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馀暉照进教室,下课鐘刚响,纪梧元在黑板上解完最后一题重力加速度的题目,交代了作业后便宣布下课。
他整理起讲桌上零散的讲义,要离开教室时,上台擦黑板的值日生跟他说了声再见。他带着温和的笑容回应,走出教室时却是在想——今年的蝉鸣来得真早,不知道是不是吵着她了。
他回到教师办公室,开始整理起要去见她的东西。
座位隔壁同样教物理的老陈探头过来,朝纪梧元招呼了一句:「小元今天这么早走啊?」他顿了一下,眼角馀光撇到纪梧元桌上的小考考卷,忽然就碎念起对学生的不满:「上次期中,他们考的凄凄惨惨,唉,真是一届不如一届......小元这次期末你出题放个水吧,太多人要暑修我们也是麻烦。」
「没有出到很难,他们有唸书就写得出来的。」
纪梧元翻了一下月历,今天是六月十四。下礼拜的期末考卷他前几天就出好了,为的就是今天能有时间陪她。
他跟老陈别过后,坐上自己前几年买的小轿车,一路向目的地开去。车子开在人烟罕至的山路上,他循着记忆在一处停下,开始徒步往目的地前进。
小路上蔓草横生,长叶有着锯齿,纪梧元就算穿了长袖长裤,手背还是被芒草划出了几道淡色血痕。但这路没有去年难走,周遭的杂草有轻微的压痕,有人早了他一步。
知道这里的人很少,纪梧元完全可以猜得到是谁。
当他抵达目的地时,他毫不意外的看到琴南小春在面前出现。对方身上衣服沾了些土壤,模样看起来比他还狼狈,但那头及腰的棕色捲发还是保养得很好,岁月似乎对她特别宽容,捨不得在她身上留下足跡。
听到身后动静的琴南小春微微侧过头。她没有转头看纪梧元也知道对方,这里人烟罕至,连野狗都不太会经过,会来这里的只有他们。
「这里真的很难到。」琴南小春站在墓碑前,轻声说了句:「我每年都想着要帮小晴把周遭整理得好一些,但往往到这里时就耗掉大半体力了。」
她轻笑了声,带了点自嘲的意味:「小晴走之后,我越来越少爬山。如果有大学时的体力该有多好,这一小段路还称不上暖身。」
纪梧元沉默了一阵。他跟琴南小春的关係称不上熟,更称不上好。
「小晴说她想要一个安静的地方。」
他站到琴南小春身旁,没什么起伏的语气在这盛夏中显得有些冷,「她讨厌人群。她跟我说,这世界总在背叛她,如果可以选择,她不想待在人多的地方。」
冰冷的石碑上工工整整的刻着萧晴两字,上头没有一丝尘土。纪梧元知道琴南小春有先整理过了,但他还是又从背包里拿出湿纸巾,仔仔细细的又把墓碑擦过一次,就像他以前为她梳发一样温柔。
清洁完墓碑后,纪梧元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摺叠完整的乌龟背包。背包的作工算不上精细,样式也不如现在世面上仿真的绒毛玩偶。上头有细线缝补的痕跡,显然背包的主人十分喜爱这个布偶包。
它很旧了,但纪梧元一直有在维持它的清洁。他把背包放到墓碑面前,像是萧晴就在他面前一样说:「我猜你应该会想它,就帮你带来了。」
「别人来看人都带花带钱,就你带个布偶包来。」琴南小春无意表达些什么,但她就是笑了,觉得这一切都有些荒谬的感叹,「也不知道小晴在那是不是买新背包、新玩偶了,如果没有,那我们送个新的给她,别再补了。」
「这个背包对小晴来说不一样。这是她爸妈留给她的,对她来说独一无二。」
纪梧元歛下长睫,没有再多做解释。
琴南小春站在他身旁,识相地没有继续问下去。她知道纪梧元不喜欢她,他愿意告诉她这个地方,纯粹是因为他认为心软的萧晴终究会不忍心拒多年好友于千里之外。
她走进石碑一步,将手搭上冰凉的墓碑。良久,她叹了口气,也不在意纪梧元在她的身旁,忽然就对墓碑开始喃喃自语,像是犯罪者的自白。
「小晴,你很恨我吧。」
她顿了一下,闭上眼说:「我介绍林轩皓给你,却又亲手抢走了他。小晴,我是不是伤透了你的心?我如果现在才说我是为了你,是不是太虚偽了?」
琴南小春摇了摇头,又笑了。她的声音含了一些鼻音,但眼泪却很克制,她咬了下唇几秒,继续说:「也是,我想也是。我在你面前跟他拥吻,你怎么会相信我的说词。你那么好、那么善良,林轩皓那个人背着你东搞西搞,你却始终不愿意相信我的话......」
