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这一觉睡得沉, 多年压抑的情感终于得到释放,鼻尖萦绕姐姐的甜香,他睡了很久, 直到日上三竿, 还做了梦,回到孩童时光,拉着姐姐五彩斑斓的裙角,笑声荡漾在碧波万顷的湖面,奇立嶙峋的假山间, 九折蜿蜒的游廊边, 无处不在,全是姐姐窈窕身影。
梦里真好,没有外面熙熙攘攘的一切,看不到虎视眈眈朝臣,也没有让人心慌的苏泽兰, 只有满眼万花嫣然,翠鸟莺啼,还有最爱的姐姐。
他原本在乎的就只有她而已啊,无论江山还是王位, 染着无数人的血迹斑斑,想起来便忍不住恶心, 母亲死在皇权之下,薛家灭了满门,这还不够,还要葬送自己的一生。
可他身在其位, 又不得不被命运推着走, 若是没有权力, 愈发难护住姐姐,何况也有不甘,到现在还不知道母亲的死因。
段殊竹,苏泽兰——两人的关系微妙,其中一定有文章,可惜当初他太小了,知情人又老的老,死的死,但凡能说点话的也被枢密院灭口,根本查不到。
棠檀桓睁开眼,美梦尽头成了压抑,千头万绪,不得安生。
屋内阳光明媚,暖洋洋亲吻眼皮,他顿了顿,发现已经回到长生殿,昨夜种种浮现心头,腾地坐起来,却被一双柔软白润的手臂拉住,苏雪盼娇美地笑着,“陛下可算醒啦,睡了这么久,吓死臣妾。”
她用带着馨香的帕子替他擦汗,娇滴滴,“陛下,该用午饭了,御膳室的人来问陛下想吃点什么?”
棠檀桓呆呆地瞧着对方,一时反应不过来,如何从花房到了这里,完全没有印象,莫非脑海里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臆想,而姐姐——又去了哪里。
他哦一声,半晌没吭气,惹得苏雪盼咯咯笑,“陛下睡得太久了吧,是不是还迷糊着呢啊。”
话音未落,缠枝如意花绣金屏外有人接话,温柔至极,“不是没睡醒,只怕饿过头。”
茜雪端了碗百合蜜枣粥,热气腾腾熏着脸,惹得她微微闭起眼,笑吟吟来到近前,“陛下先喝点热粥吧,暖胃。”
瞧天子愈发傻愣愣地不搭话,旁边的苏雪盼又忍不住笑,揶揄道:“咱们陛下啊,肯定是做了个美梦,要不昨晚能睡到花房去,人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要不是让公主发现,找人送回长生殿,陛下应该能直接睡到晚上吧!”
她边说边娇俏地笑着,清浅笑声飘在午后渐渐温热的空气里,让人没来由得心情好,茜雪伸手轻轻打了对方一下,佯装生气,“苏贵妃越来越口无遮拦,什么俗语也是你能说的吗?”
“在陛下与公主面前怕什么,咱们不是一家人嘛。”
语气亲昵可爱,让天子与公主不由得对视,是啊——家人,无论以何种形式,他们总是一家人。
棠檀桓笑了笑,三魂七魄归位,“贵妃素来是个热闹人,朕觉得挺好。”
“你把她惯坏啦,将来也是你的事。”茜雪把粥碗递过来,坐下调笑道:“罢了,罢了,反正是你的宝贝贵妃,姐姐管不着。”
苏雪盼睁大眼睛,勾头瞧她,“哎呀,公主怎么管不到啊,前一段还说要认我做妹妹呢,现在怎么就变卦!”
