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俏说的什么话,你回来了,自然是住家里...”穆少霖常年接人待物也是个极为敏锐的,眯着眼往燕翎打量一眼,问道,“这是何人?”
宁晏这才窘窘地转身过来,指着燕翎笑眯眯道,“不瞒表兄,我这回来泉州是想做一门生意,故而将家里账房先生捎了来。”
“账房?”穆少霖审视燕翎,男人高高大大,气质出众,乍一眼看不太像账房,不仅他不像,就连身边那数名随侍也不太像,这些人眼神平静,站姿如松,这种整齐划一的气质十分熟悉,好像是军营里出来的。
林叔一年没回泉州,只在信里提到宁晏嫁了一门显贵,姓甚名何没提,勋贵府上的随侍出身军营并不意外,京城来的账房,瞧起来少了几分烟火气,端着架子就更不意外了。
没准是侯爵家里缺银子,遣俏俏出京做点营生。
穆少霖心生嫌弃,面上不显,招来一名小厮,指着燕翎道,“你带着这几位去住邸店,来,俏俏,随我进屋,二伯母早给你准备好了院子...”
穆少霖往里一指,就要带着宁晏离开。
宁晏头疼不已,都不敢去看燕翎的脸色,只连忙止步,摇头道,“那可不行,他们初来乍到,不能住外头,还请表兄全部安置在家里...”
回过身悄悄朝燕翎投去哀求的神色。
燕翎真是被这位表兄给气笑了,合着想把他赶走,做梦。
他勉强装出几分顺从的语气,“一切听从少夫人安排。”
又格外把“少夫人”三字咬重,提醒穆少霖宁晏是有夫君的。
宁晏嫁人的事,穆少霖知道,故而这话落在穆少霖耳郭里,就是燕翎用夫家来压宁晏,
穆少霖这个人平日里颇有几分桀骜,最是护犊子,讲义气,高门显贵了不起,大不了和离,他冷冷牵了牵唇角,
“俏俏不知,府上空院极多,住自然是住得下的,我就是担心我们家门楣低了,接不住贵客,不如还是让他们住邸店,邸店就在附近,半刻钟便到,以后白日他们来此处点卯,听你调派,夜里就回邸店住。”
不是想住邸店吗,自个儿住去,稀罕你?
燕翎从那嚣张的眼神辨别出,这回遇到了刺头。
宁晏何尝没听出穆少霖这挤兑的语气,是明里暗里给她撑腰呢,她笑了笑,“好啦,他们是乐意住邸店的,就是苦了我要操心。”
宁晏这么说,穆少霖也不再坚持,往里一指,“那就请进。”心里琢磨,俏俏如此忌惮一位账房,可见在那高门后宅过得不好,联想姑母婚后没多久郁郁病死,穆少霖越发沉了脸色。
宁晏二人走在前头,燕翎跟在后面,侍卫们留在倒座房,等着下人领去歇息的院子。
穆少霖喊来府上一管事招待燕翎,自个儿领着宁晏去后院,穆家出事后,府上只剩下二舅母带着个几岁的孩子寡居,穆少霖协助家里打点庶务,账房与内务全部在二舅母手里。
二舅母以前是个冷清的性子,今日得见故人,也是悲从中来抱着宁晏哭了很久,宁晏来的路上在首饰铺子买了一个长命锁给表弟当见面礼,多年没见面,世事变迁,有说不完的话,宁晏从二舅母嘴里知道了穆家这些年的境遇,
“多亏了霖儿撑着门庭,再加上你外祖父名声在外,穆家在泉州还有几分体面,海上的生意做不成了,咱们也没那胆子偷着做,你外祖父生前交待,决不能违背朝廷法度,这些年就这么过来的,如今霖儿也到了要娶媳妇的时候,我给他说了几门亲,大约也快定下来了。”
穆二夫人又问起了宁晏如何,宁晏只道自己嫁了一官宦,如今家里缺银子,遣她来泉州谋一些营生。
二夫人唇角冷峭,跟穆少霖想法一致,“这些大户人家是面子好看,里子难堪,一面瞧不起你母亲出身,一面又打着银子主意,亏他们做得出来。”
穆少霖正在外头张落下人摆膳,听得二夫人这句话,隔着门帘扬声道,“依我看,你留在泉州别回去了,这样的人家夹着尾巴过日子,有什么意思,咱们俏俏又不是没人疼,就留在穆家,伯母和表兄定给你再寻一门好亲,让你不愁吃穿,不用低头做人。”
燕翎本就离得不太远,将这话听了个正着,险些气死。走了个淳安,来了个穆少霖,又是个八字不合的。
比起宁家,这穆家腰板可直挺得很。
宁晏苦笑不已,不敢道明真相,讪讪不接话,时辰不早,用了晚膳,吩咐人领着宁晏去她住过的院子。
宁晏晓得那位祖宗的脾气,只吩咐下人铺好床,准备好热水,将人全部遣走,果不其然,丫鬟前脚离开,后脚燕翎就出现在屋内,男人坐在角落的圈椅,眉眼冷倦,意态闲适,手里擒起一杯热茶,皮笑肉不笑道,
“翘翘姑娘,这名儿可真好听...”
