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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惊变(一)
  近几年的屠魔会,对君不封而言,是有些难熬的。
  屠魔会过往只当群龙教是头号大敌,奈何庄是挂靠在其背后的附庸,随着这些年深入敌营摸底,他们才清楚群龙教实际是奈何庄有意豢养的打手,恶贯满盈的群龙教树大招风,吸引火力,而实际操盘手奈何庄则稳坐背后,坐享渔翁之利。
  此前的孩童拐卖案让屠魔会将视线渐渐转移到奈何庄身上。屠魔会和群龙教都只是武林一大势力,奈何庄却已将手伸向了周边各国,他们非但与西域往来密切,还勾结东瀛,上抵北荒,下访南江,走动如此频繁,很难不怀疑他们在暗中密谋什么窃国大计。
  屠魔会此前与朝廷的关系就颇为微妙,蜀中一案更是因为京中贵人力保蜀中巨富,与朝廷交恶。但自打发现奈何庄的别有用心,屠魔会心系天下,不计前嫌,宁肯与朝廷联手,哪怕玷污了自己的名声,也要狙击奈何庄门人,力保这天下安宁。
  任务层层分摊下来,君不封除了卧底群龙教,便是与四方高人搏命,并从中截获奈何庄弟子,对他们严刑逼供,探听图谋。
  但偏偏,这几年他总在出岔子。
  喻文澜此前的担心成了真,屠魔会高层确实潜藏着奈何庄的钉子。君不封因被委派抓捕奈何庄弟子之职,那潜藏在总舵的钉子也随之出手,出卖君不封一行的情报。那些奈何庄弟子或是在围捕开始前就已经逃走,或是在被抓后纷纷毙命,不给君不封一行审问活口的机会。
  几个任务连番失手后,君不封渐渐失去了喻文澜的信任,可又因为总是功败垂成,喻文澜由此确认君不封绝非奈何庄安插来的密探,反而值得信任。在将他冷落了一段时间后,喻文澜重新起用他。
  鉴于君不封这边的情报总被无端泄露,要务自是不能委派给他,喻文澜除却让君不封抢占前点,做些身先士卒的脏活卖命活,便是给他排一些闲职。
  这一年的新年,君不封一直待在屠魔会翠微湖总部的湖心监狱。
  探子们的出卖使得屠魔会的兄弟姊妹死伤惨重,屠魔会上上下下深受情报泄露之苦,有了能审讯叛徒的机会,自然也毫不留情。久而久之,屠魔会的酷刑也传出了名头,他们折磨敌人的手段,凶狠残暴不亚于老对手群龙教。喻文澜甚至请来了解孟昶此前在大理寺做官的同僚,担任屠魔会的行刑官。
  而君不封这段时间的任务,便是做行刑官的帮手,旁观,或直接参与,让他曾以为是同僚的奸细受刑。
  君不封于心不忍,却又无法违抗上命。
  灵魂渐渐飘向了远处,他在想留芳谷的小姑娘。
  这一年他又让她失望了,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哭鼻子。
  她以为他是在外行侠仗义脱不开身,可实际上他在做什么?
  这里是虐杀同僚的地狱。
  他为什么要把大好时光浪费在这种事上?而不是回到留芳谷,回到他渐渐认可的那个家,与他最亲的妹子团聚?
  多年以前,与君不封有过一面之缘的老僧人曾说过,他有佛缘。若不是无法摒除暴食的凡念,君不封还真是个修习佛法的好苗子。
  彼时的君不封不解其意,这些年也渐渐明白了,所谓“佛缘”,也不过是那四个字——慈悲为怀。
  他当初加入屠魔会,自是有丐帮出身的顺理成章,那时他除了认为此地方便行侠仗义,也有股很粗浅的志气,想要在这江湖里闯出点名堂。可兜兜转转了数年,屠魔会也仿佛成了日趋精巧的机密机关,他越往高走,就越觉得无所适从。
  一个逍遥自在的灵魂居然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律条,脖颈上拴紧了绳。
  四处行侠仗义的快乐日渐不存,现在他还要被迫参与虐杀前同僚的血腥盛宴。
  总是这样无意义的打打杀杀,他厌倦了。
  同湖心监狱的同僚们处理那些被凌虐的残缺不堪的尸首时,君不封有了离开屠魔会的打算——过往它们还只是些零散的闪念,但在这一刻,它成了一个很明确的念头。
  在这个打算还只是零散的闪念时,拘住君不封留在屠魔会的不是别人,恰是解萦。
  君不封并不是要将自己目前的尴尬处境怪罪到解萦头上,他又如何不知小姑娘日夜盼望着他离开屠魔会,远离一切江湖纷扰,和她一起在留芳谷隐居。
  可每次看到她真诚的双目,他都在发自真心地感慨,这是多美妙的神迹啊!经由他手得以存活的小精灵正在茁壮成长,而他有幸,成了被她选中的大哥。
  小姑娘眼里的他是盖世无双的大侠,可实际上,他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独夫。
  女孩过往曾拥有的一切,他连十分之一都给不起她。
  可越是给不起,就越是什么都想给。
  别人有的,他家丫头要有,别人没有的,他家丫头也要有。
  只要她想,就是星星月亮他也会去为她摘下来。
  回到现实,钱就成了他最先思量的东西。
  他干的是搏命活,挣的是卖命钱。赌上性命的酬劳最贵。即便他清楚自己渐渐成了屠魔会里最好用的“尖刀”,是别人看不上的“雇佣兵”,但只要想到那令人心折的钱款,无论这活多脏多累,他都可以干。旁人笑当年那个两袖清风的乞儿居然成了全屠魔会最喋血的吝啬鬼,但他想,为了他家丫头,他背负什么都可以,只要能给她挣一个锦绣前程,区区污名又算得了什么?
