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聚集的会是怎么样的人呢?
肯定不会像正常社会的组成一样。这里收容弱势者。那些人心中并无所谓想寻求的正道,只求生存而其他并无所需。
新世代的修道院只剩下表面的形式,在旧世代里清贫寡欲与贞节,在这里成为了老掉牙的信条。
玛丽亚眨了眨眼睛,待在密闭的空间久了,她便感觉自己像被四面八方的无形力量给挤压,修道院很大,什么都有,就算现在外面的一切都不復存在,这里也可能可以存续个千百年之久。
吸气吐气,她觉得身体还是很沉重。
她想到自己看了莱卡的实验纪录本。在新世代开始的时候,网际网路——玛丽亚其实并不清楚那是怎么样的东西,但那东西几乎无法使用了,所以这些记录都是用手写的。
上头写着每一个来自修道院的女孩子,在被送进来后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死去,手术从未失败,但那些omega们都无法适应经由莱卡的手所改造的胚胎,解剖的照片血肉模糊的展现胎盘长穿了子宫,画面怵目惊心。而每一个人几乎都是七孔流血而死。
莱卡的字跡毫不留情的纪录下一切,来自米尔顿区的棕发女孩;身高一百七十公分,系着双马尾的女孩;有着一双蓝色宝石般眼睛的可爱女孩,无家可归的omega们,前来寻求生存的方式,然后又成为了某个人未来道路的垫脚石。
阿曼达在最后一页,上头仅仅只写了奇莱雅修女的指示,而没有记录别的东西。
「好了。」
玛丽亚抬起视线,她撑起上半身,然后看了看坐在一旁的莱卡:「这就检查好了?」
「对,这次我有了迈可森的基因序。」莱卡快速地说道,一边脱下了手套,玛丽亚看着旁边摆放的巨大针管,她不敢想像那个东西先前真的戳进了自己的体内:「可以成功,一定可以。」
「好的。」她吞了口口水。
「你躺着,不要乱动。」莱卡轻声的说,然后便站起身:「我去弄点吃的。」
如果自己死掉的话,其实没有人会伤心吧?玛丽亚双手放在胸前,她默默心想。她迟钝的意识到,自己在世上早已一无所有。
现在玛丽亚明白为什么旧世代的人们会嚮往着宇宙,因为那里有着似乎很美丽的东西,而那值得用一生去探究。
如果能为此牺牲,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手术室的灯光很刺眼,玛丽亚瞇起眼睛,她伸出手并且遮挡住光,她的手看起来苍白无力,像尸体一样。
她听见了远处传来声响,但碍于莱卡的建议,玛丽亚还是躺着没有动。直到她听见了似乎是在高喊着什么的声音。
那是奇莱雅。
意识到来者后,玛丽亚着急的想要坐起来,她缓慢的,小心翼翼的移动自己到门边,想要听远处传来的对话。
「有段时间没见了,我们挚爱的主教。」奇莱雅修女的声音回盪着大厅:「你看来很享受被关注的感觉,竟敢在没经过同意的情况下,擅自与其他人去解释首长之子的事情。」
「我想这与你没关係。」莱卡的语气强硬起来:「这座修道院本来就是我的,你们终究是外来者。」
「真是可笑,你还在坚持这种论点吗?」奇莱雅修女轻声的说:「过去十年来,我们每天都在争论这种事情。」
然后,第三方的声音出现了:「放开我啊!我要找玛丽亚!」
那是椋。
玛丽亚觉得心跳似乎慢了一拍,她仍不敢动,只是待在半敞的门边,连身体都探不出去。
「拿去吧,亲爱的。」奇莱雅修女说,而玛丽亚听见了强硬的摩擦以及撞击声,其中似乎包含了椋的呜咽:「这是新的实验体,你至今为止都做得很好,这座修道院很快就会完成它的使命了。」
「我……」莱卡小声的说:「我不需要新的实验体了。」
「为什么?」奇莱雅修女的声音带了点玩味:「那些旧世代的往日荣光是值得放弃的事物吗?」
「把她带走吧。」莱卡说:「我想要一个人待在这里。」
「那杀了她。」奇莱雅修女说:「像上一个女孩那样。」
「我不想做无意义的事情。」莱卡提高音量。
玛丽亚觉得心跳越来越快,她没办法做任何事,连想要奔向椋都没办法。
「莱卡·霍金斯。」奇莱雅修女温和的开口:「你只要继续沉迷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就好了,去摸摸那艘火箭,或者做那些愚蠢的实验,假装自己还存在于旧世代。」
「你想做什么?」
