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王应命率众退下,退到更远的园圃之后。他试图靠近那座石桥,被她以剑直指才不得已退回去:
“好了,现在只有哥哥,说吧,你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我不嫁。”
斩钉截铁的三个字。
“这个不行。”桓羡想也不想地回绝,“我已祭告过天地祖宗,昭告天下。眼下文武百官都在太极殿前等着你我,这样的事情,又岂可儿戏。你不是也说过,不会在这样大的事情上给我丢脸的吗?”
“为什么就非得逼我嫁给你?”薛稚情绪渐渐激动,握剑的手亦在春日尚寒的微风中轻微摇晃,“如果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已经嫁过人了,又怎么可以有两个丈夫?如果是依我自己的意愿,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我是个活生生的人,我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我有自己喜欢的人!为什么非得要逼我!”
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面上神情犹似扭曲,极尽痛苦,桓羡原本隐忍的怒气也随这一句霍然拔高,忍不住怒喝道:“是你自己答应过的,你忘了吗?你从小就说过的,长大后要嫁给哥哥,又为什么移情别恋,为什么不作数了?”
“何况在秦州的时候你也答应过,你所要求的我都一一做到,为什么,你自己说过的话就不算数了?谢璟的死又不是我造成的,你又凭什么要把这一切都怪在我的头上?!又凭什么悔婚?”
听他提起那个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的青年,她眼中忍了许久的泪终是簌簌落下:“是啊,我是答应过你了,可是结果是什么呢?是他战死他乡,连尸骨都运不回来,是连莲央也要因为你所谓的大局惨死!她本来都可以自由了啊,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们!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桓羡,你总是这样。口口声声,爱我,喜欢我,却从头到尾都在伤害我和我身边的人!”
她情绪实在激动,一番话还未说完便崩溃地大哭起来,身体亦于风中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被湖上的风刮落下湖中去。
桓羡终于有些慌了,不自禁地靠近一步:“栀栀……你听哥哥解释……”
“哥哥?”
她哭声顿止,却凄凉地笑起来,看向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厌恶:“你是我哥哥吗?你又真的有把我当成你的妹妹吗?把我当颗棋子肆意操纵的是你,当个玩意儿肆意玩弄侮辱的也是你,妹妹不是妹妹,情妇不是情妇!我又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落在你手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说啊!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啊,不就是这张脸吗!”
她情绪崩溃地拔下头上的金钗,以钗抵脸,作势欲划。
桓羡心头巨颤,竟是控制不住之势。
他从未有一刻有如今这般慌乱过,便是少年时被桓骏用剑抵着喉咙的时候,便是他放野狗咬死欺负他的桓陵的时候,他也未有如今这般煎熬慌乱,只觉那曾于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噩梦,马上就要在眼前重现。
“栀栀……”
失神只是一瞬,他大踏步朝她奔去。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她流着泪最后绝望地看了他一眼:“此生都不想再看见你,被你看上一眼都觉得恶心。”
语罢,她伸手掷下头上金灿灿的十二树花冠来,哐当一声弃了剑,头也不回地朝高台上跑去!
她跑得很快,桓羡从不知他美丽柔弱的妹妹,身手何时变得这样敏捷,像越云的雨燕,像穿林的麋鹿,一阵风似地掠过了石桥,离尽处的高台近了。
尽头就是浩瀚如海的天渊池,莫说是人,便是兽物掉下去也极易溺水。桓羡心脏猝然一紧,不自禁地高喊出声:“栀栀!别做傻事!”
薛稚脑中却唯有一个声响。
她自由了!
像她放生的蝴蝶一般,彻底地自由了。
她不顾身后的声声惊呼,一件件将身上精致繁复的嫁衣脱下,如同抛去万重枷锁,前所未有的轻盈自在。
抛落的嫁衣散于风中,将漫天乌云都染作朱色。桓羡只觉那股已经消失很久的疼痛感重又袭上眼球,当日母亲腹中喷溅出的鲜血,还有梦中无数次从天而坠的红衣,都变作眼前朝他飞矢一般的嫁衣劈头盖脸地朝他打来,如一阵阵的血雨打在脸上,令他头痛如裂。深重的红色自眼前拂落时,看见的是已褪去皇后服制的她如一枝芙蓉自高台上跳入水中,发出巨大的响声。
“栀栀!”
他疾喝一声,想也未想地跟着跳了下去。
湖畔,匿在林木后听争吵的梁王霍然跳起来:“糟糕!皇兄不会凫水!”