  毕竟没有她,他可能早在几年前就离开屠魔会,去做一个浪迹天涯的游侠了。
  做游侠固然比在屠魔会里任人差遣要潇洒得多,可一旦体会过和一个人密不可分的羁绊,那曾经向往的自由也黯然失色,他心甘情愿做这羁绊的囚徒。
  三月,总舵的清洗运动告一段落,喻文澜暂时没有新任务交给君不封,君不封想着请辞,也需要回到洛阳分部,将分部的诸多公事打理妥当。
  林声竹前段时间接了总舵主密令,不知去私下完成了什么任务,兄弟俩竟赶在同一天回到洛阳。歇了两天,林声竹约君不封在洛阳颇负盛名的玲珑斋小聚。
  自打林声竹在屠魔会的地位水涨船高,即便两人自始至终没闹过什么大矛盾,他们也都知道两人的关系出现了难以弥合的嫌隙。
  君不封、林声竹和茹心三人虽然都是苦出身,但与同是孤儿的君不封和茹心不同,林声竹是因为家境太过贫寒,被父母生生送上了道观,希望他能在无为宫里谋一个好前程。
  如今,林声竹的双亲都还健在。
  君不封入丐帮,是为了“活”,而林声竹进无为宫,为的是“前程”。
  身为道士,却有颗难以磨灭的世俗心,君不封在见到这小道士的第一面就嘲讽他“道心不稳”,可谁能想到,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居然成了莫逆之交,患难多年。
  君不封一直都清楚,友人有颗一飞冲天的心。
  想要一飞冲天不坏,只是人心易变。
  他们相识于微末,都在屠魔会底层厮混时,两人尚有共同语言。如今君不封还是时常混迹底层,好友却已站在高位,又因为对君不封太过了解,每次下派任务,都是蛇打七寸地拿捏对方。
  渐渐的,便是在一起喝酒,两人也觉得话不投机。
  今次林声竹约他出来,赶在对方说目的之前,君不封开门见山,先把他要离开屠魔会的打算同兄弟说了。
  这话说出口,长久横亘在君不封心里的阴云也随之消散。他还是习惯不带任何立场去与对方交际。随口胡聊了几句,林声竹也感觉到他们的关系似乎一瞬恢复如常。
  痛饮三杯酒后,林声竹忧心忡忡地问道:“你现在告老还乡,那之前给小丫头攒的钱呢,能凑够你想给她的好嫁妆吗?”
  君不封苦笑着叹了口气:“那自是凑不够。”
  “那以后你……”
  “我开始做她大哥的时候,是有些自惭形秽,觉得跟她的父亲相比,除了会点武功,我什么都不是。但这些年下来,丫头越来越有留芳谷门人的风格,不在意那些身外俗物。我也想明白了,钱是要攒的,但这不是全部。之前她也和我说了,留芳谷有自己赚钱的门道,现在丫头也长大了一些,我们兄妹俩可以一起经营,她酿的酒已是举世无双,而她炼制的丸药,你也服用过,都是上好的东西,至于她和她师傅做的那些暗器机关,也是黑市的紧俏货……我们以后有谋生的财路,饿不死。”君不封叹了口气,“我这些年在外打拼,鲜少回去看她,现在想想,还真不如把之前刀口舔血的时间都用来陪伴她,也就是我运气好,没死在路上,真要出了个三长两短,她该怎么办……明明她那么需要我在她身边。”
  “这丫头性子虽然孬,但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为她的付出,她看得出。”
  君不封低落地“嗯”了一声,林声竹突然笑着踢他:“想想没遇到她之前,全屠魔会上上下下数你最潇洒,结果现在这叫什么,女儿奴?”
  “你可别取笑我了。我现在是已经认命了,在外面再怎么逍遥,也不如回家看着自己的小妹子长大舒服。”他又闷头喝下一杯酒,“声竹,我一直拖着不离开屠魔会,也有你的原因。咱俩相识十几年了,你和茹心也好了十年。十年了,我一直等着喝你俩的喜酒,结果现在我都要走了,还是没能喝到。”
  “那你……还等吗?”林声竹的声音有些颤。
  君不封笑着摇摇头,看向一边:“不等了,丫头还在家等着我呢。”他低下头,“等你俩真正确定要成亲的那天,记得通知我一声,到时候我看看丫头那边有什么好酒好药,收罗来几份,给你俩当新婚贺礼。”
  林声竹不自觉抽动了一下,君不封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留意到好友的反常。
  许久,林声竹轻声道:“不封,在你离开屠魔会之前,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第六章 惊变(二)
  “帮忙?”君不封挑眉,“自家兄弟有什么帮忙不帮忙的,有什么要我做的,你直说。”
  “晚上我会在这包厢宴请一个人,届时要麻烦你躲在橱柜里,根据我的指示行事……你能保证来的不管是谁,你都会听我的吗?”
