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看看自己带来的手表,这趟车快到站了,把自己身上的包子和饼子,一些零碎粮票,甚至那把锤子,都给他了,两人好歹朋友一场,江心不希望这个年轻人有三长两短。
许杏林全都收下,他下决心,定会回报小金姐的。
列车进站,许杏林在外头待了一会儿,这才站起来,环绕了风林镇火车站一眼,这里还是东北的土地,和他自小长大的永源市不一样,风林镇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
他要走了,他对江心说:“小金姐,我走了。你放心,我不会自甘堕落。”
“小金姐,我叫许杏林。许是言午许,杏林,是中医里的那片杏林。”
江心眼里湿润,和他挥手:“许杏林,我记住了。”
许杏林深深地看了江心发红的眼睛一眼,抿着嘴,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上了火车。
江心没有站在站台上,而是在站台后头,看着那趟飞驰的列车,乘着春风,呼啸而去。
许杏林上了车,按着自己的票找到位置,他还是用围巾把脸围起来,吃了两个江心给的包子,除了上厕所和打水,一路都没敢乱动,也不和人乱搭话。
这一路都是硬座,许杏林坐累了就站起来走一走,动一动,偶尔和聚在车厢门口抽烟的列车员借个火,问起来就说是去探亲,他有老家的亲戚到南方的农村当知青了,去看看人家。
一路上异常平静,没人知道他要去新庆,没人知道他有些发臭的棉大衣底下的四肢上,绑着一捆捆的钱。
许杏林在列车员中还是看见了老水,确实如小金姐说的那样,老水人很斯文,笑起来温和,穿着制服,像是个没有攻击性的人物,大家在一起抽两根烟,就散了。
入夜,每个人都在入睡,火车到了某个站停了一下,许杏林起来撒尿,靠近货车车厢,见到老水守在货车车厢,还和他打个招呼,又打着哈欠回座位睡觉去了。
五天五夜过后,许杏林伸个懒腰,拿起装着长辈们牌位的袋子,准备下车,下车前,他到最前头的车厢打热水,路过列车公安办公室的时候,往里面丢了一张纸条。
到那个中转的大站,许杏林和许多人一样,带上行李下车。
他出了站,在门口抽根烟,呛咳两声,抬眼望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听着不同的口音,听小金姐说,这里就是黄河以南的地界了,原来南方长这样啊。
他正抽着烟,一队扛着枪的公安小跑进来,拨开站台上的旅人:“让开让开!”
旅人们让看,看着那排公安到了列车货车厢的那头,一个领头的估计是队长,和列车公安对接上,两人互相敬礼,从里头点出三十多箱统一的货,又让负责装货的列车员过来,大家找遍了整个车厢都没找到老水,于是铁道公安和当地公安就先联合把货全都搬出来,全部扣押。
这个大站上的人都在指指点点,问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还劳动公安同志了呢?是有坏人吗?
许杏林也装作和普通路人一样,伸着头惦着脚往里头看,双眼却在快速搜寻老水的踪影,人群中没有看到他,这是让他给逃脱了?
公安们把旅人驱散,又派了几个人开始临时查证件,许杏林凭借着自己多年在火车站生存下来的经验,脸不红心不跳掏出证件让他们看,还回答了几个问题,好在没看出什么不妥的地方,等他的车来了,他根据小金姐的指示,买了一路去新庆的车票。
到新庆火车站的时候,许杏林双腿发软,他还没有坐过这么远的火车,也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一下车,他的口音就暴露了他的来历,好在新庆是小城,查证件查得松一些,他问了路,坐了公共汽车去公安局。
江淮八天前已经收到了小妹的电报,欣欣在电报里说得含糊不清,就说从前给他们供苏联货的小常哥会来新庆,请他帮帮这个人,他算着,预计就这一两天了。
他正埋头写着这两日的会议纪要,外头有人喊他:“淮子,有人找你!”
