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抓住了楚珩的右臂,将他往外带,口吻匆促:“快跟我走,傅银钏这胎怕是很难保住了。”
楚珩不明就里,回眸看了一眼楚翊,见他要跳下脚凳追过来,向他抵了手掌:“英儿,待在太和殿,谁也不要惊动。”
禁中有厉王残党的耳目,窝藏在暗处。
若是动静太大,会卷起涛浪。
姜月见一路奔过来,沿途气息不匀了,仍在向他解释:“银钏身体底子不好,从前几个名医,包括乔老,都断言她不可能生下孩子,她和景午十年了都没怀上,这次是好不容易有孕了,她一直小心地用药保胎,但今夜突发腹痛惊醒,我方才把太医院的太医全召来了,但是,他们也都束手无策,楚珩,你会不会有什么办法?你的医术我虽然不知跟谁学的,但是不知为何总是信任你的……”
太后娘娘奔在前面,气喘吁吁地解释了一大箩筐,楚珩只抓取了关键信息。
但到最后,她说,她总是信任他的,楚珩勾了薄唇。
“试一试。”
步入寝殿,这里外间围了一圈儿的内官。
而屋里,则是一圈儿的太医。
楚珩在寝殿外时脱了太后娘娘的柔荑,但弯腰迈过门槛时,眼风蓦然一动。
在向南的纱幔飞扬宛若薄霭的一隅,青梨木锦雀登枝纹曲屏畔,年轻英俊的太医叶骊,正垂眸将手藏于袖口,烛光照耀下,他露出的一方侧脸,泛着美玉般光泽,的确颇有几分姿色。
被楚珩松开的太后娘娘的纤纤玉手,再度被牵了回去。
姜月见一怔,见他突然快走几步,犹如宣示主权般掠过了一行太医,来到了帷帐之前。
傅银钏此刻人是醒的,但疼痛得厉害,她因为惊恐,整张脸失去了血色,双手护着自己的小腹,紧紧地庇着,不肯松开分毫。
姜月见忙挥开两个碍事无用的太医,把楚珩推过去,口中不断安抚:“银钏,你别紧张,他会有办法的,你这个孩儿一定会平平安安地降生。”
但傅银钏好像并不曾听到,依旧紧紧护着肚子。
一旁的栖蝶,焦急得泪眼汪汪,声音嘎哑:“夫人,您就让太医看一看吧,夫人……”
她此刻身子脆弱,精神瞧着也很是紧绷,也不能强行掰开她的手,万一她若是反抗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楚珩褶皱了长眉:“傅夫人,在下要替你保胎了,你若是想生下他,便听我的吩咐行事。”
傅银钏还是听不到似的,两眼直愣地望着帐顶。
口说无用,楚珩运指如风,先封了她几处穴道,令其先陷入昏睡。
几个太医根本没看清他用的什么手法,但一道风瞬息刮过之后,傅夫人便睡着了,她的手也自然放松垂落。
这时太医们知道了,一股脑要往前去看脉象,蜂拥而上。
姜月见早不信任一群尸位素餐的酒囊饭袋了,横臂阻拦,并让翠袖和玉环两人封死了帘门,玉环更是剽悍地拖了一把笤帚进来横在帘门前,叉腰道:“妇人内隐,都不得过问!”
几个太医偃旗息鼓,自知是脸上无光,如今讪讪然不敢上前了,只是仍然好奇那“苏探微”有什么法子,便在一旁张望着。
姜月见也只信任楚珩:“怎么样?可以保住吗?”
