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如此,便是不欢而散。季相与长公主生了嫌隙,便大摇大摆入了一回花柳巷,倒显几分小孩心性,像在故意怄气。
今日翠柳苑唱的还是那经久不衰《桃花扇》,空楼寂寂含愁坐,长日恹恹带病眠。季相坐西厢内饮酒,却未见寻欢作乐恣肆仪态。
翠微瞧着她那难得醉态,轻叹一声:“如此紧要关头,相爷唤奴来莫非只为饮酒?”
季鹤年沉吟片刻,却也答了:“非也。”
坤泽君小酌一杯,瞥她脸上红云,替她将话讲下去:“江鸢厉兵株马,的确留不得。”可杀了江鸢,却又不得不伤到宁雪里的心。
这一切极不公平,女帝可以算计乾元君的姓命。可季鹤年却怕宁雪里恨她,一退再退。
卑从骨中生,即使身居高位,季相却有这难言惦念,洛许卿一再为季鹤年这点糊涂担忧,就连暗卫都能瞧出她对宁雪里不加掩饰的屈从。
乾元君想是醉狠了,倚着木椅,轻拂落在眼前的发丝,声音慢慢悠悠:“翠微倒是拎得清楚。可人岂非铁石心肠,朝夕相伴,做得到么?”
坤泽回答比起昨日倒是恣肆了些:“做不得。也得做得。谨遵季夫人遗志,奴这一生一世都将追随主上。”
这季夫人说的,便是她早逝的母亲了。
“相爷在,奴在。相爷死,奴死。别种尘缘,来世再续。”
季鹤年撑着下颚,已是醉眼朦胧,轻笑一声:“既如此,翠微便放下架子,不必论场面话,把本相当做寻常朋友,谈谈旧事。”
“初见时,我还未加冠,如今不过弹指,却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翠微依旧是一袭白衣立于窗棂处,回眸轻笑一句,笑容竟也似梦如幻:“是啊。当时那么瘦小一女子,如今却也能撑起相府一方天地,延续季府荣光,季太师季夫人泉下有知,也会叹相爷光耀门楣。”
“今日不说我。说些翠微你的旧事罢。”季相何等聪慧,已是半醉,却依旧有思考余地。
十三号暗卫,却并非圈养在府中天上练武的死侍。翠微,幼时被父亲二两银子卖入青楼,濒死之际才被幼小的季鹤年救助带回。乾元君坚决拒绝了填房丫头这荒唐的作法,才有了如今的翠微。
青楼女子,从此善舞亦善武。
“相爷可还记得,你当时对我说的。”
“身为坤泽,并非生来署名以色侍人。贞洁,那又是什么不起眼的玩意?自轻自贱,今日杀不了仇者,来日还要为这流言蜚语所困扰。若我是你,便绝不做怯懦之事,鱼死网破,不论她人如何论道。”
“那时,我便知,您会是我这一生追随的主上。”
翠微为她再斟酒,真卸了架子,倒像是谆谆教导乾元君的阿姐,娓娓诉说最后箴言:“您配得上任何人。不必怯懦。府兵暗卫奉您为尊,您便得相信自己驭人之术,退便退,进便进,总有人与您共存亡。”
季鹤年眯着双眼,却像是要睡着了,半晌憋出一句:“江鸢,待你如何?”
“极好。上碧落下黄泉,奴亦追随。”
乾元君睁了眼,却又觉语言乏力,声音带几分不易觉察颤抖:“这《桃花扇》定是要溅血才能点成么?”
白衣女子关了窗,为季相最后摇了一次折扇,有她平日扮相的明艳,却唱出悲情来:“溅血点作桃花扇,比着枝头分外鲜——这都是为着小生来——携上妆楼展,对遗迹宛然,为桃花结下了死生冤呐——”
四月桃花芳菲尽,御史府燃起一场空前绝后大火,走水的哀嚎声遍京,兵符图册金银皆散尽,府中人被断壁残垣砸死的不在少数。
江鸢虽为乾元,却是个文弱书生,遇此危机本就生机难料,最后执手翠微葬在这场大火之中。人身已经被焚成焦炭,却依旧能见江鸢与翠微紧紧相拥的痕迹。两人在如此之境竟密不可分。
茶楼巷口的唱词唱完《桃花扇》,又唱着江御史临危还护住夫人的佳话,这次竟又惹得烟京纸贵,引无数文人墨客赋哀诗。
清帝大哀,破格全城发丧,于大堂上失态,剑指端正站立的乾元君:“季鹤年!”
