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不得是靠我。”语气里有小小的炫耀。
尾音像是猫尾巴,在霍遥心里挠了一下。偏生小猫还不知足,在他颈窝又蹭了几下,懒懒道:“好累。”
“快到了。”霍遥加快了步伐。
远处,萧钰已经在营帐口等着,带着阿烟和罗宁,仿佛盼子心切的母亲,沈琢没忍住笑了出来,他没什么力气,连笑也是轻的不能再轻。
“沈大哥!”阿烟和罗宁兴冲冲的过来,连带着萧钰也三两步冲上前,扶着沈琢的背:“怎么回事?怎么还背上了?”
沈琢看着萧钰起茧的指尖道:“卦象破了吗?”
萧钰愣住,低声道:“…破了…”
不仅生死卦破了,其他什么卦象也出不来了。
“是我学艺不精。”他说着,让开路,看着霍遥道,“我套了车。”
霍遥抬眼,萧钰将松寒玉取了下来塞到沈琢手里:“信已送至灵蝉寺。”
阿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总是心慌,她连忙道:“我也要回去。”
“我没事,没必要这么急着回去。”
沈琢咕哝道,霍遥当做没听见,只是跟着萧钰将人背上马车,道了句谢后,又说:“沈衔玉的尸骨在神女庙。”
萧钰一愣,点头道:“多谢,我去收殓。”
车里贴心的铺着厚羊绒垫,躺在上面只觉得骨头都要散了,沈琢觉得好笑:“你也太小题大做了。”
霍遥没接话,只盯着他道:“你脸色很不好。”
“都说了,是被经文吵的。”沈琢望向车外,发现只有裴五一人跟了上来,“诶,裴四和裴六呢?”
看了眼霍遥,裴五才敢接话:“四哥去西梁口受了伤,裴六留在城里帮裴少爷。”
“受伤?”
裴六道:“进京城的路被世子拦了,四哥转去西梁口借裴少爷的名义向京城发急报,所以援兵来得迟。”
“难怪。”沈琢琢磨着,手已经被身边人拿起来,湿毛巾擦干净指甲里的尘泥,冰凉的药膏抹在伤口处,一股灼烧感缓缓冒出,他感觉再烧下去,自己手掌就能冒火了。
他找了个话题转移注意力:“为什么裴四裴五裴六都姓裴?”他只知道裴念是霍遥母族里小姨的孩子,因为家破人亡,被霍遥母亲接到身边。
“我们是夫人带大的。”裴五解释道,“将军手握重兵,养私卫会落人把柄。”
故而他们几个,都记在夫人名下。
说完以后,马车又重归寂静。只有车轱辘向前的声音,黏过洼地,泥水飞溅。车檐上的流苏白似雪,沈琢忽然想到一年前的雪里晴,那股酒香似乎就在跟前。
“霍遥,我想喝雪里晴了。”
“回京喝。”
“今日是我的生辰,你不是说要给我煮长寿面么?”沈琢说着便坐了起来,仿佛没事人一般瞪着霍遥,“你不会耍赖吧?”
霍遥不知道沈琢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头一次有些无能为力的感觉。
迟疑间,沈琢已再度开口:“我真没事,你瞧,就是宋然那个乱七八糟的阵法吵得我头疼。”
“他疯了。”
“那是他走到阵眼里去了,我没进去。”沈琢瞥了眼裴五,将车门关紧后,忽然凑到霍遥嘴边亲了一口,小声求着霍遥,“不着急,车走太快我也不舒服啊。”
霍遥差一点就要答应,他将人拥在胸前:“晚上再说。”
沈琢不满的咕哝了一声,想再说什么争取一下,只可惜马车内熟悉的檀木香太好闻,他一连几天没睡好,就这么躺在霍遥身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暗了下来,周围依稀有人声。
霍遥轻轻晃着他:“不是要吃面?”
“嗯。”沈琢闷闷的应了一句。
霍遥将人从被子里捞出来,见他脸上有了血色,放下了心。他们路过一个小县停下,此时已里泉州很远了。霍遥给沈琢点了一碗羊肉汤暖身子,沈琢慢悠悠的才喝到第二口,面就上来了。
“老板怎么会答应?”沈琢看着霍遥腰间的围裙道。
“我说心上人生辰,想给他做完长寿面。”
昏暗的灯光下,照出沈琢绯红色的脸来。他低头尝了几口,意外的发现味道还不错。
“其实是老板配好的汤水料,我只负责将面捞起来。”
“很好了,”羊肉汤的暖意瞬间流入四肢百骸,让他缓和不少,沈琢有些感慨:“除了我师父,就只有你和阮姨给我下过面。”
他吃了几口,推给霍遥。
“我吃了馄饨。”
沈琢耍赖:“我吃不下了。”
霍遥无奈,接过碗替沈琢收尾。沈琢撑着脑袋,就这么看着他吃,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霍遥吃相很斯文,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平常人家的公子,夹面的手慢条斯理,仿佛做什么都不急不缓。
晚风从湖岸吹了过来,沈琢发了会儿呆,突然道:“回京城后,是不是下雪了。”
霍遥手一顿:“没那么快。”
“今年过年在京都,肯定很热闹,还有灯会看吗?”