江淮站起来,理了理身上的衣服,从二楼下来,门口没人,抬起头,发现对面树下正站着个年轻小伙子,他走过去,看着许杏林,问:“是你找我吗?”
许杏林脸上的伤已经好了一大半,看起来没那么恐怖了,他看着眼前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男人,浓眉大眼,和小金姐长得很像,果然是兄妹:“你是小金姐的哥哥,江淮?”
“我是江淮。”江淮皱眉,小金姐是什么胡闹的称呼。
许杏林坐了这么些天的火车,早已经疲累不堪,话不多说,从袋里掏出江心写的那张纸条。
江淮接过来一看,上头写着:小哥,帮助眼前的人,如有必要,帮他兑换黄金。落款是欣欣。
江淮吓了一大跳,黄金!小妹可真会给他出难题!
许杏林也预想到了换黄金的困难,没为难江淮,对他咧出一个笑:“这位兄弟,我不敢请求你帮我换黄金。能找个地方让我先睡一觉吗?”他这一路真正睡踏实的时间不超过五小时。
江淮看着黑眼圈颇大的许杏林,有些头疼,还是点头:“走,你是我妹妹的朋友,我会想办法的。”
许杏林也没想到,自己就是从永源公安眼皮底下逃出来的,又跟着江淮去了他在新庆公安局招待所的那个小房间,进门时因为江淮是熟人,也没人让许杏林登记姓名。
许杏林看着那个小盒子大小的房间,有些为难,他一躺下去,江淮就没地儿睡了。
“你先睡。”江淮闻着他身上的味儿不好,又说,“我还得回去上班,你拿着我的票去楼下洗澡间,让那老头儿给你烧个水,冲一冲。”
许杏林挠头,谢过他,把袋子放下,去一楼找地方洗澡。
江淮本来想回去上班,想了会儿,又等他洗澡出来,把小妹写的字条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他可以帮忙,但不明不白的忙不能瞎帮,得问清楚。
许杏林身上绑着钱,穿衣脱衣都慢,好在南方不比北方冷,老头收了钱还是骂骂咧咧地给人烧了热水,许杏林就用最慢的速度冲了个澡。
江淮在房里等得都要不耐烦了,一个大男人洗澡慢成这样,磨蹭个什么劲儿?
等许杏林推门进来的时候,江淮看他,眼睛里有两分陌生的严肃,让他坐下:“我妹妹只说让我帮你,没说具体怎么回事,我猜也是不方便在电报里说。你人在这儿,你来说。”
许杏林脑子里有一万个理由想忽悠过去,最后不知道实在是因为太疲惫,懒得找借口,还是下意识觉得这是小金姐的哥哥,不会出问题,就实话实说了。
许杏林的话听得江淮眼皮一跳一跳的,小妹也太大胆了!
眼前的人明明看着比他小一些,许杏林就是有些退缩,这大概就是犯事儿人的心虚,可他实在太困顿,和江淮说了没两句,就往床边倒下,来不及听江淮说什么,他就睡着了。
江淮揉揉太阳穴,看着自己屋里睡着的陌生人,除了小妹叮嘱,他们说起来也是有渊源的,总不能把人给轰出去,就干脆锁上门,出去上班了。
到了晚饭时候,他在食堂打包了个面条回来,一打开门,就看到许杏林手上拿着一把小刀,正一脸凶相对着门口,倒把江淮给吓得往后退了一步,皱眉,把门快速关上:“你干嘛?起来了就吃饭。”
说着把饭盒丢到那张不怎么牢固的桌上,许杏林这才放下小刀,狼吞虎咽吃起面来,他以为江淮要把他锁在屋子里,好叫人来抓他。
江淮问他,要换多少钱的黄金,他先去打听打听。
许杏林把面吃完,抬起头,思量了一下,他相信小金姐,可不代表他完全相信眼前小金姐的哥哥,可他许杏林还有其他选择吗?
