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门后面常年放着四个马扎,是给姐妹四人用的。
以前家里没沙发的时候,这四个马扎是四姐妹的。后来有了长长的沙发,这四个马扎依然是四姐妹的。
在小梅的记忆里,她从来没有坐到那边的沙发上过。
她只见大姐偶尔坐过。
三姐试着坐过,却被爸爸徐鹏达瞪了一眼,最后还是搬起了小马扎。
此刻虽然父母都不在,可三姐妹已经成了习惯,各自拿起门后的小马扎坐下。
“小梅,我和你说件事。”大梅道,“爸妈昨天给我来了电话,他们不回来了。”
小梅并没有从她大姐的话里听到大姐要传递给她的信息,她满脑子都是爸妈是去看大海了,可能大海太好看了,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小梅想到这里,突然开了口:“大姐,你见过大海吗?”
许大梅微微一滞,没想到小梅没有问她们爸妈为什么不回来了,却问了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
许大梅还没回答,三梅便抢道:“大姐哪里见过,我也没见过。咱们四个,估计二妹见过大海。”
“大海那么好吗?”小梅说,“从过年看到现在,还不回来。”
许大梅这时才明白,小梅是没听懂她刚刚说的话。
只能再说一遍:“小梅,爸妈不回来了!”
小梅一时惊愕,看向她大姐,疑惑问:“什么意思?”
“他们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许大梅说,“房子也要卖了,这就是我让你回来的原因。”
“房子也要卖了……”小梅嘴里反复斟酌着这一句话,“房子也要卖了、房子也要卖了……大姐,你的意思是,爸妈永远不回来了?”
许大梅庆幸小梅终于听懂了,点点头:“反正短时间是不会回来的。而且房子都卖了,还回来做什么?回来也没地方住。”
三梅在旁边冷笑了一下:“应该说,回来也没什么想见的人吧。”
大梅无声瞥了三梅一眼,这人依旧这么犀利,什么话都说。
三梅冷冷哼了一声:“大姐,你瞪我,我也要说。我说的不对吗?在他们眼里,何曾有过这四个女儿?如今也是把我们三个直接扔下,他们走了,一句再也不回来了,就算是给我们最后的交代。你不觉得可笑吗?像扔了身边的垃圾一样。”
“三梅!”大梅忍不住了,责怪道:“你一定要把话说的那么难听?”
“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许三梅站起身,在客厅转了一圈,最后指着电视机说,“这么大的电视,刚刚买的,也不要了。真是,外面得有多大的吸引力,才能让他们把家里的一切都抛下?”
“大海?”小梅接口问:“大海真的那么好吗?他们去看了大海后,都不愿意回来了?”
这句话又引得大梅和三梅两人纷纷侧目,尤其是三梅,她或许是天生就是为了揭父母短的,立刻反驳小梅道:“大海能有那魅力?你想什么了?怎么就不能想到,是不是有什么人让他们回不来了?”
小梅霎时间就想到了许文彬。
她惊诧看向三梅,然后又看向大梅。
大梅立刻摆手说:“不是我说的啊,我不知道。都是三梅在那里自己猜的。我只能说,我昨天接到咱妈打来的电话,她说他们不准备回来了,房子也托人往外卖了。让我们有时间就回家一趟,把家里能拿的都拿走,然后他们就准备把房子卖了。”
“所以说这电视机啊冰箱啊,就成了咱们爸妈留给咱们的最后一点念想了。”三梅笑道:“真好的父母,全天下最好的父母。”
三梅话里带着刺儿,任谁都能听得出来。小梅这一会儿大脑已经短路了,很明显大姐和三姐已经缓过了昨天接到电话的通知,可是小梅不同,她刚刚知道这个消息,她还没有办法从里面走出来。
“意思就是,他们是去找许文彬了。”小梅喃喃道,“所以说许文彬压根就没事,没失踪,他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生活。在这期间,他还寄钱给家里,让爸妈买了彩电冰箱这些,然后在今年过年的时候,把他们接了过去,然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小梅说完,看向大梅和三梅,“所以说,他们一家团聚了?”
三梅立刻竖起大拇指:“你可真棒!终于想明白了。如果没有许文彬,他们会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所以说,许文彬现在过得很好,或许又成了家,还把爸妈接走了,而且还住在一个可以看见大海的地方。”
“对!就是这样!”三梅道,“你说的太对了,小梅。”
小梅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多了一丝微笑,只是那丝微笑,瞬间就变得十分不自然,且中间夹带着意味不明的东西,只见她缓缓道:“我没有什么要拿的了,结婚的时候,已经收拾一遍了。”
“你和二梅的房间里还有一些书。”大梅道:“刚刚我去看了一遍,大部分都是二梅的书。我昨天也给二梅打了电话,她实在没有时间回来,说请你帮她斟酌一下,重要的就给她留下来。”
“好。”小梅点点头,“我去看看。”
于是三人分开两个方向,大梅去了她和三梅的房间,小梅则去了她和二梅的房间。
三梅倒是一动不动,走到电视机旁,按了一下开关键,折回的时候,用了踢了一下自己坐过的马扎,把小马扎直接一脚踢到了客厅门口,她看也没看一眼,就去坐了沙发。
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是三梅梦寐以求的。
可是也只能在这个家即将消失的时候,她才拥有了这个权利。
许三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脑子里一团乱麻,甚至连电视里的声音都听不见,只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不知道是因为反抗的激烈跳动,还是什么原因。
她觉得自从坐在沙发上,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
小梅去房间收拾东西,她和二梅的东西早就收拾得十分干净。房间里只剩下一些书,小梅随即翻了翻,只挑了几本不错的,然后拿着便走了出来。
然而一出来,就看见大梅正倚在自己房间门口往沙发那里瞧着,一言不发。
而三梅,开着电视,眼睛却没有往电视上看。
她双腿屈膝,双臂弯起环住了膝头,一张脸又埋了进去。
虽然小梅看不见她的脸,可是能看见三梅那剧烈抖动的肩头。
小梅手里还拿着书,看向大梅时,大梅也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三姐妹谁也没挑明,就连嘴最毒的三梅也没开口说出那句残忍的话。
她们姐妹四人,的的确确是被抛弃了。
永远的。
“都收拾完了?”