「我来点醒你不要忘记自己的立场。」奇莱雅修女似乎正逐渐远离现场:「你这辈子都只能待在这里,自生至死,所以,做好自己该做的——」
脚步声远去,接着传来的是电梯直上发出的金属碰撞声。在确认安全后,玛丽亚扶着墙壁站起身,她花了一些时间才来到莱卡身边,但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个人站在原地的椋。
「啊……玛丽亚!」
还来不及说些什么,玛丽亚便被突如其来的拥抱给征服了,原先想要防卫的双手也放了下来。椋的动作很轻柔,就像温热的水浸湿了自己。
「呜、呜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椋大哭着:「太好了!太好了……玛丽亚……」
她一边轻拍着椋的背,一边偷偷看向了莱卡的表情,对方的脸完全隐蔽于阴影中,看不清轮廓。
「这里是地底对吧?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旧世代的东西?」椋连珠炮似的问到,还带着哽咽的声音让玛丽亚觉得很好笑,但她只是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椋的拥抱给松开,接着走向了莱卡。
玛丽亚出声喊了对方的名字。
莱卡顿了许久,说:「那是你『朋友』吗?」
「是的。」玛丽亚说:「是我朋友。」
莱卡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能介绍我认识吗?」
「当然。」她握住了对方的手,稀松平常,好像本就该这样做一样。莱卡的手指细长且冰冷,只紧握的时候彷彿可以感觉到血在血管中流动。
修道院似乎不平静。椋是这么说的。在玛丽亚于地底生活的时间里,椋都在寻找自己的蛛丝马跡。
迈可森就在修道院里的传闻似乎全国都知道了。但碍于这里是个中立之地,一旦发生了暴乱,那就连避难的地方都将不復存在。
虽然修女们的作息还是像往常一样,但母亲大人们开始缺席,许多杂事都由像是洁西卡或是赫尔娜那样的姐姐们扛下,包括了日常的讲课,以及安排抄书和管理牲口。
就在这动盪不安的期间,椋说她揍了洁西卡一拳,就为了逼问出玛丽亚的下落。
「你揍了洁西卡一拳?」玛丽亚重复一次,然后坐在房间里的椋很认真地点头说:
「对呀。」
「她根本不会知道我在哪里,你为什么要去揍她?」玛丽亚有些不敢置信地开口。
「她一定知道的,」椋生气的撇过嘴:「有很多人说看到洁西卡带了一个穿斗篷的人上楼,我觉得那肯定就是玛丽亚你,可是她死都不肯承认,我只好……对,我打断她的腿了。」
「你的直觉很准,椋。那是我没错。」玛丽亚尷尬的微笑:「总之,谢谢。」
「你的眼睛没事的样子?嗯?等等。」椋一把抓上来,玛丽亚感觉到对方的鼻息吐到了自己身上:「顏色不同……这是义眼吗?」
「对。」
「主教……给你装的?」
「是的。」
椋沉默了一会,就在刚刚莱卡像往常一样癲狂的打招呼时,椋就像野生动物一样鑽到自己背后,齜牙咧嘴,而莱卡倒也没事地耸耸肩,回到图书室去了。
「玛丽亚没事真是太好了。」椋再次拥抱,而玛丽亚停顿很久,这次她终于好好的回抱了眼前的女孩:「我会带你逃出去的。」
玛丽亚愣住了,她的手僵直在半空中,说:「什么?」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主教大人不杀我,但现在修道院已经越来越奇怪了,迈可森先生旁边每天都围绕着好多人……」椋越说越着急,接着表情变得有些奇怪:「玛丽亚你……你的费洛蒙味道好重啊。」
她闻了闻空气,基本上味道什么都没变。玛丽亚觉得胚胎肯定成功着床了,那剩下的肯定就是看自己有没有办法撑过去了。她觉得眼前闪过了许多画面,包括了莱卡看着火箭的模样,穿着白袍,表情安逸,好像一切令人恐慌的事情都不復存在。
她想像地球的模样,那个不知名的孩子将会穿上宇航员的衣服,戴上透明的头盔,手上拿着相机,准备拍下照片,然后再回到家。
这样似乎就像,有什么终于抓住了自己,她不再是个失去归处的人了。
「可能是你的错觉,」玛丽亚站起身,她拍了拍椋的肩膀:「先在这里休息吧,我晚点再回来。」