这回再顾不上那不得靠近的谕旨,众人急急朝九华台跑去。
台下,桓羡已于水中抓住了急速下坠的薛稚,将她揽进怀里,一只手胡乱地在水中击打着,试图借助那稀薄的浮力中朝岸边游去。
肩下突然尖锐一痛,桓羡震愕回首,薛稚长发乱湿,铅华尽洗,右手还牢牢攥着那枚刺进他肩下三寸的金剪,玉映雪堆的一张脸上唯有冷至极点的淡漠:
“去死吧。”
心口猝然如裂,仿佛这一刀不是刺进了肩下,而是直直捅进了心脏里,涨开的疼痛使得他对漫过头顶的水流也毫无知觉。只是怔怔地、怔怔地看着那枚近乎刺进心上的剪子,薄唇颤抖着抿出二字:
“很好。”
……
二人俱被打捞上来之时,已是夜暮。
原本定于亥时开始的大典自是没能完成,二人被就近送回了附近的宫殿,请来御医诊治。
因有袍服作阻,薛稚那一剪刀未能捅得太深,然亦是伤及心脉,被御医拔出利器清洗后,满盆清水都已聚成了浓艳的红色。
只是偏了一点点,她便要捅进他的心脏。
她是真的想杀了他。
这认知令桓羡万念俱灰,倚在床靠上,想起二人从前关系和软的时候,更是恍如隔世。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分明已在好转,为什么,在他以为可以重新来过的时候,又急速转下,落得今天这般两败俱伤的结局。
直棂窗上夕阳映出的花枝剪影渐渐模糊于暗下来的天色,冯整小心翼翼地领着宫人点了灯,将候在外殿的梁王桓翰领进。
“她怎么样了?”桓羡眼也不抬地问。
薛稚被安顿在隔壁的偏殿,梁王身为兄长,方从那边探望了过来。应道:“人是醒了,不过……”
突如其来的停顿,桓羡冷然侧眸:“不过怎么了?”
梁王微微犹豫,不知要如何说下去。桓羡又不耐烦地皱起眉头:“罢了,朕亲去看看吧。”
他已换上一身干净的寝衣,由伏胤搀扶着,艰难地朝安置薛稚的偏殿去。
她身上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只因溺水昏迷了过去,眼下人已醒了,正躺在榻上,殿中是如死亡一般的沉寂。
芳枝就守在床畔,手旁是那碗送来的、并未动过的药,她看着榻上雪面无一丝血色的公主,无声落泪。
榻上,薛稚睁着眼,目光空洞地看着帐顶被烛光照出葳蕤绿叶的精致繁复的莲花忍冬纹。
她分明是活着的,却死寂得如同一盆死灰一般,当真心如死灰。
桓羡心底隐隐的火又烧起来。
分明是她捅了他,让他在本该最隆重的日子颜面尽丧,眼下她却是一幅受害者的模样,仿佛差点被捅死的那个人是她而不是他!
她凭什么这样对他!
他又凭什么放过她!
他眉尖微动,正要启唇刺她几句,念起那味已经配好的药,却又改了主意:“去,拿忘尘散过来。”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汤药熬好, 已是深夜。
忘尘散,顾名思义, 是让人饮下便能前尘尽忘的药。芳枝起初还不知这是什么, 直至桓羡命人将熬好的药端上来,命她道:“不管用什么方法,给她喂下去。”
“陛下, 这是什么?”芳枝震惊地问。
二人与寝间不过半殿之隔,他苍白的脸色在烛光阴翳下显得格外黑沉, 紧紧攥着一角衣袖:“她不是不想活了吗?此为忘尘散,喝下去, 一了百了, 朕是助她解脱。”
这话说得颇为吓人,一旁随侍的医官忙解释了这药的疗效。芳枝震愕地跪下来:“陛下, 这万万不可啊。”
迫使公主忘记过往的全部记忆,成为一张白纸, 留在他身边, 震惊之余,芳枝只觉得恐怖。
那样的公主, 还是公主吗?
他们之间的事她知道的不多, 她从前还觉得陛下心里是有公主的,只是方法不得当, 以公主的心软,只要两个人多加沟通,公主一定会接受陛下。
可那日被他拿剑指着小公主来逼迫公主妥协,又目睹了过后种种囚禁逼迫, 她内心便产生了深深的疑问, 这样一味的逼迫, 只为将公主强行留在他身边,不管公主是不是开心,这,是真的喜欢公主吗?