她自己说着就乐起来,开口带笑,实在讨人喜欢,棠檀桓拿起粥勺,轻轻抿了下,甜丝丝暖流入了喉,顿时舒服很多,幸而雪盼在此,否则他真不知要如何面对姐姐,在经过昨晚的迷乱惶恐之后,早就丧失了与对方说话的勇气。
余光瞧姐姐,对方却是一副神态自若,大概发现自己在偷瞄,缓缓站起身,对着雪盼柔声道:“行,我错了,好妹妹,一声姐姐一世姐姐,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咱们都不分开。”
苏雪盼吐舌头,眉眼弯弯看殿下,“哎呀呀,陛下你看,臣妾可有福气了,居然做了十七公主的妹妹。”
天真烂漫的语气惹得他忍俊不禁,放下粥碗,接过姐姐递过来的帕子,“贵妃说真的!你认了十七公主做姐姐,我是她的弟弟,贵妃好好算一下,你和我该怎么办?”
苏雪盼噎住声,竟把这茬忘了,扭头朝公主可怜巴巴,“殿下,那我——能不能反悔啊?”
茜雪掩面而笑,“好妹妹,心里还是最在乎天子啊!”
太阳升起来了,金光映在雕花大理石地面,花屏上的金丝线一条条细密地璀璨,仿佛鱼尾鳞片,浅浅荡在水中。
三人坐在一处,亲密无间,暖暖温度让天子心里舒服,姐姐没走,没被自己吓走——这就已经足够,至于昨夜,暂时都可以抛之脑后。
茜雪看弟弟已经安静下来,也放了心,将他留给苏雪盼照顾,独自走出长生殿。
春天来了,再有几日就是元宵节,人胜已过,今年连苏供奉做的彩胜都忘了别在发间,她心情暗淡,漫步在华清宫的九龙湖畔,瞧草长莺飞,不远处的骊山青绿悠然,忽然很想去老母殿上柱香。
一定要去,与苏供奉一起。
深吸口气,如今只能靠自己,先回到沉香殿更衣,薄粉轻施,依旧是光彩夺目的美人。
她带上秋露,缓步来到段殊竹的龙石舫,白日碧波潋滟,方才看清整个石舫模样,似飞龙盘旋在水面,后面还有成片的翠竹秀逸柔美,这位主使果然会选地方。
迎面走出来竹儿,翠绿圆领窄袖衫紧紧贴着英挺身材,乍眼一看,倒像前后那一颗颗青翠竹子,难怪叫做竹儿。
对方手里提着个蓝紫花筐,枝条参差不齐,只扎了一半,做工十分精巧,见着公主连忙施礼,“殿下怎么来了,主使这会儿不在,段小娘子想来华清宫玩,主使去接了,殿下先在里面稍等,奴去弄点好吃好玩的东西,让公主解闷。”
茜雪点头,不得不感叹枢密院调教出来的就是会伺候人,顺着接话,“好吃的倒多,好玩的不知有什么?”
竹儿撩开帘子,一边仔细护住手里的花篮,笑嘻嘻地回:“昨晚奴抓了几只猫,金丝虎,狸花猫,各个可爱得很,殿下一定喜欢。”
她吃惊,如何知道自己爱猫,就算晓得也没必要大半夜去抓,坐在榻边,试探地问:“本主确实喜欢猫,不过你又不能未卜先知,莫非知道我会来!”
“奴哪有那份本事——”端了杯热茶,还未开口,脸就兀自红了,腼腆道:“奴实话实说,段小娘也喜欢猫,所以昨夜无事——就抓了一些来。”
“哦,难怪了。”公主随即笑道:“你机灵,想必那只花篮也是给姝华编的了,段主使肯定十分喜欢你,要么怎么赐名竹儿,那可是他自己的名字啊!”
小太监立刻露出一丝慌乱,噗通跪下,“奴可不配,是主使心眼好,怜惜奴年纪小而已,奴父母都是养竹人,可惜早年就没了,奴又被卖入枢密院,才得了这个名字。 ”
茜雪叹口气,皇宫里的人全是表面光鲜,背后都藏着不能言明之苦,上至天子,下到一个小宦官,谁也不能幸免。
竹儿退了出去,她腾出空来欣赏身后的花屏,上面绣着棵棵红色秀竹,遒劲有力,只是这颜色实在有趣,怎么竟是艳红色!