  君不封笑道:“怎么突然这么严肃?来的人还能是谁,总舵主吗?这会儿可不兴以下犯上啊,你这就算要篡权,也得等羽翼真丰满了再说,现在篡权还不是时候。”
  林声竹哭笑不得:“你想哪儿去了。”
  “先说好啊,帮你篡权可以,日后你可千万别杀鸡取卵。我和你不一样,你家小徒弟没了你教导,照样能在无为宫生活得很好,可我家丫头若没了我,她就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个人了。”
  林声竹翻了个白眼:“你可放心吧,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可以勉为其难代你照顾一下你家那个孬丫头。”
  “得了吧,指望你照顾?你林副舵主多忙啊,我还是指望自己更靠谱。”
  兄弟俩嘻嘻哈哈地回了分舵,君不封睡了个午觉,又赶去市集给解萦淘了些新鲜玩意儿。黄昏时分,他同林声竹在玲珑斋门口碰头。林声竹这次非但骑来了自己的坐骑,还带来了君不封的坐骑,君不封虽好奇,却也没有多嘴。两人搭档多年,默契自不多说,不用林声竹再做其他安排,来到包厢,君不封直接躲进橱柜,柜门狭小的缝隙正巧方便观测来人。
  君不封屏气凝神,正是百无聊赖想着这趟回去还能给小丫头带些什么新奇东西时,有人进了包厢。
  来者竟是茹心。
  君不封突然很庆幸自己藏在橱柜里,这对贤伉俪看不到他的表情。临要离开屠魔会了,好友居然送给他这样一份“大礼”。心虽然抽疼不已,却也为他们高兴,等了这么些年,林声竹终于开窍,准备向茹心提亲了!
  令君不封有些失望的是,林声竹并没有开门见山地对茹心说出自己的意图,反是和她随便聊着家常。他们说了舵内的事务,同僚的轶事,近期的安排,茹心又问不封去了哪儿,是不是又喝多了酒。
  林声竹答道:“又在喝他家那个小丫头酿的酒,一个人在卧房梦周公呢。”
  茹心掩面笑起来,林声竹也笑,随即黯然地摇摇头,道:“不封准备离开屠魔会了。”
  茹心愕然,摇头笑道:“倒也符合他的性子,以我对他的认知,我以为一两年前,也许他就准备走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林声竹自己和茹心各倒了一杯酒。他一饮而尽,茹心却不喝,只是单手托腮,笑盈盈地看他。
  林声竹眼角微红,哭似的笑了。
  他将怀里藏了许久的一块拓片拿出来,却迟迟不忍甩到她面前。
  茹心漫不经心地将杯里的酒缓缓倒到地上,又恢复了托腮的姿势,还是笑。
  林声竹于是很难过地低下头:“你都知道了。”
  茹心的笑有些僵,却还是竭力维持着明媚的模样:“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把每次见面都当成是最后一次,等那一刻真的来了,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君不封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可碍于林声竹的嘱咐,他又不能随意破柜而出,只能焦灼地听着两个人说着自己根本听不懂的谜语,担心他俩的情况。
  那块拓片到底落到了桌子上,茹心却不去看,她只是神情温和地看着林声竹,等他发话。
  “是我来,还是你来……你自己选。”
  她低下头,轻声道:“你应该能发现,自始至终,你的消息都没有泄露过什么……我们不如做个交易,我就此收手,你也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没有发生?我的消息没有泄露,那其他人呢?舵里枉死的兄弟姐妹们呢?又比如,不封呢?”
  茹心一下笑了,这笑有些勾人,和林声竹所熟悉的那个大气端庄的霓裳阁弟子截然不同。
  也许这才是面具背后,她真正的模样。
  这几年在屠魔会,有时林声竹也会感慨君不封奇差的运气,明明对方的才干不亚于他,却次次任务都出纰漏,时常谋划数月,竹篮打水一场空。
  有功劳给自己,林声竹的虚荣心自然得以满足,只是路走得太顺,心里也会纳闷,茹心固是在他晋升道路上居功至伟,可对比君不封在屠魔会内的坎坷,他的青云直上,顺遂到仿佛这就是一个提前做好的局。
  现在续上了这因果,林声竹心寒之余,也很替君不封难过。
  君不封也许不知道,其实他是清楚他对茹心的情意的。不封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表现过什么,只是在三人同行的某一刻,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兄弟对茹心的感情。
  能得到茹心的另眼相待,自是他的福分,而不封虽心系茹心,也不曾越过雷池半步,与他们一直是君子之交。他从茹心那里得了好处,也打心眼敬佩君不封的为人。
  君不封一直等着他和茹心成亲,他也一直等着对方何时觅得佳缘,可形单影只了好些年,君不封直接跨过了成亲那步,先做“爹”了。但即便如此,林声竹也清楚,君不封对茹心的情意,从不曾变过。
  因为没有过期许,那心意也便格外珍重。
  橱柜里的君不封同样芒刺在背。
  就是再支离破碎的谜语,听得多了,也能从中囫囵拼凑出一个真相。
  原来茹心就是奈何庄深埋在屠魔会里的钉子,而他也通过缝隙看清了林声竹提到他的那一刻时,茹心的神情。
  他从没有想过落落大方的女人脸上也会出现那样的表情。而那究竟是厌恶,是轻蔑,还是讥嘲,他猜不出。
  茹心和林声竹谁都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他们同时动起手。君不封听到动静也冲出橱柜。茹心仅愣了一瞬,便甩了一个烟雾弹,夺窗而出。
  她的马就停在窗下。
  马蹄嘶鸣,女人很快离开了玲珑阁附近。
  烟雾散去后,君不封和林声竹面面相觑。这种烟雾弹,是奈何庄研制的火器,只有奈何庄门人才懂它的用法。
  他们沉默着下楼牵马,君不封突然笑了:“声竹,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和我一起捉她?”