「我就不能接受你为那个烂人死心踏地,我试过了很多条路,最终还是只能用这种方式让你看清他。」琴南小春长叹一声,带着眼角泪光仰头,「小晴,你很恨我吧。」
晚风吹过,将琴南小春的棕发扬起,她没有流泪。
纪梧元听完之后倒是笑了。他连正眼都不愿意看向琴南小春,就只是嗤笑一句:「你每年回来,就是在跟她讲这些破事?」
「人都走了,你还是不愿意跟她坦白。」
纪梧元也没有责骂的意思,他就只是单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琴南小春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她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就只是无可奈何的微微摇头,然后歛下眼眸,静静地站在墓碑面前。
他们沉默了很久。
蝉鸣声渐歇,她朱唇微张,没有来由的,就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你会恨小晴吗?」
「什么?」纪梧元不明白。
「我说,你会恨小晴吗?」
琴南小春没有抬头,出口的话很轻很柔,「她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走了。一场车祸带走了她的家人,再一场车祸,带走了她。我一直在想,人生还很长,我总有一天能跟她解开误会,但现在却又是永远没有机会了。」
「纪梧元,你没有恨过吗?她就这样,永远的拋下你了。」
纪梧元没有马上回应。恨和爱似乎是一体两面,他想了很久,还是回答:「没有。」
「在硕士毕业那年,我读了很多有关平行时空的论文。我相信那些平时宇宙是存在的,这个时空中的她是先走一步了,但在另个时空中,说不定是我先拋下她了。这样一来一往,我哪有资格恨她呢?」
他笑了下,又说:「但另个时空的我和这时空的我的意识是独立依存的,若相同的情景再度发生,说不定另个世界的我,真的会埋怨她留我一人。」
琴南小春没有听得很懂这些玄之又玄的理论,她想,萧晴这种个性的人不管在哪个时空,大概都不会变得太多。她贯彻自己坚持,看似柔弱,实则原则性比谁都还强。
「你还只是埋怨,换做是小晴,说不定一个想不开就跟你一起走了。」琴南小春笑说,却又随即改口:「不对,若少芸也在另个时空,那她就不会这样做了。她是那么负责的人,绝对会待在少芸身边照顾她。」
纪梧元轻嗯了一声当作认同。两人之间的氛围陷入一种诡异的和缓状态,人死不能復生,无谓的争吵和真相无益于事,他们只能靠着想像,勾勒出另个美好世界来安慰自己。
但他们终究还是在这个时空活着的人。
琴南小春转头看了纪梧元一眼,她踌躇了一阵,最后还是忐忑的问了句:「少芸很聪明,小晴还在时总以她为荣。那孩子,她......她最近、还好吗?」
纪梧元很久没听到有人问起纪少芸了,一时也答不上来。他想了想,说不上好,但也还不到最差。生命总是这样,你认为他烂透了,却永远都会发现他还能再更糟。这样一想,似乎现在也就还熬得过去了。
「她去年得了怪病,成天都在昏睡状态。」纪梧元虽不知为何琴南小春会忽然问起纪少芸,但还是如实以告:「查不出原因,但病情至今也没有恶化,原本诊断以为是嗜睡症,但不是......芸芸如果有醒来,时间永远都是在半夜三点。我是学科学的人,但有些时候真的不得不迷信。」
「琴南小春,你有听过食梦女吗?据说是从你们那传来的,许愿的人进入昏睡,在梦里创造另个世界。在你们日本那边,这种乡野传说真的灵验吗?」
琴南小春穿的是白衣,夕阳将她一身纯白染上橘红。纪梧元看她双手交叠在胸前低头的模样,忽然想起纪少芸摆在床头的画。画中女子也是穿着红衣,她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脸,和琴南小春现在的姿势如出一辙。
良久,她抬头,但晚风却扬起了她的棕发,纪梧元还是没看到她的表情。
「我也不清楚。日本很多传说都是这样的,心诚则灵,或许梦中真有另个世界。」琴南小春的声音在风的吹拂下变得很遥远,「但创造了另个世界又如何,命运的轨跡总比人们想的,更难更动。」
纪梧元同意了琴南小春前半段话,但他认为每个时空的人的未来是不同的。