「等等。」椋抓住了她的手臂,玛丽亚回过头,对方的视线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得骇人且不安:「你怎么了?玛丽亚,这个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我不喜欢这里。我也不喜欢主教。」
「我在一开始来的时候,你不是就有说过地底是主教的地盘吗?因为一些原因,所以我现在待在这里。」玛丽亚轻声的说:「我现在不方便出去,可能要等……」
椋放慢说话语速,像是威胁般的说:「我是说,主教要干什么?你被囚禁了?」
「我是自愿待在这里的。」玛丽亚说。
「为什么?」椋吞了口口水,似乎很紧张:「这里到处都是旧世代的东西,没有阳光、待久会疯掉的,主教就是最好的例子。你再等我一下吧,我会找到办法带你出去……」
「为什么?」她似乎重复这个问句许多次。
椋微笑:「你是我的朋友呀。」
「真的吗?」玛丽亚轻声的说。
这似乎让椋着急了,于是对方也站起身,来到了自己面前,费洛蒙的味道逐渐清晰,伴随着那双清澈明亮的黑色双眼:「你怎么了?玛丽亚?」
「没事。」玛丽亚瞇起眼睛:「我很感谢你,椋,毕竟我从未拥有过朋友。」
「什么?」椋不敢置信地喊了一声:「玛、玛丽亚,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我只是……」
——「你们两个要来吃东西吗?」莱卡的声音突如其来的出现在门口,椋警觉的退后两步,而玛丽亚转过头,向往常一样的说:
「好。」
在晚餐时间结束后,椋被分配到了玛丽亚隔壁的房间。餐桌上时,椋防备心很重的问说为什么莱卡没有像奇莱雅修女要求的那样处置掉她,而莱卡漫不经心地回答:「这里很空虚,所以多来点人也不会怎么样。」
然后,餐桌上就只剩玛丽亚和莱卡两个人。
「等迈可森离开后,你还要住在这里吗?」这似乎是玛丽亚不晓得第几次问这个问题了,但莱卡的答案似乎在慢慢改变。
从最开始的老死在这里,到邀请自己一起留下来,然后是现在的,声音回盪着空间:「我们可以离开。」
「你会带着我一起走?」
「我再怎么不想承认,你也是唯一能够和我谈这些事情的……人。」莱卡轻声的说,表情漠然,小麦色的皮肤上有着繁星似的白斑,就像物换星移一样,那些美丽的印记也随着他的表情而移动:「我们也没有什么生存目标,那就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生活,然后偶尔回到这里。」
「和abo人种一起生活你不会觉得很不适应吗?」玛丽亚提问,她看着自己没喝完的汤,上头映着自己歪扭的脸。
「怎么可能呢,我都和奇莱雅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了。」莱卡笑了:「我该离开她……对,我该离开她了,再继续这样下去,我会自毁的。我该离开乌托邦了。」
「嗯。」玛丽亚说。
「你知道所谓的爱情和友谊,都是基因在作祟吗?」莱卡轻声的开口:「为了生存下去,所以群体聚在一起,友谊联系着两人,脑袋发出的激素成为了所谓的爱情,为了繁衍、为了生育,为了继续存在……一切都可以用科学解释。」
玛丽亚没有回话,她将背靠在椅子上,觉得身体温暖的不可思议。好像记忆与现实的雪都不曾寒冷过自己。
「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是什么情况?」
「我想我们只是单纯的……突变而已。」
然后莱卡笑了,是很开心的笑,身体都让餐桌开始颤抖,甚至笑出了眼泪。玛丽亚看着对方用手抹去泪水,而那双碧绿的眼里满是光彩,就像夏日的阳光:「我喜欢这个答案。」
那瞬间,玛丽亚突然意识到,母亲不断叫着自己活下去,那彷彿诅咒般的话语,肯定也有其意义存在,那或许就是现在,此时此刻,呼吸的这零点零零几秒。
她觉得她和莱卡交会了,在这莫名其妙的新世代,莫名其妙的修道院,以及莫名其妙的旧世代遗跡,和一个莫名其妙的人。
她感觉到胸口暖的不得了,好像所有的伤痛都消失,曾经握起铁锹、举出拳头以及牵上他者的手,都只剩下温和的令人落泪的暖意。
她再次不自觉的哭了。
「嗯。」她说:「我也喜欢这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