  林声竹上前查探马蹄的踪迹,并没有回复君不封的疑问,他只是沉默地坐上坐骑,顺着茹心逃走的方向追去。
  君不封认命地苦笑一声,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漫漫长夜,一度离心的兄弟二人重新聚在一起,在死寂中搏命前行。
  这一次要追捕的猎物,是他们都深爱的女人。
  他们从洛阳出发,一路追到岳山绝壁,中间与茹心数度交手,直到这时才将她逼得逃无可逃。
  看着身后的断崖,茹心知道自己再无退路。
  追到最后,君不封也分不清,这究竟是屠魔会的公事,还是这对爱侣的私事。他凭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一路追到岳山,最后也只是站在林声竹身后,恍惚地看着那个让他愈发陌生的女人,接受昔日爱侣即将短兵相接的现实。
  茹心的目光从来只停留在林声竹身上,这次也不例外。真到绝路了,她毫不慌张,反而比过往还要镇定,她一脸温柔地望着林声竹,像是平日般关心道:“这段时间风餐露宿,你也瘦了。瞧瞧你现在,哪有一点无为宫首席弟子的风采。”
  林声竹执剑而立,面有风霜:“茹心,事已至此,束手就擒吧。”
  “我若说不呢?”茹心言笑晏晏,本已收起的双剑再度出了剑鞘。
  林声竹面无表情的一张俊脸隐隐浮现出一层白霜。他们中途与茹心交手都没有下死手,而是期许她能幡然醒悟。可交起手来才知道,平时看着最需要保护的女人,内里隐藏最深。他和君不封出手有保留,而女人对付他们的,都是杀招。
  林声竹追了一路,过往亦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回放了一路,此时他的心境已不复洛阳的哀恸与无助。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他毫无感情地举起佩剑,沉声道:“那就请姑娘指教了。”
  心中无情,下手自然无畏。茹心不曾让他们知晓她的真实斤两,而他亦不曾没在她面前,将无为宫的武学运用到极致。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顷刻。
  茹心吐出一口鲜血,看着掉向深渊的双剑,苦笑一声,认命地闭上双眼。
  林声竹慢慢走近她,无波无澜的眸子映着爱侣的面容。
  原来真到了杀妻证道的这一刻,人会平静到什么都不去想。
  君不封看着林声竹的动作,大骇道:“声竹,你要做什么!我们不是只活捉她吗!”
  “活捉?”林声竹转过头,睚眦俱裂道,“几个月的湖底监狱你是白待了吗?真把她捉了回去,你知道茹心会面临什么!”
  君不封嘴里发苦。
  屠魔会与奈何庄积怨已深,茹心又在总舵长袖善舞,与各个关卡的同僚都相处甚佳,他不敢想象她到底出卖了多少情报,她的背后是舵里其他兄弟姊妹们的森森白骨,若捉她回去,她又怎会有活路?屠魔会对叛徒毫不留情,茹心又背负了那样多的血债……她会遭遇的刑罚,只怕比自己在翠微湖的所见所闻还要残忍。
  “横竖都是死,与其让她被带回总舵受尽屈辱而死,还不如就现在杀掉她。”林声竹疲惫地叹了口气,“不封,你已经准备离开屠魔会了,在这个节骨眼,你不要惹事……茹心死了,对我们三个人都好。她不用受苦,你可以顺利离开,我副总舵主的位置也还在。总舵主这两天应该收到茹心是探子的消息了,不出意外,有关她的江湖绝杀令也已经向外发布了。这是一个死局。我们不杀她,也会有人来杀她。就算她在我们手里暂时活了下来,之后也只会在翠微湖受苦。是,你是可以放走她,只是那时,和她关系这么亲近的咱们俩,我们能幸免吗?保不保得住性命都两说,不被关进翠微湖底已是侥幸,等到那时候,你还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吗?”
  “我们就不能……”
  “不能。”林声竹斩钉截铁地打断他,“今天你因为心软放过了她,那谁为我们死去的兄弟姊妹们心软过?”
  林声竹的几句话压得君不封无从反驳,他能从这话里听到林声竹贪慕权势的私心,而林声竹也像这几年同他出任务那般,拿他的软肋拿捏自己。他甚至怀疑,林声竹此番带他前来,不是为了让他做帮手, 而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候,有足够的筹码制住他,不让他出手。
  可现在要被杀的那个人,是他们两个都最喜欢的茹心啊!
  林声竹可以负心薄幸,可他君不封做不到无情无义!