季相歪歪脑袋,指尖轻点面前剑刃,敲出清脆声响:“陛下哀思过重,情绪激动了些。”
宁雪清气到恨不得一剑刺过去,又见了面面相觑的百官,一剑插入金砖砌成的地面,压低声音:“乱臣贼子。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乾元君理理揉皱官袍,似乎不甚在意:“江御史自己自尽,关臣何事?陛下空口无凭,含血喷人,臣实在委屈得很。”
宁雪清被她气到连话都讲不清晰,恨不得摔下头上玉冠出气,拧着声音克制:“众卿家还有何事要奏?”
武官鲁莽,竟也不怕触了女帝霉头,“启禀陛下,东辽边关战事吃紧,军心涣散,再不添兵,怕是要败。”
宁雪清揉揉眉心,似是头疼得紧,头上冕旒随轻摇晃动,面上更是阴晴不定。
“朕一时未能寻到合适人选,众卿家呈奏折,再增三千精兵守城,此事容后再议。”
季鹤年背靠武官阵营,亦有洛许卿扶持,如果再拨季相派系前往边关,这皇位怕是又要起风浪。只是边关战情危急,若久久不能定夺,轻则赔款和亲,重则割地造反。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裴晚从低头众卿中抬起头,解了宁雪清燃眉之急:“臣愿请军令前往边关。”
“裴将军婚期将至。如此时机,怕是不宜出战。”季鹤年轻抚耳侧流苏,倒是轻笑一声。
“大宁山河未恙,臣下定当分忧。国不兴何以为家,若陛下准许。臣定能守住大宁,守大宁荣光。”不愧满门忠烈,言辞倒颇为恳切。
宁雪清不得不同意,亦或者,帝王本就打着这种算盘,只等裴晚自己送上门。能有这样算计的心,倒是比从前多了几分帝王之相。
龙椅冰冷,如此显赫的无上之坐,只能将坐在上边的人染得更为冰冷。为这份荣耀,君臣,手足,能驭则驭,不过尔尔。
清帝金口玉言,允了裴晚领将。季相却罕见有了几分无趣之感。
败则尸骨无存,生则引君王疑窦。不过是些吃力不讨好之事。
她若笑裴晚痴。自己却也没好着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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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相驱车至宫门要离去,长公主却难得光明正大从承乾宫追过来相送。
她和宁雪清的争斗,宁雪里永远是讲和那个,即使她们上次不欢而散,这次却也不例外。
季鹤年就瞧着长公主那双含情眼,心事晦暗不明,装作不甚在意:“参见长公主殿下。”
宁雪里摇头,为她冷却几分的态度而受伤,却又无措,终究只是叹气:“鹤年。”
“长午将至,日头毒辣,季相不若留宿内宫一夜,次日再返。”说是内宫,真正歇息的地方只怕就是长公主的承乾宫。眼前坤泽君是在变相的留人。
这次,乾元却拒绝心上人的请求:“乾元留在内宫,只怕引有心人闲话,公主好意鹤年心领。”
宁雪里却堂而皇之扯了她衣袖,带了半分坚定:“本宫知季相心胸宽广,不介怀雪里上次冒犯。可日日不见季相,本宫心慌难免,生了心病。恨不能日日盼卿至。”
她在撒娇。
如此,季鹤年却毫无办法,随着她的方向走了:“殿下,愈发伶牙俐齿。”
宁雪里却也大胆从衣摆中伸出手,牵着了乾元君手掌,声音清软:“怪本宫。思念季相,思之若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