回家的路上,纪梧元一直想着心诚则灵这句话。他想,这样也好,至少纪少芸在另个时空是有母亲陪伴的孩子。有萧晴在的地方,才是纪少芸想要存在的时空,那孩子对母亲的钦慕似乎大过世上一切事物,足以让她放弃一切去追寻。
他回到家中时,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走到纪少芸房间,年轻的少女安稳的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像是极度精緻的人偶。
纪梧元走到书桌前,画笔散落在桌面,白纸上勾勒出了一个女人的轮廓。他一眼就认出那个人是萧晴,那乌黑的长发、清秀的容顏,就是他记忆中萧晴的模样。画中的萧晴朝他回眸,眼中带有泪光,破涕为笑的模样看得他一时失神。
他又盯了画作一阵,这才注意到书架上似乎有本没放好的册子。是本日记,他无意窥探纪少芸的隐私,但还是着魔似的把手掌大的日记拿了下来。
日记的最后一页停留在六月十三,昨天。
『
06/13
妈妈终于把我放在第一顺位了。
我努力了这么久,妈妈终于回来找我了。
家人、闺蜜、父亲......这些人都不在了,妈妈眼里终于只有我。
打扰我们的人都不在了,我是最幸福的。
』
纪梧元一直都知道纪少芸和萧晴比较亲。她聪明却善妒,眼里容不得别人。
他叹了口气,又随意地回前翻了几页。
『
04/28
我不能理解。
琴南小春为什么到哪都缠着妈妈?为什么要减少我跟妈妈相处的时间?
这里都是我创造的时空了,她能不能去死?
她怎么能跟男人在一起的同时又缠着妈妈?
这么贪心,把心挖出来剖半平分啊。
烦死了,她不x也知xxxx吗,为xx不xxxxxxx?
捏造xxxxxxxx,记忆xxxxxxx不可靠,
xx所有人xxxxxxxxxxx!xxxxxxx都死掉?
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x
』
后面的笔跡被画掉了,纪梧元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字。很不对劲,一般人在自己日记上的涂改不会画得这么彻底,而且还匆忙的像是连拿出立可带修正的时间都没有。
纪梧元原本想翻到纸的背面看看能不能看出些什么,身后却忽然传出起身的动静。他一转身,看到纪少芸正好从床上坐起,床头柜的时鐘指向整点。
五更,凌晨三点鐘整。
纪少芸有着跟她母亲一样乌黑的长发,但脸型却比萧晴更消瘦。她转过头,看到纪梧元在看她的日记,却没有任何不悦的反应。
相反的,她笑了。纪少芸苍白的面孔上,浮现了发自内心的微笑。
「芸芸,这是......你梦里的内容?」纪梧元实在受不了,率先打破逼人的沉默。
纪少芸走下床,晕眩感让她踉蹌了一下。撑着床沿的她扶着额,像是没有听到纪梧元的疑问。她兀自咧开嘴,喃喃着掩不住的喜悦:「妈妈终于来找我了。我醒着就能见到妈妈,睡着就能回来找爸爸。我还是个孩子,能跟妈妈有好长一段的相处时间......」
她走到纪梧元身旁,抽走他手上的日记。她翻起自己以前的纪录,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最后,她停留在字跡被划掉的那一页。纪少芸起先是愣了一下,她错愕的看着那些被划掉的字跡,来回翻动那张单薄的纸。
翻着翻着,她眼底的惊愕渐渐消散。最后,她合上日记,神色有些复杂。
纪梧元看着她,等她说话。他原本以为,纪少芸会再次跟他说日记里写的都是真实,现在在这里跟她对话的他才是梦。又或是,她会跟他分享她坚信的「真实」中发生的事,那个寧静的世界中的萧晴又是什么样子。
但都没有。纪少芸非常聪明,超乎想像的聪明,每个时空中的她皆是如此。
她想通了一切。更动的记忆偶尔也会因手法不够高明而有破绽,纪少芸在五更结束之前,以一个神色异常清明的状态,缓缓开口:「醒了才是梦。爸爸,你是学物理的,应该知道在前提为错的情形下讨论对错没有意义。我们在构筑的时空中真实存在,你也好、我也罢,我们只是活在不同的真实。」
纪少芸笑了。她微啟朱唇,轻吐一句:
「所以,全部都是真的。这世界没有梦。」
《食梦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