  只是眨眼的工夫,君不封将之前从地上摸来的几枚石子一一打在林声竹的几处大穴上,林声竹不可置信地栽倒在地,从来清明的眸子里也多了几丝怨毒。
  君不封不敢看他,单是唤来鹰隼写了封简单的血书。他将奄奄一息的茹心背在背上,头也不回地离开岳山。
  第六章 惊变(三)
  从出手的那一刻起,君不封就想好要带茹心去留芳谷,茹心被林声竹的内功气劲所伤,寻常医者难以医治。而她被屠魔会下了江湖绝杀令,暗处的赏金猎人也必定会闻风而动,既然如此,倒不如带她先去避世的留芳谷治疗伤势,之后再做定夺。从岳山前往留芳谷约有六天路程,他们一路快马加鞭,能将时间缩短到三到四天。此前他封林声竹的穴道,用的是丐帮的独门秘法,对方即使拼尽全力去冲开阻滞,也至少要耗费一天一夜,这个时间差足以让他们夺得一丝生机。
  君不封清楚,不管是从情理还是义理出发,如今的他都是一个确凿无误的叛徒。他为屠魔会尽心竭力奔走了十几年,临走前,却有了这么一个不光彩的身份。可他毕竟不能让声竹就这么杀了茹心。
  茹心犯了大错,自会有人来审判她,但这个人,唯独不能是林声竹。
  他,包括其他枉死的兄弟姊妹,都是切实的受害者。他因为她的背叛百感交集,而从中占尽便宜的林声竹却率先站出来扯大旗,三言两语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他和茹心相识多年,在前几日才看破对方的真面目。他当然恨她,便是现在带着她夺命狂奔,他也不明白她执着害他的理由。就算她与他的一切都是作伪,她整个人都是谎言的化身,但在屠魔会里,总有那么几瞬,她有过真心。
  那仅有的真情流露,她都给了林声竹。他与她的友情是假的,可她对林声竹的情意是真的。
  受了她恁多恩惠的男人,最后秉持着满口仁义来杀她。女人过去十几年从血泊里次次对他舍命相护的恩情,就这么被他一句“对我们三个都好”一笔带过。
  就算茹心再死不足惜,那动手杀她的,也应该是他,怎么也不该是林声竹。
  君不封在疾驰中回想着林声竹那番高谈阔论,心灰意冷地承认了这个事实:权力确实将好友逐渐侵蚀得面目全非。表面上是成全三个人的未来,实际上却是假借处刑,默不作声地将他与茹心割席,好保全他在屠魔会里的位置。
  林声竹甚至连最起码的求情都不愿意为她做。
  君不封也差点被林声竹高明的说辞骗了过去,要不是想到解决问题的方法绝不止杀了她这一种,他可能当场就被对方给唬住了。
  君不封不清楚林声竹的后手是什么,还好此去留芳谷只需要三四天时间,林声竹就算加急给他派江湖绝杀令,也得过了七日才能在各大主城流传。而这几日,他只需要应付好沿途的杀手,便可保证两人能安然无恙抵达留芳谷。
  只是……终究还是委屈了解萦。
  明明兄妹俩团聚的日子近在咫尺,他却捅了这样大的篓子。茹心的事,冷静下来,他已经有了打算,他在赌一个可能,赌赢了,他自可以从中全身而退,可若赌输了,只怕后面也是亡命天涯的命,若再被下了江湖绝杀令,留芳谷也不是他的久留之地,长久待在小丫头身边一天,丫头就危险一天。
  君不封当然明白这个选择会给自己,给解萦带来怎样的灾难,只是事出突然,容不得他多想。试想犯了弥天大错的那人是解萦,只怕林声竹还没动手,他就已经带着小姑娘慌不择路地逃亡了,所有的罪,他都替她承担。
  而现在……君不封心里凄酸。怀里的茹心气若游丝,尚需要为她渡内力续命。多年以来,他始终恪守着与茹心的距离,半点雷池不敢逾越。他从没有想过两人此生相距最近的时刻,竟是在这种情境下,他们单枪匹马,喋血天涯。
  而之后,茹心还有多少个明天,他不敢想。
  逃亡第一日尚算平静,从第二日下午开始,甩不掉的赏金猎人就紧跟在他二人之后,他们吃准了君不封疲于赶路,赶在夜里接二连三地冒出头,意图抢夺茹心。茹心身受重伤,抵抗也很勉强,君不封招架多方围攻的同时,还要注意护着茹心。几个来回之后,他身上已多了数道新伤。
  这场恶战直到天明才堪堪结束,君不封侥幸胜利,他在遍地尸首中半跪着缓了许久,勉强清理好伤口,这才重新上马,继续赶路。
  天渐渐阴沉下来,泥土味儿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儿直往两个人的鼻腔里窜,茹心的身体已经很冰凉了,他又为她渡了些许内力,她才勉强恢复了一点精神。
  茹心这一路都是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始终沉默不语。或许是阴天容易压得人喘不过气,君不封安慰她的同时也在安慰自己:“再稍微忍一忍,等我们赶到留芳谷就好了。留芳谷外大雾弥漫,雾中又有五行八卦大阵,常人难以闯入其中,丫头医术已有小成,就算她没法子救你,我们也可以去求她的师父们。留芳谷是世外之地,武林人的恩怨,不会左右他们的行动。”
  茹心哼了一声,轻轻闭上双眼:“你能想到去找解萦,声竹就能想到。我们现在的情况……你就忍心拖她下水?屠魔会肯定会和我们不死不休,到时你又让她如何自处?”
  君不封长叹了一口气:“我又如何不知这是拖丫头下水……可除了她,我还能找谁?这场逃亡的主犯在你在我,就算日后屠魔会问责起来,千怪万怪也怪不到她头上,更何况,不说丫头是留芳谷的弟子,不受屠魔会管辖,就是看在解孟昶的面子上,总舵主也不会拿丫头开刀。如今江湖绝杀令一出,偌大个江湖,你还能躲去哪儿?不如暂且混入留芳谷避避风头。我当然知道声竹能猜出我会来寻小丫头,但众目睽睽之下,他敢在留芳谷对你痛下杀手吗?他懂得借势压人,我也懂。”
  茹心神色复杂地偏过头:“我以为此番去留芳谷,只是短暂医治一番就会离开,现在看来,你是要在那里等着声竹来。”
  “不光是等他来,也要等总舵主来。”君不封满面苦涩地笑道,“声竹虽然无情,但有句话没说错,若是就此放了你,即便我可以原谅你,枉死的兄弟姊妹们也不会。我现在不单是要救你,更重要的是看住你,不能让你逃。但若他们以严酷刑罚来折磨你,我也决计不许。”
  茹心扑哧笑起来:“这话听着,倒像是你拿捏了屠魔会,来跟他们比筹码。”
  “我哪有什么筹码,也不过是借势。留芳谷不问江湖世事,门下弟子个个才华横溢,你若能透露奈何庄毒药和暗器的辛密,再与留芳谷合作研究破解之法,世间不知会有多少人会因此受益。”
  茹心回报以冷笑:“如果不是知道你演技拙劣,我真要怀疑这是你和他给我设好的局,你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等骗取了我的信任,榨干了我的价值,再毫不留情地将我杀掉。”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你不会,也有人会。”茹心毫无感情地看着他,“我们都在江湖混迹这么久了,这些潜规则,你应该比我懂……这件事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插手。”
  “不插手,难道就看着他杀你?”
