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浮云庵的一间厢房之中,烛光照明之下,永嘉换上了肖日新为她订购的灰蓝色夹棉袄裙,惊讶这套崭新的粗布衣裳竟是如此合身。当然,这类服装款式并不贴身,宽度差不多还不算太稀奇,但长度几乎正好,就表示自己的高度,日新七年多以来都记得非常清楚!永嘉这么想着,双颊不禁泛红起来。
荇儿在一旁收拾折叠永嘉换下来的公主服装,看着永嘉变装之后的样子,笑道:“好合身呀!看来,肖公子当初很细心注意公主的身材,而且对公主一直念念不忘呢!”
“你就是爱多嘴!”永嘉啐道,含嗔瞪了荇儿一眼,就往外走出了厢房。
日新站在灯火长明的佛堂内等永嘉。他一见永嘉走来,就发现村姑打扮不但并未使她减色,反而更显出了她天然的活泼俏丽。他不禁看呆了。
不过,他很快察觉永嘉在他注视下赧然垂睫,就赶紧拱手道歉:“公主荆釵布裙,不掩国色,在下难免多看几眼。请恕在下失礼!”
“你,其实不用如此多礼。”永嘉低首敛眉,小声说道。
“公主,请了解在下为何必须严守礼教之防!”日新感叹道:“一方面公主既在修行,在下就不该打扰公主清修;另一方面,阔别七年以来,在下已有了一妻一妾,也有了孩子。在下知道,公主生平最恨男人纳妾,因此,再也不敢对公主存有任何妄想!”
“什么?”永嘉大惊失色,往后连退几步,才以微颤的声音问:“你,你已有一妻一妾?”
“是!”日新垂下头,满怀感伤说道:“由于在下的大哥早夭,在下的祖母临终前,曾嘱咐在下一定要在二十岁之前结婚,以早日传宗接代。在下十八岁那年初冬初遇公主,曾经计划隔年初春就託媒求亲,并且暗自决定,只要公主愿意委身,在下绝对会坚持一辈子不纳妾!可是盼到了冬去春来,却听说公主已在佛祖面前许愿,终身不婚,而在下记得刚认识公主的时候,公主就说过了想要一辈子不嫁。在下尊重公主的意愿,只好打消求婚之念。然后,就奉父命娶妻,又奉父命纳了一妾。”
永嘉呆呆听着,如同挨了一记闷棍,觉得好冤枉,却有苦说不出!
日新接下去说道:“公主,请看在下放在跪垫上的这一对彩蝶风箏!这是在下小时候亲手做的。在下遇到公主之后,曾想把这对风箏送给公主,作为订情的信物,但因听说公主发誓终身不嫁,只好作罢。如今,在下还是把这对风箏送给公主,就算是作个纪念,也算是给公主保平安,因为,在下这几天还会逗留附近,万一有宋军骚扰公主,公主或荇儿赶快放起这一对或其中一隻风箏,在下就会赶来相救!”
“你这人,怎么总是想要救我?”永嘉勉强压抑着千愁万緖,苦笑道。
“在下说过,能为公主效劳,是在下的荣幸!”日新悵然微笑,低声说道。
永嘉驀然感到眼泪涌上来,但她竭力忍住了。
“时候很晚了,尼姑们都已经去睡了,公主也早点安歇吧!”日新努力装出了平静的语气说道:“在下告辞!”
永嘉目送日新离去,心中无限酸楚。日新一踏出佛堂,永嘉就跌坐到佛坛前的地上。她双手捧起了叠放在跪垫上的两隻彩蝶风箏其中一隻,眼泪簌簌落在彩色繽纷的蝶翼上。
这一夜,彻夜无眠的除了永嘉,还有她的皇兄。生平第一次,李煜儘管有他在感情上最依赖的周薇同卧,也无法入睡。
次日是开宝八年阴历十一月二十七日(西元976年阳历一月一日)。宋军就在这一天攻破了金陵城。李煜肉袒出降。寒风中,一路上,金陵民眾看到梨形脸的皇帝裸露着瘦长的上半身,都不禁流下泪来。他们一方面悲伤亡国,另一方面却又庆幸君主决定投降,以免宋军屠城。李煜虽然从来无心于富国强兵,却毕竟做到了体恤百姓,不忍为了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而牺牲他们。
李煜感伤投降,写下了一首流传后世的《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宵汉
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巨虏
沉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
教坊犹唱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宋军把李煜这篇悲凉的词章拿去呈给主帅曹彬。曹彬看了,认为这个战败国君主哭哭啼啼、真没出息!只付诸淡淡一笑。
就在这时候,曹彬派去清点战败国皇室俘虏的人员回报:少了南唐皇妹永嘉公主,以及一名尚是女童的南唐皇女。
曹彬一听,立刻亲自去找李煜来问:“请问,根据名册,阁下有一名尚未出阁的小妹,还有一名尚未及笄的女儿,怎么都不在阁下的家眷之列?”
李煜垂头丧气,坦白答道:“是这样的,因为小女虽然今年才十二岁,但是已经订亲了,所以在贵国军队入京之前,就把她交给她未婚夫,带出城去避难了。至于舍妹,她是自行留书出走的。”
他想了一想,又抬起头来,恳求道:“舍妹一心修佛,与世无争,请将军高抬贵手,让她隐居修行吧!”
“不!”曹彬斩钉截铁否决道:“圣旨有令,一旦金陵城破,一定要请令妹与阁下同去汴京。本将军不能违旨!”
