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青峰山狐妖也分成两列, 跟在两人身后,化作道道流光,从云层之上俯冲而下。
*
朔北城宁静如初,在这样的夜晚,家家户户都在安睡。
在城墙值守的老兵本在打盹, 还嘟囔着吃肉烧酒, 但他耳边忽而忽而传来急促的风声雨声, 甚至还夹杂着某种兽类的嘶吼。
老兵睁开眼,雨水啪嗒落在脸上,热热的疼。
他想伸手擦去雨水, 却蓦地从脚下的水坑发现自己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黄豆大小的血坑,仿佛是被火折子烧出来的。
这哪里是雨,分明就是从天而降的烈火星子。
老兵心中一骇,拿头盔格挡住脸不, 朝城下去望。
他瞬间瘫软了在地上。
那都是什么东西?
江潮?海啸?仿佛都不是。
因为正有无数鬼魂似的兵马从瀚海之中爬出来, 急速向朔北城攻来。
那些风雨之中夹杂的嘶吼就来源于此。
不是北方的蛮人, 而是更加可怖的东西。
老兵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举着火把冲上城垛, 点燃烽火。他的浑身都好像正在火海中燃烧,但他还是粗着嗓子、尽全力喊道,“敌袭——”
这一声“敌袭”惊扰了还在沉睡中的朔北城。
一盏盏灯火点燃,整座城池由北向南转瞬明亮如白昼。
黑夜中的东西彻底显现,那一场雨,或者说是燃烧的陨星从天而降,根本无法有人能够在这天外之灾里活下来。
老兵扭头,回身去望仿佛已经被点燃的城池,恐惧和绝望层层叠叠地蔓延。他甚至连寒颤都打不了了,只是呆若木鸡地瑟缩在城垛角落。
闭上眼,然而预料之外的死亡没有到来。
浑身暖洋洋的,老兵试探地睁开眼睛,视野之内都是遍地的金光,却并不刺眼。
他死了么?
“这人还没死?”
一只八九岁小丫头的手摸上老兵的脸。
老兵觉得脸上痒痒的,他忍不住也用指头去触碰那脸上被火星子燎出的凹陷。
这是怎么回事?
他瞪大了眼,那伤口竟然凭空消失了,他傻愣愣地仰视这个并没有多高的小丫头。
模糊的眼眶干涩,一点灵光柔柔撒入,老兵终于看清眼前的来者。
身前半蹲下来的确乎是一个年岁不大、玉雪可爱的小丫头,她后边还站着一个玄衣玉冠的少年。
那少年听到他低低的“嗬”声,转过头。
一张青铜鬼面。
老兵只能依稀从那鬼面后露出的锋利下颌猜出少年英气俊美的面容。
为什么会带这张面具?
疑惑尚未从脑海中消失,一个更加惊骇的念头在老兵脑中升腾而起。
这个人,这个人,不会就是几十年前带着面具的那个少年吧?
几十年里,朔北城的孩童都听着一个传说长大,老兵也不例外。
那一幕,以至于凡间曾留下野史记载,其名为鬼面将军传。小传中的少年无名无姓,只有文字记录过曾少年拔出的惊天之剑彻底将北狄人赶出了朔北城。他确实做到了凡人根本不可能完成的神迹,可剑光早已和失去踪迹的少年一同湮没在岁月长河,只有翻开史书时才能一窥惊现的摄人威光。
会是那个传说里仙人一般的鬼面将军吗?
