,而她却决绝如斯。
再无法可想,他猛一用力,一把将她拽到怀中,断然道:“无论如何,我不会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