然后,曹彬就下令部属搜索永嘉的画像与留书。结果,在李煜长子仲寓的寝宫中,宋军搜到了一张他为小姑姑画的,接近完工的肖像。他们又在御书房看到了书桌上有永嘉留下来的一封短简,信上表示将去一所尼姑庵暂住,请皇兄不必寻找,也不用担心。
于是,宋军就凭着那张画像,去搜查金陵城内外所有的尼姑庵。日新得到了消息,连忙跑去浮云庵找永嘉,带她与荇儿离开。
他们一行三人才走出浮云庵不久,就在枯叶已落尽的冬日树林中被宋军拦截包围。
永嘉眼看宋军人多势众,不禁担忧日新寡不敌众。她做梦也想不到,面对剑拔弩张的宋军,日新竟没有拔剑相向,却以命令式口吻叫道:“你们通通走开,让路!”
“大胆!”一名军官喊道:“曹将军有令,要带战败国永嘉公主回汴京。眼前这名女子长得很像永嘉公主的画像,咱们必得要带她回去问话才行!你识相点,快让开!”
“曹将军?”日新镇静如故,冷笑道:“你别拿曹将军来压我!曹将军还要向我打躬作揖呢!”
他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了一面金牌,给那军官看。
那军官一看,随即双膝发软,跪了下来,打着哆嗦道歉:“殿下,恕卑职有眼不识泰山,没认出殿下!”
在场所有兵卒们一听,也都赶紧下跪,齐声喊道:“参见殿下!”
“嗯!”日新不疾不徐应道:“你们全都退下吧!”
“是!”军官与兵卒们异口同声表示遵命,就撤退了。
永嘉目瞪口呆,盯住了日新,冷冷问道:“殿下?你竟然是宋国的皇子殿下?”
“是!”日新低下头,满怀歉意答道:“我就是曾经向你求婚的宋国二皇子。日新是我的表字,我的学名叫做德昭。”
“那你为何说你姓肖?”永嘉生气受骗,愤然问道:“又为何假扮庶民,不照实说是宋国皇子?”
“当初,原本是父皇派我四叔给令兄送结婚礼物,我跟着来凑热閙,没想到会遇见公主。”德昭仰脸望向天空,从相遇那天说起,悠悠解释道:“我很想以最自然的方式来接近公主,因此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当时,唐国常向宋国朝贡,唯恐宋国擧兵,因此,公主要是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对我必然心存戒备,那我就看不到公主的真性情了。至于为何说姓肖,那是因为,肖在赵的走字上,而我一见到公主,就不想走了!”
“哇!”荇儿脱口惊叹道:“这个肖字的来源还真妙呢!”
永嘉瞪了荇儿一眼,又转向德昭,含着馀怒说道:“你骗得我好苦!”
她说不出口的是:如果早知道,求亲的宋国二皇子是你,怎会推辞?又怎会落到再见时你已有妻妾?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德昭连声道歉,又低声解释道:“本来,我这趟来,只是想救出公主,让公主免被俘虏,而既然我已有家室,也就无须向公主揭露我的身份了。不料,方才碰到那么多兵卒,我总不能出手打自己人,只好亮出皇子的金牌。”
“你别再叫我公主了!”永嘉故意找碴,悻悻然说道:“我国已亡,哪还能再称公主?你是战胜国皇子,还叫我公主,岂不是讽刺?”
“德昭绝对没有讥讽公主之意!”德昭连忙澄清道:“在我心目中,你是永远的公主!只遗憾,我父皇一心一统天下,我无法阻止他併吞唐国。因此,我只好趁大军攻下金陵之前,潜入城内,向公主通风报信,使公主免此一劫!”
“公主,”荇儿在旁说道:“听来宋国二皇子确实处处在为公主着想,而且,他也真的救了公主。公主就别再生他的气了吧!”
永嘉听了,深深叹出了一口气,才平静下来说道:“好吧!唐国之亡,完全不能怪你。至于你隐瞒身份之事,也不是什么滔天大罪,过去了就算了。如今,我只求平安。倘若你能护送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我不再受宋军威胁,就算我不枉认识你一场了!”
她说着,就忍不住落泪。看在德昭眼中,格外心疼。
“公主请放心!”德昭保证道:“不管公主想去何方,德昭必定全程护送,直到确认公主安全抵达,并且不再有追兵为止!”
“我想起来曾经听说过,我的生母入宫之前,住在城南乡下。”永嘉沉吟道:“也许,我可以去找找,是否外婆家还有亲人?”
“好!”德昭一口答应:“我这就护送公主过去!”
他们一行三人正往南方走,竟然又在野外小径上遇到一批宋军。德昭又亮出了他的金牌。
这批宋军正要放行,却被一个洪亮的中年男性声音制止住了:“且慢!”
随声而到的,乃是一身军装外面披着黑呢大氅的曹彬。他一走到德昭面前,就屈身行礼请安:“末将参见二皇子殿下!”
“曹将军免礼!”德昭客气回应道,又要求道:“请曹将军撤下部属,好让我护送永嘉公主去她外婆家。”
“回殿下,”曹彬毕恭毕敬答道:“殿下的话,末将不敢不听,但是,官家的旨意,末将更不敢不从。请看官家的手諭!”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军令状,双手呈给德昭看。
永嘉在旁听到了曹彬口口声声“官家”,先是怔了一下,才记起来曾经风闻:“官家”是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所制定臣民对他的特殊敬称。
同时,德昭一看曹彬展示的军令状,就大吃了一惊,而质问道:“父皇为何一定要你把永嘉公主带去汴京?她只是一名带发修行的弱女子,父皇为何不能放过她?”
“这,末将不知。请殿下回京去问官家吧!”曹彬拱手屈身,敬慎答道。
于是,德昭只能以言辞安慰永嘉:“你放心!我一回京,就会去求父皇放了你!”
永嘉悽然看了德昭一眼,惻然摇了摇头,就让宋军把她押走了。德昭则怔怔站在原地,目送永嘉穠纤适中的背影,黯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