楚珩皱了眉,没有答复。
姜月见急急地攀住了他的手臂:“这个孩子对银钏很重要,我真的知道,她有多么盼着有一个孩子,如今好不容易……”
景午前途未卜,这个孩子又在存亡一线,姜月见真怕,最后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接连受创,不知傅银钏能否缓得过来。姜月见朋友不多,从前在姜家饱受欺辱,入宫以后则是深宫寂寞,只有傅银钏常来与她走动,把她当做闺中好友,不因皇后的身份对她敬而远之。
这么多年的情谊,姜月见真的不想、也害怕失去。
楚珩握住了傅银钏的腕,探了脉搏,另一手握着姜月见的小手,轻轻一捏,稳固住她的情绪,低声道:“袅袅,不用担心。”
作者有话说:
楚狗:请相信一个神医的职业素养。
第80章
别的太医这样说, 姜月见还会惴惴,但楚珩说了无事,姜月见便安心下来, 接下来不论他提任何命令, 即刻满足。
楚珩问栖蝶,要了傅银钏近日里保胎用药的方子。
好在栖蝶是个做事细致的,因考虑到入宫后也需照方抓药, 便将药方带了来,忙不迭回应:“是, 药方在奴婢身上。”
她忙取出面呈楚珩, 这方子是回春局几个名医开的,用药小心,不会出错, 夫人之前一直服用此药, 身子虽没见好, 但也不向坏。
栖蝶颤巍巍道:“之前一直好好儿地吃着, 今日不知怎的,夫人……见红了。”
楚珩扫过药方,低声道:“你们夫人体弱,不宜生养,这孩子得来的时机更不对, 如今是骑虎难下, 若这一胎流下了, 以后更无受孕可能。”
这真是傅银钏与栖蝶最害怕的, 栖蝶吓得脸色发白, 忙道:“苏太医, 你, 你一定要帮我们夫人保住这个孩儿,奴婢给你磕头了……”
楚珩道:“磕头则不必。我用一个方子,你先照着去抓药,孕妇过于紧张,不要让太多人围着,除我与太后之外,谁也不得入内。”
如今一干太医束手无策,楚珩便是主心骨,他说什么,姜月见无有不应,立刻命令内官,将太医们扫地出门。
内官自己也一并出坤仪宫,无吩咐不得入。
太医面面相觑,甚是好奇,也不知那苏太医葫芦里卖什么药,都想一睹究竟,可被太后所逐,又不得不离去。
这群里,唯独叶骊手脚最慢,再转过身将要步出帘门之际,他定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太后娘娘的素手,任由那个得宠的苏太医握在掌中牵着,她安顺温柔。
不像面对自己时,他不敢越过雷池一步,稍稍过界,等待他的必是雷霆。
苏太医是天下最幸运之人,得到了太后娘娘厚爱。叶骊心想。
他不再生嫉妒之心,因他发现,即便是在自己本职上,自己也并不如人,所以是他人技高一筹,他只能甘拜下风。
一行人等退出了坤仪宫,栖蝶等楚珩将药方拟好,便立刻去调度药房,玉环也随着去,怕她调动不了。
殿内空落落的,傅银钏的穴道过了劲儿,人蒙蒙的,快要苏醒了。
于是那痛觉更甚袭来,眉锁成川字,紧绷无比。
她甚至要维持在母体的姿势,双手庇护自己的肚子,看得姜月见再一次紧张,忙扯楚珩衣袖:“怎么办?”
药还没来,姜月见生怕她坚持不住。
楚珩沉了嗓:“袅袅。药物只是辅助,让她滑胎的元凶,是她心结。她若继续沉溺忧思下去,神仙也无法替她保住这个胎儿。”
姜月见怔忡地望向灯光里,楚珩冷静到近乎有些残酷的侧影,讷讷:“你刚才说教我放心,你有办法的。”
楚珩道:“袅袅,对你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姜月见不解:“何意?”
楚珩道:“如果景午是元凶,害我亦害了三千兵甲,你可能留他一条性命?”
在姜月见懵懂地直了眼波之际,楚珩坦荡地告诉她:“袅袅,她的情况已经很坏了。”
“袅袅,倘若你顾惜闺中之情,饶恕景午一条性命,她的情况或许能够挽救,我有三分的把握。倘若你一定要报这个仇,照国律结这个案子,她继续忧思病郁,母体衰败的速度更快,这个胎儿绝无可能保住,你也将会失去傅银钏。所以我问你,在你心里,什么最重要,袅袅,你该如何取舍?”
他抛得太快,问得太急,以至于姜月见期期艾艾,一时六神无主,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楚珩勾了嘴唇:“袅袅,你实话同我讲,你怕我觉得受伤,对么?”