宁晏连连扶额。
“是哪个字?”他明明是坐着的,却无端给人压迫的气场。
宁晏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里面清晰倒映着她娇俏的身,她羞于解释,
“少时刚来泉州,大家都夸我生得俏,便取名俏俏...”
“俏俏....”燕翎喃喃嚼着这两个字,眼底微微有锋芒闪烁,“那位霖哥哥取得?”
宁晏叫苦不迭,跺着脚道,“是我外祖取的。”
她太明白燕翎计较的是什么,连忙将他拉起,推去内室,也不敢点灯,径直将自己塞到他怀里,挂在他胸膛,“世子爷,别生气,少时他便是我玩伴,一时失言,是我的错,要打要罚随你意,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指腹轻轻在他脖颈摩挲,深深凝望他,光线暗沉,他瞳孔泛着幽光,
她解释道,“我以前不肯唤你哥哥,并非因为旁的,实在是觉得矫情,你若真是我哥哥,我日日挂在嘴边喊,偏生又不是,夫妻二人喊什么哥哥,那是烟花酒巷里的路数,矫情得很,我可没那么不知羞,”
翎哥哥三字他大约是不爱听了,宁晏又歪了歪脸颊,踮起脚,离得他更近些,甜软的呼吸泼洒在他唇边,嗓音带着几分勾人的味道,“你若真想听,我夜里唤便是,你告诉我,你的字是什么,以后唤你的字?”
宁晏话落,心生恍惚,她表面上关心他照料他,又有几分真正在意他?
他们成婚这么久,谁也没主动去了解过对方,而是在一次次碰撞中被迫知道对方的习性和喜好。
他不知她的乳名,她不知他的字。
愧疚涌上心头,宁晏抱他更紧了些,湿漉漉的眼神带着急迫。
燕翎不得不承认,宁晏聪明起来,没别人什么事,将他心思捏得透透的,也很会哄人,一番话将他的醋味也冲洗了个干净。
他又不是真的醋坛子,什么陈年老醋都吃。
这会儿听得她问他的字,目色微怔,宁晏在他面前始终带着几分敬畏,自然也没胆子问他的字。
如今肯问了,是好事。
“我字栩安。”
“栩安?”宁晏神色亮晶晶的,露出几分由衷的欢喜,“这个字好,我喜欢,那以后我唤你栩安哥哥?”
燕翎听得失笑,“你不是觉得矫情吗?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他也并非喜欢哥哥的称谓,纯粹想要一个不一样的称呼,让他觉得他在她那里是独一无二的。
“我喜欢...”宁晏勾着他往下沉了几分,含住他的唇,
“栩安哥哥....栩安哥哥....栩安哥哥....”
连着唤了三声,勾了他的魂儿。
“我没有哥哥,以后只这么唤你...”
他喜欢,她愿意为他矫情。
这恰恰是燕翎想要的唯一。
冷隽的眸,坚实的脊,被她这冰肌玉骨婉转低吟,浸染成柔情的底色,而她也倾泻开一丝心隙,任由那柔情滑入,化作三分春水,四分秋月。
第85章
穆少霖回房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一个账房口口声声喊“俏俏”,谁给他的胆,坐了片刻,不太放心,起身往宁晏院子走,毕竟隔着身份,他就在穿堂远远的往里觑了一眼,隐约看到下人聚在外头吃零嘴,他轻咳一声,招人过来询问,一问得知宁晏把她们都给赶出来了。
不让婆子伺候,丫鬟总得要一个吧。越发起了疑。
翌日晨起,趁着宁晏与二夫人用膳,将人扯去茶水间,劈头便问,“你老实交代,那账房到底是何人?”
宁晏便知瞒不住了,“他是我夫君。”
穆少霖唇角狠狠抽了几下,
宁晏见穆少霖脸色不好看,苦笑着解释,“你放心,他不会在意你的怠慢....”
“我怕他在意吗?”穆少霖没好气回道,又看着如娇似玉的妹妹,不忿道,“你们此趟到底来做什么?”
宁晏神色一正,“开禁....”