“三千五百块,能换多少?”许杏林说完这句,又说,“等换好,我也给你留一根小黄鱼。”
江淮看他一眼,把饭盒收起来,摇头:“我不要。等换好了,你马上就离开这儿。”他怎么说都是公安局的人,不能明知故犯,小妹真是给他出大难题了,下回他非教训小妹不可!
许杏林看着江淮,他不懂,为什么江家兄妹都这样,说不要钱就不要钱:“我记你们兄妹的恩。”
江淮动动嘴角,想说什么,最终没说。
隔日,江淮还是找了几块黄金过来,他没有找别人,找的正是唐医生的太太关美兰关大姐,唐医生从前是新庆最大的地主,他们有自己的藏钱方法。
江淮知道关大姐手上有黄金,还是因为有一阵子她急着给西南的儿子换粮食和布料这些东西,偷偷找江淮,让他帮忙弄多些粮票来,她没钱给,塞了一小块黄金给江淮。
江淮觉得烫手,没有收,没想到现在竟全换给了许杏林。
许杏林对黄金不陌生,掂掂重量,把身上的钱给了江淮,江淮又把钱给了关美兰。
黄金换好,许杏林也该走了,走之前,他对江淮说:“我在火车上,把那个叫老水的给阴了一道,他有三十箱货被查押了。当时我看他们没抓到人,我听小金姐说你们都是老乡,你也小心些。”
江淮看了许杏林一眼,趁着夜色,还是骑自行车送他去了火车站,上车前,他对许杏林说道:“你一路保重。”
许杏林也看眼江淮:“我一定记得你们兄妹的援手。”
两人挥手,各奔前程。
许杏林坐火车一路南下,几经波折到了鹏城,入了关内,冲关三回,才真正入了港。
此人的人生际遇,似乎逢五逢十,都要变一回,不好评论好坏,只说人各有命。
再次听到这人的消息,是江心快四十的时候,当时国内和东南亚有一个补气养血的保养圣品,十分有名,各大药店有售,亲朋争相购买互赠,保养品的包装外头,印着一个戴着头巾瘦弱中年医者的形象,名字就叫昌盛许氏人参养荣丸。
该保养品的商标和公司均归属于昌盛唐楼许氏医馆的许杏林,据说此人医术高明,看重钱财,一口东北口音,往后此生,归国数次,捐款无数,却从未再踏足北方。
作者有话说:
小常哥这个人自此下线了。
他的故事,真要写,也能写个十几万字,一声叹息。
第132章
江心送别了许杏林, 回了风林镇,又给孩子买了两个包子,到中午跟着炊事班的车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 江心看着这片广袤的土地, 怔怔出神, 春天来了, 地里还有雪没有化开,但有不少野草野花冒了头,生机勃勃,春风一吹,轻轻摇曳, 看似把人心里的沉重也给吹走了。
她第一回 来是夏季, 那时候白花花的阳光晒得人睁不开眼睛,她在这里度过了快两年时间,却好像总是第一回来一样,陌生又新奇。
回到家的时候, 家属村正是下午,因为今天出了太阳, 化雪虽冷,但好多人都出来活动了,江心又看着这个不大的家属村, 有一瞬间的陌生感, 绕了一圈, 心头有些茫然,最终还是回家了。
回到家, 霍一忠和孩子们都不在, 郑婶子听见动静, 倒是带着圆圆过来了,给她送了碗甜枣粥,有人来说话,江心的那阵孤独感和虚无感才渐渐散去,逗了逗圆圆,又去把孩子接回来。
孩子打闹起来,丈夫也回家了,她就没功夫再想其他的。
夜里和霍一忠窝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江心把今天和小常哥见面的事情说了,心中有着无限怅然和愤怒。
霍一忠最近的情绪反而平和了很多,他听江心略带抱怨的倾诉,坐直,脸上有几分肃穆:“我们不能只看到这一面,而忽视了另外一部分人的崛起。”有些义正严词的意思。
江心看着他,突然觉得他离自己有些远,往后面坐了一点。
霍一忠看她闪躲,又把语气放软了,解释道:“我自小家贫,如果按照以往的情况,长到现在只能去码头卖力气,没有机会进军队,没有机会读书认字,更没有机会娶到你这样的好妻子。”
“而和我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或许也有些盲目,但也有了出门的资格,进学堂的能力。”霍一忠再次和她说,“就拿霍真来说,他除了找个木匠师傅学艺,读完初中还能再学点别的手艺。放在十五年前,这是不敢想的事。好多人的人生都在改变。”
