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
随着一声响亮的锣鼓声响起,马球场上的小厮奋力地把一个白色鞠球往上一丢。
铜锣旁的茶几上放着一个小巧的三足青瓷鼎,一根手指粗细的香在锣响的同时被点燃,一缕青烟袅袅向上。
急促的马蹄声在球场中此起彼伏地回荡着,疾如雨,迅似电,他们额头上绑的细长抹额随风飞舞着,一个个手持鞠杖,犹如众星拱月般追逐着场上那唯一的鞠球。
没一会儿,方明风就以破竹之势把鞠球打入了球门中,红队拔得头筹,引来一阵热烈的欢呼声,掌声雷动。
蓝队也不遑多让,很快就进了他们的第一球。
场边的其他人欢呼着,鼓劲着,场上场下的气氛都越来越热烈。
等那柱香燃尽,上半场比赛就在又一记敲锣声中结束了,接下来有约莫两盏茶的中场休息。
红、蓝两队的比分暂停在五比三,红队以两球的优势领先。
竹棚中、水阁内皆是一片叫好声。
见顾云嫆出了马球场,顾云真急切地起了身,心头凝重,脑子里反复想着顾云嫆与方明风言笑晏晏的样子。
刚刚的比赛,她看得心不在焉,一心想着等上半场结束后就找三妹妹说说。
顾云真微微垂下眉尾,下一瞬,感觉袖口一紧,于是下意识地垂眸,撞进一双清澈通透的黑眸。
“大姐姐,这里坐着闷了,我们去花园玩吧。”顾燕飞一脸期待地看着顾云真,小鹿般的眼神令人无法拒绝。
顾云真有些迟疑,但顾燕飞已经拉着她的手往水阁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听说靖王府的花园是请前工部侍郎黄常鹤大人专门设计的,亭台楼阁、花木池塘环环相套,独具匠心。”
“确实。”顾云真点点头,她不擅长拒绝人,于是微笑着应下了,“难得来王府,我们四下走走。”
顾燕飞粲然一笑,挽着顾云真的胳膊出了濯心水阁。
顾云真朝马球场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已经不见了顾云嫆,只有她的坐骑在竹棚边悠然甩着长长的马尾。
她心中暗叹,收回了目光,姐妹俩不紧不慢地朝湖对面的花园走去。
水阁与马球场这边人来人往,马如游龙,热闹非凡,相比之下,花园这边清幽雅致,仿佛从繁华市集步入山间丛林似的,颇有几分曲径通幽的味道。
金秋时节,花园里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四季桂、木芙蓉、菊花等等开满枝头,争妍斗芳,看得人目不暇接。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过滤,凌乱地洒下斑驳的光影。
“这园子果然别致!”顾云真深吸一口空气的芬芳,叹道,“也难怪京城有一句俗语:礼王府的房,靖王府的园,豫王府的墙。”
顾云真借着话头说起了礼王府的房是何等的多,以及豫王府的墙又是何等的高。
一路上,时不时地看到其他人也在园中赏玩,有人在喂鱼,有人在亭子里斗蛐蛐,有人在散步赏花……好不惬意!
说话间,姐妹俩路过一座格局精巧的三层小楼,尖顶翘角,片片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匾额上写着“月光楼”三个大字。
顾燕飞漫不经意地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座八角凉亭上,微微停顿了一下。
“大姐姐,我们上去歇一会儿,吹吹风,赏赏景。”
在顾燕飞的提议下,两人进了月光楼,沿着狭窄的楼梯来到了二楼。
小楼中空无一人,四面的窗户大敞,幽幽的秋风染得空气温润不失凉爽,清香盈然,干净敞亮。
顾云真感觉整个人一下子神清气爽,随意地择了靠窗的座位坐下。
从窗口居高临下地扫视着外面,下方的园子一览无遗,从马球场到小湖再到花园的格局尽数收入眼内,一目了然。
“这里的视野真好,很适合作画……”顾云真一边用帕子擦了擦鬓角的汗,一边笑道。
突地,她的目光一顿,瞳孔翕张,看到小楼西北侧的八角凉亭里伫立着两道熟悉的身影,一人纤细婀娜,一人颀长劲瘦。
正是顾云嫆与方明风。
顾燕飞低低地“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挑了挑柳眉。
上一世的她,是笼中之鸟,被困在侯府,对外面的事情一知半解。
在顾云嫆的赐婚懿旨到侯府后,她才断断续续地从旁人的话语中知道了一些靖王府发生的事,说是靖王府的月季亭年久失修,白蚁作祟,蛀空了亭柱,那日亭子突然倒塌,顾云嫆奋不顾身地救了康王……
这个故事的主角本该是顾云嫆与康王,怎么如今康王没来,反倒是方明风来了?