  “不死在他手上,难道要在被榨干所有利用价值后,被随随便便弄死吗?”
  “我不会……”
  “君不封!别说大话了!你的力量有多大?就是要袒护着我,你又能护到几时?屠魔会从来不缺人才,你,我,林声竹,我们都是随时可以被取代的棋子。我现在对屠魔会固然重要,但也不至于重要到让喻文澜来和你一个小虾米来谈判我的死活。”
  “那你就心甘情愿让他杀吗!”
  茹心不语。
  “茹心。”君不封的语气温和下来,“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只知道一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就算是赎罪,活着赎罪也肯定也比死要好。”
  “赎罪?”茹心讥笑,“我有什么罪要赎?你我不过是各为其主。我在屠魔会里做内应,你们屠魔会就没人去庄里教中做卧底吗?别忘了,几年前你也害死了我群龙教中原分部的大批弟兄,你那时做的事,和我在屠魔会里做的,有什么区别?没记错的话,当时也有不少人真心把你当兄弟吧?你和声竹里应外合,他们中的不少人还在拼命你给你断后,你杀他们的时候怎么想?夜里不会做噩梦吗?怎么,我不提着要替他们复仇,你就当这事不存在了?屠魔会死的人是你们的兄弟姊妹,不是我的!倒是你们,杀了我庄中教中恁多子弟,他们的仇又该找谁去报?你们屠魔会英雄的命是命,我们奈何庄群龙教狗熊的命就不是命?”
  君不封急出了一身汗,忙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茹心依然冷笑:“不封,你还记得几年前白帝城的事吗?”
  君不封一怔,不懂茹心突然提起这件事是何用意。
  “你发的信号弹其实我很早就看到了,只是一直没有同声竹提。我知道何老四那群人一定会找教中精锐去杀你,我之所以迟迟不来,是因为我想你死。”
  雨水打湿了君不封的衣衫,也徐徐洗刷着他身上浓厚的血污,血水顺着他的肌肤流到茹心身上,茹心浑然不觉,还是呓语般地念着:“你的命太大了,我从见你的第一面就想着密谋干掉你,结果你每次都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不算这两年对你的算计,几年前你在去留芳谷的路上遇袭,你到现在还觉得是巧合吗?”
  君不封浑身颤抖,却还是僵笑着挤出一句话:“我可不可以认为,因为我们现在穷途末路了,你在故意激我,让我抛下你……”
  茹心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般哈哈笑起来,即便咳嗽不止,她还是笑。
  “是,我是想让你抛下我,你的前途还很辽阔,你还有解萦那个小丫头要养,也不该毁在我手上。你把我放下来,让随便一个赏金猎人把我带走,你去找喻文澜认错,之后你依然可以回留芳谷和解萦团聚。可如果,我根本没这么想呢,而之前,我是真的想杀你呢?”
  她偏过头看着面如死灰的君不封,微微一笑:“不封,我知道你喜欢我,但你应该不知道,在这世上,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为什么?我……我自认对你问心无愧,从没有半点逾越……你既已知晓我的情意,那你就该明白,我对你的感情绝不亚于声竹对你的感情。”他苦笑,“不,现在应该是远远超出了。”
  “若是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谊深浅来论是非,感情也就不能被称之为感情了。不封,就是你身上这种光风霁月的问心无愧,才最招人讨厌啊。”茹心还是微笑,“你总说你是乞丐,是苦出身,但你从来不知道,我也是。我和家人沿街行乞,后面和娘亲都被抵给妓院还债,那时庄主还在游历四方,承蒙庄主垂怜,我被他秘密收为弟子,淬了一身毒。我杀的第一个人,就是我的客人,那会儿我是个雏妓,可能还没有你的小丫头年纪大,后来我听从庄主吩咐,混进了霓裳阁,为了避免我暴露身份,庄主特意催眠了我,等进了屠魔会,催眠才自然解开。”
  “茹心,别说了……”他试图抱她,可她的双剑却死死抵着他的小腹,不让他碰。
  “初进屠魔会,我每天都过得很混沌,总在想着死。偏偏那时遇见了你们俩……还记得十几岁的声竹吗?他那个小徒弟连他当年千分万分的风采都比不上,那时沿途遇见的所有妖女都喜欢调戏他,要强抢他为夫。开始我叫他小林子,他还和我生气,说我骂他是太监,等叫他小竹子了,他又跟着脸红,说我不守规矩。那时我就想,只要能和这个人在一起,什么苦我都可以吃,什么罪我都可以受。”她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柔性光辉,“而你,一个嬉皮笑脸的死乞丐,明明和我一样的出身,受尽了世人白眼,为什么你就可以这么无邪善良,而我只能一辈子带着一个丑陋的面具,连一句真心话都不能同心上人讲。从那一刻我就恨你,恨毒了你!”