须臾之间便听到猫咪叫,回头看竹儿已经抱了两只小猫进来,娇憨可爱,让她忍不住搂入怀中。
等竹儿再进来,又摆了满桌玉露团,杏仁酥,全是自己爱吃的东西,桌边还加了些五颜六色的酥糖,动物模样的糕点,不肖说又是姝华爱的了。
“竹儿,你今年多大?”她捡起一块酥糖放嘴里,为了排解心烦随口问:“看你样子大概就在舞夕之年吧!”
“回公主,奴今年不足十一。”
“哟,这么小,想来是你的个子拔得太高了,所以看着大。”
竹儿抿唇笑,女孩儿似地模样,可惜早早就净了身,茜雪不由感叹,人的出身选不了啊。
还来不及思绪万千,耳边就传来一阵清脆笑声,女孩子轻盈脚步踩在大理石地上,噔噔作响,段殊华叽叽喳喳地跑进来,“哎呀,我听到猫叫了,在哪里!”
身上的翠金襦裙飘在光线中,像一只从春日野穹飞来的小金蝶,抬头瞧见金丝虎窝在公主怀里,吃惊道:“殿下怎么在这里,咱们又见面了。”
小姑娘兴冲冲跑过来,正想伸手去抱猫儿,却被身后的段殊竹呵住,“姝华,现在怎么如此没规矩,还不快向公主施礼。”
她吓得打个激灵,倒把对面的茜雪逗乐,还是第一次看见娇纵的段小娘子害怕,连忙说:“免了,免了,姝华还小呢。”
“就因为小,更应该知道君臣有别。”段殊竹端立在中央,自己先潇洒地行礼,“臣见过公主。”
茜雪将小猫递给姝华,“主使何必多礼,我啊,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段殊竹笑笑,不言语。
旁边的竹儿聪慧,伸手带姝华去外面玩,两人走出石舫,段小娘子摸着猫儿好奇,“竹子,你看爹爹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
她从第一次见他,就非要叫竹子,他也习惯,将放在石舫草丛下花篮拿出来,笑道:“主使的心思,奴可猜不准。”
姝华瞧那小篮子漂亮,不由得放下猫儿,欢喜得直拍手,“你真会弄东西。”忽地瞧见对方腕部生出几道伤痕,泛出殷殷血迹,眼神陡然而变,“谁干的,必定是那帮老不死的看你小,欺负你,竹子,你也不来告诉我,看他们要不要命!”
腮帮子气得鼓鼓,马上要和人干架似地,竹儿连忙摆手,“不,没人欺负奴,是奴采花划伤,小娘子别气,气坏身子不值当。”
他看上去满脸惊慌,姝华不由得又笑了。
“竹子,你听好哦——”凑过来,微翘鼻尖快碰到他脸上,信誓旦旦地:“记得你是我的人,谁敢动你就是动我,看谁有这个胆子!”
“嗯,奴记得了。”
第94章 春风花草香(十)
春日午后, 微风阳光,暖暖得让人舒服。
龙石舫荡漾在碧波中,茜雪听着窗外风吹水纹的声音, 心里慌乱, 还是对面的段殊竹抿口茶,淡淡地问:“公主适才说有事,不知为何?”
她回过神,瞧着对方深不见底的眸子,寻思与这样的人打交道, 拐弯抹角只会把自己绕进去, 但若是次次先表明心迹,岂不是彻底被他拿住。
公主笑了笑,指尖摩挲着冰裂纹茶杯,随口道:“主使一向善于揣测心思,何况这天下处处都是枢密院的人, 我不说,想必你也知道吧。”
对方笑出声,“公主是嫌臣管得太宽了,以后臣一定注意。”
“那倒不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主使管得再多,也是为了陛下,对吧?”