奇也,怪哉。
第034章
飞檐翘角的月季亭仿佛一把巨伞挡在顾云嫆与方明风的上方。
上方置身小楼二楼的顾云真与顾燕飞恰好就在这两人视野的死角,而姐妹俩占着居高临下之便,把亭中二人看得一清二楚。
顾云嫆与方明风相距不过两尺,周围空无一人,只有环绕在亭子四周的月季花海,姹紫嫣红,鸟语花香,宛如一幅名家手下的画作。
“云嫆。”方明风情不自禁地朝顾云嫆走近一步,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语调缠绵。
两人的面庞相距不足两尺,方明风专注地看着顾云嫆。
从她弯弯的柳眉,到长翘的睫毛,到唇畔的酒窝,再到柔美的嘴唇,他看得几乎痴了,目光深深,仿佛一片要将人溺死的海洋,柔情款款。
“别把我推给别人。”方明风正色道。
他的声音清晰地随风传了过来。
这个“别人”指的是谁,显而易见。顾云真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捏紧了帕子,转头去看身旁的顾燕飞。
顾燕飞慵懒地倚靠在窗框上,右手成拳托着一侧脸颊,俯视着下方两人。
虽然和上一世她听到的那些传言不太一样,但似乎更有意思。
顾燕飞唇角泛起一抹浅笑。
顾云嫆也听懂了方明风的言下之意,微微睁大眼。
她想退,但背后是凉亭的圆柱,退无可退。
平日里方明风一向优雅自持,此刻,他如冠玉般的面庞流露出罕见的失态,似要将心头的郁郁一口气宣泄出来。
他苦笑了一声,接着道:“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从小他就待她与旁人不同,他教她骑马、打马球;他奏琴,她弹瑟;他们一起作画……
他与她是青梅竹马,过去这十几年,他们之间有许许多多的回忆。
他了解她,她也了解他,他们之间亲密无间。
为什么会出来一个顾燕飞?!
要不是顾燕飞出现,他们两人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明风!”顾云嫆感觉左腕上传来他掌心炙热的温度,眸中漾起复杂的情绪,悠悠道,“你知道的,你对我来说,如兄如友,就像亲人一样……”
“我不是你的兄长!”方明风激动地打断了她,只觉心痛如绞,喉头传来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不信她心里没有他。
他的云嫆太善良了,为了成全顾燕飞,才会放弃他!
“……”顾云嫆无奈地轻轻叹气。
她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对她来说,方明风更像是兄长。
她从小就知道他们有婚约,但是,每每想到她要和一个熟稔如兄长的人成亲,同床共枕,她就觉得别扭。
她曾经也为此忧虑过,所幸,还有顾燕飞……
从小她就觉得自己的运气极好。
顾云嫆凝视着方明风的眼眸,叹息般说道:“明风,你是个好人。”
说话的同时,她温柔不失坚定地甩开了他的手,徐徐地又道:“和你订亲的人本就不是我,现在才是回归正轨。”
方明风眼眶发红,俊美的眉宇间露出几分狂狷,又似有几分受伤。
“嫆嫆,”他突然改口唤起年幼时他对她的昵称,沙哑着声音道,“对我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
他这句话那么真挚,恨不得剖心自证,可是顾燕飞差点没笑出来。
看着方明风脸上难掩痴情、痛苦与焦灼的神色,顾燕飞勾了勾唇角,心道:他对顾云嫆果然是真爱啊!
爱到不惜去铲除所有他认为的“阻碍”,也包括她!
想到他两世造下的杀孽,顾燕飞的眼神陡然变冷。
周围的空气里飘荡着月季的花香,风一吹,几片花瓣飘进了亭子里,落在两人的衣衫上。
“明风……”顾云嫆怔怔地看着方明风,心里酸酸的,软软的,也不知道是感动多,还是无奈多,亦或者,还掺杂着更复杂的情绪。
她当然知道,方明风很好,有情有义,洁身自好,是京城勋贵子弟中数一数二的好儿郎。
对于顾燕飞来说,这个婚约也足以弥补过去这十四年了。
顾云嫆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她不能心软。
不是她的,她不要。
秋风习习,轻轻地拂起她的裙摆,翻飞如蝶,衬得她的身段愈发窈窕纤细。
月光楼中的顾云真微咬着下唇,捏着帕子的素手收得更紧,额角隐隐作痛。
先前见顾云嫆与方明风在马球场有说有笑,顾云真就感觉不妥,他们两人是青梅竹马,素来交好,但是既然祖母已经决定让顾燕飞嫁进英国公府,那么顾云嫆应当有所避嫌才是。
顾云真本来就想找顾云嫆提点几句的,没想到……
想着,顾云真再次看向了顾燕飞,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樱唇微张:“二妹妹,三妹妹与方世子自小一起长大……”
连顾云真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方明风明知与他有婚约的人是顾燕飞,却还是对顾云嫆表明了心意,于情于理都不应该。
“大姐姐,你觉得方明风是否良配?”顾燕飞平静地打断了顾云真,抬手指向了下方亭子里的方明风。
她漆黑的眼瞳仿佛波澜不兴的水面,幽深不可测。
“……”顾云真抿唇,迟疑了。
十四年前的真假千金错位让顾燕飞受了十四年的苦,被夺走了属于她的一切,如今她与顾云嫆身世大白,自该各归其位。
顾燕飞既然回了顾家,自然也该得回本该属于她的亲事。
这是纠错,也是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