  雨已经停了,依然有连绵的水滴落在她肩上。她不去看他,而是抬头望着不远处的阴翳,悠悠道:“奈何庄弟子不怕死,因为我们每个人很早都不想活了,大家都是拼了命地在这个无聊的世界里找一点能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动力,我只是没想到,最后要杀我的是声竹,而要救我的,是你。真讽刺啊,精心饲养的家犬是白眼狼,最后奔上来解围的,却是条又脏又臭的野狗。”
  “就是再脏再臭再恨我,也就几天的时间了,忍一忍,我们就到留芳谷了。”君不封的声音很是哑,他双目虽红,却状似浑不在意,单是策马在泥泞中飞驰而行。
  茹心在频繁失焦中闭上眼睛,许久,她轻声道:“不封,路上休息的时候,你听我的吩咐,帮我采一点草药吧。”
  男人“嗯”了一声,没再多应答。
  第六章 惊变(四)
  林声竹被迫在岳山绝壁待了一天一夜,勉强冲破穴道后,他匆忙下山,坐骑不翼而飞,他只得忍着饥饿,一路施展轻功前往岳山脚下的城镇,费了好一番口舌,才从村民手里买了匹马。
  自己得了解放,他却不着急去联系屠魔会,向总舵主汇报自己的动向。
  忙着冲破穴道的同时,他也稍稍想了想君不封会带着茹心逃往何处。他和君不封实在认识得太久了,就是用脚趾想,也知道那傻子必然会领着茹心逃往留芳谷。
  逃去留芳谷也好,去了,也许她就有活路了。
  林声竹并不后悔自己在岳山绝壁上的所作所为,他说的每一句话也都发自肺腑,路上他给过茹心机会,可她不领情。她不仁,也就别怪自己不义。
  但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也许也有一个她被豁免的期许。被君不封定住的那一刻,林声竹先是不可置信,恨他坏了他们三人的大计,又担心他若是带了茹心出逃,以后该在屠魔会如何自处,会不会就此沦为叛徒?而最后,他虽是在忙着冲破穴道,心里却很轻松。
  是的,轻松,诡异的轻松。
  他是在冲穴时才悟到了自己真正的想法,路上一直忍着没对茹心痛下杀手,何尝不是希望她能就此逃出生天。如今君不封替他做了他想为而不敢为之事,心底最深的祈愿达成,那最沉重的担子也不用自己去担,他在冲穴时甚至乐开了花。
  长久以来,不封总是在他身后默默替他做着脏活累活,这一次,他也同样出了手。君不封从来都是他们三人里最自由的那个人,可能也只有他,才能打破这必死无疑的僵局。
  心底的阴云暂且消散,林声竹在前往留芳谷的路上也提心吊胆了好一阵,生怕闻讯而来的赏金猎人拦住了君不封和茹心的去路,万幸他这一路只看到了赏金猎人的尸首,并没有窥得君不封和茹心的蛛丝马迹,行至留芳谷,他已经彻底放了心。
  因在治疗病童上与留芳谷多有往来,喻文澜此前也有和林声竹交代过进入留芳谷的方法,如今阵法虽稍作改变,终是依托五行八卦而生,这显然难不倒无为宫出身的他。
  顺利摆脱迷阵,林声竹通过了一线天,也见到了谷口的巡防弟子,一问才知,君不封和茹心并未来到留芳谷。
  林声竹听到这个消息,懵了片刻,他看了一路横陈荒野的尸首,可以确认君不封绝对是朝着留芳谷的方向来了,还是说自己这一路畅通无阻,但君不封要应对八方杀手,最后使得他们生生岔开了时间?
  巡防弟子试探着问是否要为林声竹引荐几位长老,林声竹反问解萦如今在哪儿?