如今,竟还要用药来迫使公主忘记……
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层,流着泪推辞道:“陛下,您的出发点固然是好的,可也要顾及到皇后她自己的意愿啊。若真忘了过去的一切,这样的她,还是原来的她吗?这药又是否是永远有用呢?如果某一天公主记起您的所作所为,您岂不是又要逼着她去死吗?”
芳枝本是他的人,眼下竟也偏向了薛稚。当着梁王伏胤等人的面儿,桓羡难免忿怒,薄唇紧紧抿如一线:“朕如何又是想逼她去死。”
分明想制他于死地的是她,如何又是他在逼她去死!
桓羡冷笑:“她不是痛苦吗?如此,朕让她忘记,一了百了,岂不好吗?”
芳枝道:“痛苦的由来,在于您一味的逼迫与强求。陛下,奴婢人微言轻,但也跟随公主在塞外生活了那么久。是,或许在陛下看来,甚至在奴婢看来,那柔然的左贤王的确是对公主不怀好意,可他就从不会逼迫公主什么,即使是虚情假意过后另有图谋,也愿意为了公主让步,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所以公主敬重他,亲近他。”
“陛下,您才是公主最亲近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吗?公主她,最是心软,她连与她毫无关系的女孩子都愿收养、视为至亲,又怎可能对您毫无感情。是您,是您一次次把她推得更远了啊!”
类似的话青黛也曾说过,但不同的是,芳枝竟然指责他不如贺兰霆在薛稚心中的地位。桓羡愈发愤怒:“朕何尝不曾让步!”
“在秦州的时候,朕对她还不够好吗?朕不曾摈弃尊严委曲求全吗?是她,是她非要将谢兰卿的死怪在朕的头上,给朕加上这莫须有的罪名,为了他,她竟想置朕于死地!朕又岂可放过她?”
他大约是疯了,才会不要脸面身份地同芳枝一个婢子争论孰对孰错。然那事事以他为尊的婢子犹豫了一刻之后,竟接着说了下去:“人在气头上,难免会迁怒身边最亲近的人。况且谢将军的死,也的确是陛下间接造成。当初,陛下不也将太妃的死怪到了公主头上吗?”
她话还未说完即被桓羡暴怒喝断:“放肆!”
芳枝只是流泪:“奴婢没有资格就此事怪罪陛下,只是想请陛下多体贴公主。她和谢将军是被您强行分开的,她本就有愧于谢将军,眼下谢将军既因陛下命他平叛而丧命,公主心里如何能过得去。奴婢真的很怕,公主她还会寻死,这一次是被拦住了,可下一次呢?还请陛下不要将公主逼得太紧了,还她自由吧……”
她伏在地上,流泪不止。
殿中是死一样的寂静,唯闻清漏滴水声与她轻声的啜泣。
所有人都静默着,梁王犹豫许久后,亦斟酌着开口:“皇兄,要不……”
他想说求死的人是如何也拦不住的,或许真的不该对乐安妹妹逼迫过紧,然而没能说完,因皇兄狠狠一眼掠过来,只好讪讪噤口。
桓羡心间却并不好受。
他知道桓翰想说什么,但他坚信自己可以看住她,就像从前一样,把她关起来,囚在自己身边,一刻也不离开她,她哪有机会寻死?!
但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在秦州那段眼盲的日子,他因看不见,便十分担心她会趁此离开,日日皆在烦躁不安中度过,将他折磨得快要疯掉,是以他虽怀念被她悉心照顾的时候,但那样每天都要担心她会离开的感受,他却一刻也不想重温。
今天是他抓住她了,可如果,如果他慢了一点呢?如果来救他们的羽林卫晚来了一些时候呢?他还会不会有这样纠结要不要对她用药的时候?
桓羡的心突然跳得疾快,是想到她从高台上一跃而下的样子,也是那个梦里曾出现过的无数次她从城楼上跳下的样子……尽管不愿承认,但却无比清晰地知道,如果强把她留下来,这样的事,以后只会反复出现。
所以啊,所以,他才想要她忘记。
他们可以重新来过。再无旁人,再无隔阂。
心中有声音叫嚣起来,他没错,错的是愚昧的他们!他是在帮她解脱,他又有什么错!
那碗药仍旧搁在桌上,夜阑风静,碗中黑波沉沉,觳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