“有。”
“和饕餮宴那日一样的灯林?”
“嗯。”
“我要是错过了怎么办,那天山海楼生意肯定很好。”
霍遥十分理直气壮:“若是错过了,叫殿下连办十五天,直至上元节,反正他有钱。”
“那燕王殿下见到你恐怕就要头疼了。”
“嗯,让他头疼。”霍遥捏着筷子的指节青白,他挑掉最后一点面条,抬眼看,沈琢已经撑着脑袋睡着了。他小心翼翼的将人抱回马车,裴五已早早候着,见人回来,重新驾车。
入夜,寒风从两侧的车窗渗了进来,吹乱沈琢两鬓的发丝。他哼哧两声,呼吸渐重,侧身在霍遥怀里迷迷糊糊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过去。
霍遥伸手去关窗,又忍不住摸了摸沈琢的脸颊,发现烫的惊人。他把夜明珠凑近,发现沈琢的脸红得滴血,身上却如同置身冰窖,没有一点暖意。
沈琢因为霍遥动来动去,不满的咕哝了两句,渐渐睁开了眼。
“你受凉了。”
沈琢的脑子有些慢半拍,他想了想,慢吞吞道:“可能是伤口太深…裴五呢?”
“在休息,天亮再出发。”
“好。”
沈琢迷迷糊糊的又躺了回去,呓语道:“冷。”
然后他就感觉自己身上好像多了一床被子,只是身侧的檀木香却消失了。
被子压得他喘不过气,手脚却仍旧是凉的。沈琢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连同半张脸一齐窝进了被子里。再被叫醒的时候,天已大亮,霍遥将囊袋递到他嘴边,轻声哄道:“喝药。”
“好苦。”沈琢闻着药味,皱着脸咕隆喝了下去,随后开玩笑道,“这么早,你不会是把大夫从床上抓起来的吧?”
“医馆晚上有人守着。”
“嗯。”
沈琢又睡着了。似乎是真的累了,他睡的时间越来越久,以至于沿路的风景全都和他无关。他所能想起来的,就是醒了片刻后的花香和寒风,以及夜里的鸟鸣,他有时也会因为车轮磕在石子上而晃醒,只是睁眼很多时候都是天空。
白日的蓝天,和夜晚的玉轮。
裴五和霍遥换着驾车,走的相对平稳的官道。
“怎么夜里也赶路?”
“打霜了,路不好走,早点回。”
闻见酒香,沈琢靠到车门边,开了条缝:“你在喝什么?”
“杏花雨。”
“好喝么?”
霍遥没直接回答,只说:“太温和了。”
沈琢就着霍遥的手晃了晃,发现酒已饮了一半:“不好喝你喝这么多。”
“没事干。”霍遥往里头挪了挪,挡住车门的缝隙,“睡吧。”
沈琢歪倒在一边,车内昏暗得让他有些不适应,他努力靠着车门透进来的那点月光,絮絮叨叨的说:“我梦见山海楼了。曹帧好吵,缠着戚三爷从街头打到街尾。我想让他闭嘴,他还说我不懂,我哪里不懂,他不就是喜欢戚斐么。”
“嗯,那你喜欢谁?”
“你要不知道就不要和我说话。”沈琢有些孩子气般回答,让霍遥不自觉挂上了笑。
他说着又闭上了眼睛:“杏花雨的瓶子不好看,还是雪里晴的漂亮。我在泉州城见到了泉州窑的瓷器,你还骗我说是弄错了不要的。”
“怕你不收。”
他声音有些哑,寒风凌冽,混着酒入喉,仿佛一片片细小狭长的刀片,一下下割着霍遥的喉管。
“收的。我给你从曹帧那要了分红,年底给你发。要是我忘了,你记得提醒我。”
“嗯。”
“我好像看见我师父了。”沈琢肺腑连烧了许多天,直到今晚那股无名的火方才有熄灭的痕迹。他总感觉自己的手被谁拉着,醒过来时身边却总是空空如也。
月明星稀,他酡红的脸颊更衬得唇色煞白。霍遥握着酒瓶的手十分用力,仿佛下一刻就能捏碎它。
“跟我说说,你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我师父啊…没有我师父,我可能就饿死在某个街角了。”沈琢迷迷糊糊,仿佛又回到了那时的记忆,车水马龙,大雪纷飞,他在雪地里走了一天一夜,以为自己要死了,一双温暖的双手却将他抱了起来。
他从来都是孤苦无依,可命运像是不忍心,给了他一个师父,从此之后他便有了归处。
“霍遥。”
沈琢多日以来,第一次喊霍遥的名字。霍遥应了一声,指尖发颤。
“我想睡觉。”
“别睡,不是才刚睡醒么?”
车里已经没有了回音。狭缝之下,那双有些狡黠的眼睛此刻已完全合上,整个人失去了血色,连胸膛起伏都十分缓慢,有什么东西,似乎悄无声息的在从霍遥身边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