她目光冷冽,试探中又透出皇家天生的威严, 这是在敲打他, 段殊竹亦觉得有趣, 忽然发现苏泽兰确实有些眼光,若换做其他的王爷与公主,还真不敢与自己如此说话。
“公主说的对,臣所做作为都效忠于皇上,绝无二心。”
表忠心的话随口就来,茜雪冷笑一声,讲话依然客气,“主使当然一心为了陛下,就是总有人背后使坏,说什么枢密院的权力大过天子,主使这次回来肯定要兴风作浪,我与陛下都不会信。”
段殊竹顿了顿,不记得有多久没听过这般面对面的质问,好像自从先皇过世,就再无人敢说。
如今却被一个才过十八岁的公主宣之于口。
他心里愈发兴致盎然,面上仍需压下唇角的笑,立刻起身跪在地上,“臣惶恐,不知何人挑唆陛下与臣的关系,臣万万没有此心。”
茜雪连忙来扶,总不能真让段殊竹跪着,笑道:“都说了是有人使坏,主使莫要当真,陛下都不介意,倒显得我多事了,还不快起来,跪坏可怎么办!”
对方这才起身,落座的时候,左腿微微颤抖,茜雪心细如发,不由得问:“主使的腿怎么了?看上去像受伤。”
“不打紧,前一段在皇家猎场被鹿角顶了而已。”
她连忙说赶紧请人来瞧,末了收声,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
突如其来的安静让茜雪心直慌,虽是与段殊竹来交涉,手上却没有半点筹码,不禁担心再一次被利用,但昨夜皇弟坦白曾授意副将临阵倒戈,以至于花大将军与苏供奉被困数十日,几乎搭上命。
十有八/九是被段殊竹的人听了去,这个把柄落入对方手里,实在太可怕!
所以必须来,否则这天下很难再姓棠,而那时的弟弟肯定活不了,她平素最烦朝堂之上的勾心斗角,利益权衡,但此时深陷其中,一切竟在不知不觉间,也难怪啊,弟弟是龙椅上的天子,自己又爱上苏供奉这个权臣,想到权臣这两个字心口疼得很,蔑视皇威,玩弄权术,杀人放火,无所不为。
她这辈子最恨的权臣!
对面的段殊竹看公主欲言又止,反而一点儿也不着急,先唤伍儿拿手炉,暖着自己的膝盖,慢悠悠地:“公主殿下有话不好,那不如让臣来猜一猜,恐怕是为了支越战场的事,对不对?”
语气如此平淡,茜雪吃了一惊。
段殊竹依旧云淡风轻,接着道:“臣身为枢密院的人,自然熟知皇家心思,不瞒公主说,那个叛逃的上官川赫已经死了,所以即使臣知道点什么,也是死无对证,公主大可不必担心。”还没等茜雪接话,又自顾自地:“但如果臣想让上官川赫活过来,也不是难事!”
明明白白的威胁,可见这个人确实在枢密院手中。
事已至此,她也没必要卖关子,段殊竹果然想要一手遮天,自己从没看错他!
公主轻蔑地哼了声,反问道:“那——主使是想让那个人活,还是死呢?”
段殊竹抬起眼皮,狠毒之人偏偏生了双颠倒众生的眸子,笑道:“臣全听殿下的意思。”
“我——”她故意自嘲,“何德何能,可以左右主使。”
“未来的天下之主,难道不值得臣效力吗?”他乐悠悠地说,甚至还抿了口茶,摇摇头,嫌弃茶凉。
十七公主彻底呆住,对面人怕是疯了!居然说出此种大逆不道之话,她顿住半晌,才急急开口,“主使,你——说什么!”
段殊竹放下茶杯,一脸笑意,“殿下,臣说的是未来天下之主啊。”瞧公主满眼惊恐,忍不住轻笑出声,语气越发温柔,“公主,莫非苏泽兰没有告诉你,这可不是臣的主意,他这个人啊,把一切都做全了,臣不过顺水推舟而已。”
茜雪整个懵住,“苏,他想让我——”
“想废掉当今皇帝,让殿下登基,成为一代女皇。”
“这不可能!”十七公主腾地站起身,苏供奉最清楚自己与弟弟的感情,断不会做这种事,如今他在牢里,就由着这帮人胡说,气得脸颊通红,“段主使,我年纪虽小但也不傻,就算是他的主意,你又为何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