穆少霖大吃了一惊,这回面容明显郑重许多,“当真?朝廷有旨意下来?”
“没错,我夫君携圣旨在身,提前来探路,眼下还不宜表明身份,表兄,还需你助我们。”
穆少霖深深吸了一口气,扶在门框上重重点着头,“好....”
同时也放心下来,就知道俏俏不会随意被人拿捏,不可能真的被夫家逼着来做生意。
往后数日,穆少霖带着宁晏与燕翎,故意放出穆家要出大帆的风声,惹来海商打探消息,大家都想分一杯羹,有几家海商拱着穆少霖出来当头儿,穆少霖表示自己可以出银钱,就是怕难过市舶司那一关,其中一商人却阴恻恻笑道,“我有门路。”
经过此人牵线搭桥,引荐了市舶司副提举丁仪,燕翎顺着丁仪这个人,摸到了市舶司内部隐藏的贪赃污垢,原来自海禁实施后,各国依然有贡船陆续入港,市舶司的提督太监施岳挑了其中一些好货私藏,再把当中符合贡品的货物送入京城敬献皇帝,有些官员时不时拿出来偷卖一些,余下的滞留在市舶司的仓库。
除此之外,以前市舶司给贡船收税,大多是以物易物,只有少数是收税银,而这部分税银又归江浙布政司,层层剥皮,真正入国库的少之又少。
燕翎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拔出萝卜带出泥,整顿了沿海余杭泉州与番禺三处市舶司。
到了十二月初,原先的江浙布政使,提督内监到市舶司提举等一票官员全部落马,不仅如此,他更是纠结锦衣卫和东厂在这些官员府邸中搜出了大量金银与珠宝。
总额高达三十万两白银,其余珠宝不计其数。
前来负责接洽的户部侍郎眼睛都给笑没了,看着燕翎就跟看着一尊财神爷,
“世子出手果然非同凡响,今年这个年可以好好过,边关春饷不愁了。”
宁晏原先还不明白燕翎为何花这么大力气整治市舶司,直到看到那么多银钱账目才真正明白他背后的深意,这位丈夫的政治手腕果然不是她能料想。
当年之所以实行海禁,便是因为海寇犯边,沿海百姓不堪其扰,朝廷迫不得已闭关。
如今既要开禁,首当其冲必须整顿海防,肃清海寇,这是兵部尚书的本职。行军打仗是燕翎的看家本事,他时不时前往余杭松江甚至广州一带,改制炮火,隔三差五带着水兵出海,诱敌深入,绞杀一大批倭寇。
开禁的事则丢给市舶司的官员与宁晏。
自从燕翎亮出身份后,宁晏便从男装打扮,燕翎为了方便她行事,给她安了一个从九品吏目的头衔,她穿上一身特意剪裁过的九品绿袍,头戴一梁乌纱帽,素面朝天,不饰一物,活脱脱便是一清致明净的少年郎。
这段时日,宁晏便以小宁大人的身份与穆少霖行走泉州番禺一带的百肆,联络有意开船的海商,名录是筹集不少,但真正能开动海船的却寥寥无几。
“没银子啊,穆少爷,您也晓得,自朝廷施行海禁,咱们亏得底朝天,穆老爷子当年连庄田都卖了,这事您是知晓的,其他人这些年要么逃,要么硬着头皮还,我也想开船,可如今去哪里弄银子买船?拿什么本钱去南洋进货?”
海商的难处还在其次,毕竟这些人家底都不算薄,只要有希望,凑都能凑钱买船出海,真正难的是百肆。
原先泉州周边郡县百肆遍地,大小作坊不下五百家,制丝的,织褂的,纸扇,彩纱,陶瓷铁铺等应有尽有,现如今只有零星几十家开着,以供境内。
穆少霖也犯难道,“短时内想恢复十年前百肆方兴,怕是痴人说梦。”
二人疲惫不堪回了穆家,宁晏抱着如月给递来的手炉寻思对策,穆少霖坐在炭盆前烤火,
“得先有银子,有了银子可以买船出海,拿着银钱先运一批货上船,去南洋转卖一批,又运货回来,顺带能捎些单子回大晋,这么一来,第一桶金就得手了。”
“百肆有了单子,拿着货银开坊,久而久之,自然方兴未艾。”
穆少霖说完见宁晏没吭声,“怎么?你不赞成?可不是历来的路数吗?难不成你还有一飞冲天的想法?”
宁晏还是没吭声,她着实有些隐隐的念头。
所谓海贸,也有两个阶段。
其一,便是由海商从中原各处购买南洋人所需货物,通过舶主运去南洋售卖,得了银子,再换南洋奇珍异货回大晋出售,周而复始,倒转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