“心心,或许我们都误会了,这个时候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
霍一忠去年没有回霍大郎的信,晾着他,过了年,霍大郎果然着急了,连连写信来,说让霍真读完初中再去学木匠活儿,现在就是木匠也得会背语录了。
霍大郎很理直气壮地要求霍一忠这个做叔叔的给霍真出了初中的学费,霍一忠摇摇头,把信给江心看,江心看完,十块钱,也不多,孩子正正经经地上学,就让他寄出去了,多是没有的,毕竟延锋老家就是个无底洞,只进不出,怪膈应人的。
江心把头转过来,看着眼前真诚的黑脸霍一忠,他似乎又进益了些,不再言语,把自己投入他宽大的怀中。
她来自21世纪,对界限、尊重、私人财产这些事情习以为常,一旦在周围看到世事无常,就容易一头栽进去,何况现在家属村和外界几乎处于隔绝的状态,她看到的东西也十分有限,脑子里存了个洞,越想越黑,越黑越爱胡思乱想。
经霍一忠这一说,江心的难受又卸掉了些,不再去想唐医生和小常哥的处境,就像霍一忠所说,许多人的人生都在改变,她的又何尝不是?
过了十来天,江心收到一封来自鹏城的电报,许杏林已经到达当地,请她放心。
江心把这封电报放在抽屉中,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系。
虽然杜国宾和小常哥的联系和江心无关,但出于一种补偿和愧疚心理,江心还是给杜国宾写了封信,没有说具体的细节,而是把大致的事情讲了一遍,给人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不知道杜国宾有没有相信她,但自此,杜国宾没有回音,和她也再没了瓜葛。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脆弱得如同一张旧黄纸。
又过了几天,江淮的信件也到了,信里,江淮把江心的鲁莽骂了大半页纸,这还是江淮第一回 对着妹妹生气,但字里行间都在担忧小妹心软带来的后果,若是小常哥此人是个不顾后果的亡命之徒,先不说她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江淮也会被连带着影响,后头种种,岂是她能把控得了的?
江心看江淮的信看得脸上烧红,过年的时候她才说自己太过冒进,话刚落音,又开始把自己和江淮推到为难的地步,还是为了个外人,她该打!
信里的前半页纸骂完了小妹,又提到老水的货被扣押的事,江淮说,老水这人已经找不到了,即使找到也大半是要劳改的,他就一直没有出现,听大狗说,和他合伙的侯三则掘地三尺,甚至自己亲自坐火车去找人,却怎么都找不到。
这批货货量太大,老水和侯三占了最大的份额,可还有其他几个小的合伙人,有人一听被公安扣押就捏着鼻子自认倒霉,可有的人却不服气,老水一直不出现,就认为是不是他在中间做了手脚,想独吞。
老水长久躲着不冒头,那些投了钱的人,时不时就到人家里去骚扰他的父母和妻儿,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夜里还有人朝他们家丢带血的石头,扔了就跑,也抓不到是谁, 现在他们家人成日过得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的。列车公安联合新庆公安,也去问老水的家人,可家里人也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他到底哪儿去了。
江淮和侯三已经很久没有见面,街上碰见也没再讲话,除了公安局提起这个案子,其他的细节都是听大狗他们说的,毕竟新庆是个小地方,有点事儿都容易传出来。
话到这里,江淮就提醒她,不要一个人出门,今年霍营长若是不方便和她回娘家,就暂时不要回了,总有见面的机会,好在他们当初拒绝了老水的提议,不然这举报的人不会是小常哥,估计也会有其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