大梅率先打破了房间死一样的寂静,她目光柔和,看着小梅:“就留下这几本书啊。”
“嗯。”小梅笑了笑:“这是二姐最喜欢的,我先拿回家好了。”
大梅点点头,然后就看见许三梅把头从双膝上抬了起来。
许三梅抬起头,就笑了,“我想好改什么名字了。”
“你要改名字?”小梅诧异问。
许三梅已经站了起来,她站在沙发上,居高临下看着小梅和大梅,“不行吗?我们已经自由了,你们难道没发现?既然已经自由了,当然要改掉名字。我不喜欢许三梅,就像谁家的小狗小猫一样,懒得取名字,一二三四的就那么叫起来。”
许三梅摇摇头,“你们觉得叫许婷婷怎么样?我可喜欢名字叫婷婷的人了。”
小梅无语看向许三梅,叹了口气:“你们走不走,我已经拿好东西了,想回去了。”
“走。”许大梅问三梅:“房间还有你的东西,你真的不要了?”
“要那些做什么!”许三梅一甩手,“不要了。我名字都要改了,还要那些做什么。知道吗,下次你们见我,我就不是许三梅了!”
“那你是谁?”许大梅立刻问。
“许婷婷啊。”许三梅想了想,又一摆手,“不行,这个姓我也要换,你们说我换个什么姓比较好?”
……
三姐妹站在许家大门口,许大梅去锁了门,三梅和小梅并排看着。
“咱妈说,房子会托人直接卖掉,估计卖完了也不一定会和咱们说。”许大梅锁好门后,看向三梅和小梅,“再看最后一眼吧,下次再来,估计就是别人的家了。”
许三梅觉得没什么可看的,已经翻了个白眼,往去的方向看。
小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从小都想离开的地方,没想到最后的最后,不是自己结婚逃离了,而是依然被抛弃了。
她下了几十年要抛弃这里的决心,在最后的最后,都没有彻底离开。却在父母去看大海后的某一日,被电话通知,她们终于被抛弃了。
太好笑了。
小梅看着看着就笑了起来,然后就被三梅一把拉住,“走吧,看什么啊,我送你回家。你不是没骑车?”
小梅被三梅拉着,最后坐上了三梅的自行车。
自行车行驶在她们熟知的每一块青砖上,碾压过去的空气里,都有她们回忆的味道,甚至有她们一起哭过一起疯过的味道。
可是如今,这些味道对于她们来说都是奢侈。
至此,她们姊妹四人,连可以怨、可以恨的人都找不到了。
童年的影子,好像突然成了一个没有根的漂浮物,开始飞得很远很远,却没有人再来拉拢这一切,只能空空恨着、尝尝怨着,终究找不到一个可以发泄的地方。一切都如泡似影。
小梅坐在后座上,眼睛一直往前面看着。
直到自行车一转弯,拐到另一条大路上时,小梅没忍住,立刻回头看了一眼。
那房子已经小的几不可见了。
小梅伸出手,环住了三梅的腰。
她缓缓靠过去,半张脸贴在三梅的后背,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三姐,我们从此再也没有家了。”
*
马花第二次来凤霞瓜子厂便已经是轻车熟路,走进厂房的时候,小姑娘王淑婉已经到了,正拿着扫帚打扫厂房的地面。
马花走近了,对王淑婉道:“你来的够早的啊,才几点啊。”
她说着,在墙壁上看见了挂钟,刚刚八点整,便说:“才八点不是?”
王淑婉笑了笑,对马花说:“我也刚来没一会儿。不过我来的时候,玉凤姐已经快把卫生打扫完了。”
王淑婉刚说完,刘玉凤就从里面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盆,袖子也都卷了上去,看见马花后,便说:“马姐,咱们开始擦机器吧,这里有抹布。”
刘玉凤把盆子放到地上,随手拧出一块抹布,马花赶紧上前一步,伸手想接过来呢,就看见刘玉凤已经一转身,像没看见一样,走去机器旁边。
“这机器每天都要擦。”刘玉凤说,“咱们厂上班时间是八点整。可是这只限于其他人,咱们后勤的,都要提前到。这样才能保证在八点前,把清扫工作全部完成。”
马花去拧了一块抹布,回头看向刘玉凤,小小赌气道:“那几点到啊,得有个时间吧。”
“我自己干这些的话,我都是七点半到。”刘玉凤说,“但是你们来了之后,咱们人手就多了,可以再晚一会儿,每天七点四十五到工厂,你们觉得怎么样?”
王淑婉立刻在一旁说:“玉凤姐,我几点到都可以的。”
马花就没话说了,只是拿着抹布在机器上慢慢擦:“行吧。”
“那我就分一下,大家各自干自己那一块,也不会存在有人偷懒什么的。”刘玉凤说,“这样,淑婉你就负责扫地拖地,外加褚经理的办公室卫生。马姐,你负责厂房的桌子、机器等擦拭,还有厨房卫生。这样分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