她除了是太后,也是夹在中间的妻子和朋友,傅银钏这里,更有一个危及生死尚未出世的孩子。
姜月见沉默了,半晌,她咬牙道:“楚珩,这件事不该我决定,我没法替你大度,更不能不顾惜武威之战枉死的冤魂。”
楚珩握住她手:“我无妨。”
她唰地抬起眼波,直直地看向他。
她算是比较了解,一直以来,楚珩都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否则当年也不至于不念手足之情,在厉王身死魂消之后,犹不能解恨地将滴着血的尸首倒悬城门楼,以儆效尤。
何德何能,因她的朋友,让他做出这样的让步,他说,他无妨。
可他,为此折了一身傲骨,历了数年风霜,她不想最后他只得一句:无妨。
姜月见不想承诺任何,如果是景午向胡羌通风勾结,她一定会不会姑息。
此刻,楚珩的眸色深了许多,握她的软荑,也稍加了一分的力量:“我要的是真相与公道,谁人之责,为了三千业军我一定要追,然景午,我不是一定要取他的性命。”
他缓了姿态,声音放慢:“景家是世袭的公爵,先景桓公对我祖父有从龙之功,得蒙圣恩,赐下一块丹书铁券,可保后人性命无虞,景家有这块保命符,虽不能特赦,但你也可有发挥的余地。去告诉她吧。”
丹书铁券的事,姜月见都不知晓,傅银钏没提。
照她那张扬的,恨不得把家里金库都搬到外人面前炫耀的性子,她若是不说,多半是自己都不知。姜月见懵懵懂懂地听完,点了下头,“好。”
姜月见坐上了傅银钏的床榻,握住了傅银钏紧张得不断战栗的素手,满眼心疼地道:“银钏,你听好了。”
她深深地屏息一晌,随后,将这口气缓缓释放,声音往下沉了去:“不要放弃自己,还没有到绝路,如若查知通敌之事与景午无关,你的孩儿便不会一出世便没有父亲。”
掌中傅银钏的手给了回应,重重地一颤。她人还没有醒,依旧维持着蜷曲的姿势,向内侧卧着,口中呓语什么,却听不清。
姜月见闪着朦胧泪光的眼睛扭头去看楚珩,却见他已背过了身,步出了帘门,到了外次间。
那身影犹如一块石礁,姜月见的脸颊也苍白了许多。
她知,其实他在隐忍。
就连被他藏得不露痕迹的双手,也必然是在袖中,握得青筋毕露。
她低下身子,悄悄儿地安抚了傅银钏几句,把方才之语重复几次,傅银钏安静了许多,呓语声似停了,乖乖地闭了眼好似已经缓过来了。
姜月见起身走向烛光里,一动不动,将双臂藏在身前,只留下一截黑影的楚珩,从身后,她轻轻地抱住了他,柔声道:“夫君。”
她的怀抱,是宽厚而广大,能包纳百川的一片海,温柔的激流冲刷着这块坚硬的顽石,却丝毫不忍伤害,在他身上留下任何一道痕迹。
楚珩闭了闭眼,没说话。
姜月见将他抱得更紧,再一次唤他:“夫君。”
她将脸颊贴在楚珩的后背,用这种亲昵安抚的姿势,给予他无限的安慰与柔软:“夫君无人可欺,无论如何,有我在你身边,是你的盔甲与盾,我会保护你的。”
她的小手,在他的肚子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太后娘娘的小手冰冰凉凉的,似乎一点热度也聚拢不起,楚珩失笑了一下,垂眸,低声道:“袅袅,你留下看顾她。我回去找英儿。”
有儿子在,想必他心里舒坦些,姜月见轻轻颔首,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的腰,从身后喃喃:“明天天一亮,等她好些了,我去兆丰轩见你。明日无朝会,我们一家三口办个团聚的家宴,好不好?对了,宜笑还在簌雪阁,她也来。”
*
太和殿灯火未熄。
其实楚珩对姜月见那般说,不过是想脱身而已,他感到身体疲惫得宛如回到了三年之前力战而竭的状态,只想回兆丰轩歇下。
然路过太和殿时,已过了子时,陛下燕寝的灯还未吹熄,楚珩顿了一步,转身朝里步了进去。
一进燕寝,便见小皇帝还立在他先时离去之际让他站的那只脚凳上,站姿虎虎生威,瞥见他,陛下满脸写着高兴和骄傲,朗朗就唤:“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