老兵悄悄抬起眼。
透过脸上的青铜鬼面,朔风清晰地看见老兵眼里的敬畏和了然。
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么多,因为怨潮里的诡物正在向城墙攀缘,像腐烂的黑泥般堆在城墙下。
“阿狸,你和族人在这里看着这些人,我去城外。”朔风淡淡道。
阿狸心中有些吃惊,这还是朔风第一次没那么恶劣地跟她说话。
她很快答应下来,和族人们一起为城墙上受伤的守兵疗伤。
果然不是凡人啊。
守兵们激动之余,更有得窥神迹的庆幸,他们将目光投向正在掠往“黑潮”的鬼面少年。
那个脸覆鬼面的玄衣少年踏空而去,疾奔中他玉冠高束的马尾飞扬,露出冰玉一般清透白皙的脖颈。
朔风刚刚站定,就见到四面八方的怨潮包围了他。
眼前顿时陷入黑暗,仅仅耳边有兵器相击而迸发的蜂鸣。
他睁开眼,记忆里曾经的一幕再次显现。
怨潮试图用那场战争的幻境来困住他。
战场萧索空旷,风起尘扬,凝固干涸的赤色被埋在重重沙土之下。埋不住的,只剩战场上横陈遍地的残破尸首。
一个南梁士兵被马刀削断半边脖颈,只剩颈侧连着薄薄一层皮的脑袋半掉不掉。而他手中长枪已狠狠刺进身前北狄士兵的胸膛,枪尖的脏腑肉块顺着枪杆漓下,徒留一地血泥。猩红液体在沙地刀剑扫过的凹槽汇集,形成了某种残忍的图腾。
然而这些都只是虚影。
真正要夺人命门的刺向朔风眉心的刀尖。
这一刀狠辣纵劈,风中竟响起蜂鸣。
一角玄色衣袍如纸片坠落。
朔风看清了来者,马背上的阿勒只余一具骨架。
少年飞身凌空,足下轻点。手中寂华剑前勾,劲道遒劲,阿勒不慎被踢翻至马下。紧接着,剑尖回旋,阿勒额前的鹰形金饰被一分为二。
又是一脚踩下,白骨咔嚓断裂。
怨潮幻境里更多的尸体白骨向他扑来,可朔风毕竟是修士,又有凌雪剑尊的灵力护持,很是轻易地用寂华剑劈碎了这些白骨。
幻境里声音渐小。
朔风皱眉。
有些不对劲。
如果怨潮对朔北城虎视眈眈,为何只是要困住他,根本不像界门西线那里进攻得如此凶猛。
朔风抬头,他唤出寂华剑,御剑向昏黄的天空飞去。
但天空表面仿佛一层柔软厚实的蚌肉,牢牢阻挡他的形迹,不让他离开。
这个幻境不是为了杀他设下,而是为了拖延住他。
怨潮入侵凡间的真正目的是什么?或者说邪灵所说的报复究竟是什么?
朔风面色微冷,他右手持剑,剑光四裂,席卷天穹。
幻境的第一层剥落。
画面一转,朔风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他变成了曾经那个三四岁的孩童。
朔北城的小院里,夕阳斜斜,阿爹高高地举起他,他坐在阿爹肩上玩骑大马。
“阿朔,以后你想做什么啊?”
他被困在孩童的身体里,听见自己稚嫩的声音,“做一个像阿爹一样的将军。”
“好啊,好啊。”阿爹笑。
坐在石凳上绣花的阿娘起身,从阿爹身上接过他,笑着说,“睡吧睡吧,我的孩子。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被抱在阿娘臂弯里的朔风仰起脸,冷声说,“我阿娘根本不会说话。”
他挣脱这个幻境里女人的怀抱,听她泣声喊,“不要走,不要走。阿朔,阿娘好想你啊……”
但朔风没有回头,越是混乱的幻境,他的头脑就越清晰。
他推开小院的大门,身形从那个孩童变成少年。
沧澜江岸,松岗明月,那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
朔风看到跪坐在坟坑边的“舟月”。
“舟月”朝他抬起头,一步一步走来。她的手里捧着红绸,四周的光影随她的脚步变幻。
朔风发觉自己手里牵着红绸另一端,他和“舟月”面对面站在一间明亮的喜堂。
“舟月”穿了他曾想象过的那套大红喜服,头戴金丝凤冠,向他甜甜地微笑。
她说,“阿朔,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啊。”
语气亲昵,“舟月”紧紧依偎着他的胸膛。
寂华剑横在朔风身前,冰冷的剑尖推开这个满脸愕然的“舟月”。
她还在问,“为什么?”
朔风已经没有丝毫犹豫地捅穿这具幻影,寒声道,“别用这张脸,你不配。”
话音刚落,幻影连同这座幻境一起崩裂。
呼呼的风声灌进少年的衣袖,朔风回眸,见到金色晨曦里将将复苏的朔北城。
一夜之间,那些带来恐怖灾厄的怨潮泡沫般消失了。
城墙上,阿狸正向他招手。
朔风重新戴起袖中的青铜鬼面,缩地成寸,飞上城墙。
阿狸正在小小的抱怨,“我还以为怨潮有多了不起呢,根本是在狐假虎威。邪灵都死了,覆灭怨潮简直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听到阿狸得意的笑,朔风敛眸逡视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