  答复是这天没有日课,她想是在自己的居所休息,林声竹委托对方给带个路,巡防弟子们个个面露难色,最后为首的弟子无奈应道:“去往师妹的住处要横穿堕月湖和快活林,这两处都是谷内禁地,十分凶险,我们平时不轻易到访。谷内沿途都有路标,您可以按路标行进,穿过快活林,便能看见一个偌大的宅院,内有桃花树和石榴树,门前挂着两盏莲花灯,那便是解萦师妹的住处了。”
  林声竹得了指引,也不为难巡防弟子,自己按照沿途的路标,一路向快活林行进。
  君不封此前有同他说过留芳谷景色瑰奇,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按他们三个喜欢四处游山玩水的性子,若不是因为公事繁忙,他真应该早点带茹心来留芳谷赏景。
  想到茹心,林声竹因遍赏美景带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她现在怎么样了?受的伤是不是很重,她和不封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赶来这里……就这么心不在焉地思索了一路,林声竹不知不觉走到了堕月湖附近。这堕月湖虽说是禁区,乍看上去倒是湖光潋滟,景色宜人,完全没看出“禁”在何处。
  他也有些累了,想要捧抔水抹把脸,人才在岸边蹲下,背后突然袭来一股凌厉剑意,林声竹灵巧躲过来犯,连忙拔出长剑招架。
  来人是茹心,杀气凛凛。
  看到她安然无恙,林声竹大喜过望,欢欣地唤了她一声。茹心一愣,一时没明白他何以这样欢喜。君不封的声音也从不远处飘来,大喊着要他小心。林声竹尚不知自己要小心什么,君不封已然快步冲到他身前,替他抵挡了大半毒粉,整个人也因为难言的苦痛,直直栽倒下去,而林声竹亦看清了茹心手里突然多出来的物什,那是奈何庄的烈焰灼心,江湖闻名的火器。君不封在抽搐中还抓着女人的脚踝,摇着头不让她上前。女人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林声竹,突然满含泪光地笑了。
  轰天响的爆炸后,林声竹失去了知觉。
  再度醒来,解萦守在他身边,哭得眼眸通红。
  林声竹尝试动了动自己的身体,除却手臂,他浑身都僵硬得紧,迟钝的疼痛开始蔓延,左脸亦有灼烧的剧痛,嗓子更是因为受伤,嘶哑着说不出一句话。
  留芳谷的七位长老救下了他,林声竹发不出声,三长老便替他介绍了之后的情况:那一场爆炸险些烧了留芳谷闻名已久的百草园,万幸后面下了场暴雨,才使得这惨案没有发生。爆炸中心的茹心伤势最重,已是回天乏术,随时可能断气,而与她一同前来的君不封则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堕月湖上飘散着他支离破碎的血衣。三长老点到即止,只说堕月湖里豢养着食人的凶物,之后的东西,他也不愿再提。
  提到堕月湖里的血衣,解萦哭得泣不成声,而茹心就在解萦身侧的床上躺着,浑身血污,昏迷不醒。
  很奇怪,与自己即将杀掉茹心的感觉截然不同,也许那时总有一个君不封给他托底,但在这一刻,林声竹清晰地认识到,他失去了君不封,而下一瞬,他就要失去茹心了。
  解萦哭,他也哭,他接受不了这个现实,气血上涌,林声竹竟生生晕了过去。被救醒后,解萦还在他身边啜泣。看他到他醒了,解萦一下发起了疯,不顾他重伤,她死死抓着他被灼伤的皮肤,活像是地狱来的小恶鬼:“牛鼻子臭道士!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没有你,茹心姐姐不会受伤,大哥也不会失踪!还我大哥!你还我大哥!”
  几位长老连忙差使在一旁打下手的罗介晔和朱蒙把解萦带出去,又嘱咐他们务必亲自送她回住处,解萦一路挣扎,还是拗不过罗朱二人的铜墙铁壁,被他俩生生拖了出去。
  林声竹看着解萦被带走,视线就落到了不远处的茹心身上。他说不出话,只能望着长老们,他们竟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将两张床并到一起,给他服下丸药后,便纷纷离开房间,只把他们二人留在屋里。
  他的手还能动,于是他试图去摸索她,摸到了她同样冰凉的手。
  女人感觉到了他的触碰,身体微微一颤,喑哑着问道:“小竹子?”
  林声竹低低应了她,任由女人牵紧了他的手。
  “不封呢?”他和她同时开口,又不约而同保持了缄默。
  最后还是茹心率先笑出来,她咳嗽得很厉害:“本来我想杀的人只有你……结果心软了,没杀成,却害了不封。”她长叹了一口气,哽咽道,“真讽刺啊。”
  林声竹亦是默然,茹心突然攥紧了他,以让他惊诧的气力伏在他身上。爆炸不止灼伤了他,也同样烧灼了她的脸,面容姣好的女人成了火光里熊熊燃烧的恶鬼,唯独那眸子一如往昔,是初见时就追随自己的明亮。
  然后她力不能支地栽倒下去,笨重地砸在他身上。他吃痛,也不喊出声。
  便是在他要杀她的那一刻,她也从未以这样悲哀的目光望着自己。
  她摸出一直藏在短靴里的匕首,匕首抵着他烧伤的脸,用力一压就渗出了血,于是她笑了,在他的脸上刻起了字。
  他疼,疼出了泪,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难听至极的嘶哑声响,他颤抖着拥住她,默默忍受她的标记。她的血流在他身上,滚烫灼痛的让人心惊,他恍恍惚惚地想,许是因为血里有毒,才会有这样令人心碎的温度。
  最后那一划落下去,茹心强撑着的气力彻底消失,匕首歪歪斜斜地滑到床上,而她也像倦鸟一样重新落回他怀里。他试图叫她,却怎么也喊不出她的名字,而不管他再怎么唤她,她都不会回应了。
  罗介晔和朱蒙驾着啜泣的解萦走了一路,路过泛着血腥气的堕月湖,两人也不敢在这里久留,连忙拖着解萦直穿快活林。
  对留芳谷弟子而言,若说快活林是个实际存在的恐怖,堕月湖多少是名不副实,毕竟谁会无缘无故跌进湖里?可直到今天,年轻弟子才明白了那看似风平浪静的湖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凶险。如今,堕月湖的传说非虚,快活林也就重新恢复了往日的恐怖。
  感受到朱蒙和罗介晔都在发抖,解萦趁势松开了两人的桎梏,哀切地恳求道:“小罗哥哥,蒙姐姐,送到这里就可以了。我不会有事的,大哥也不会有事的……你们让我静一静,静一静就好了。”她挤出一个含泪的微笑。
  朱蒙一下急了:“不行,这天晚上怎么也得我陪着你睡,你才……”
  “只是有一件衣服,算不得大哥失踪,他一定在某个地方好好地等着回来找我呢,他没事的。他一定没事的。明明他和我说好了,今天要回来找我的。”解萦俨然陷入了魔怔,朱蒙还欲说,罗介晔摇头制止了她,又给她使了个眼色,“走吧。”
  年岁渐长,曾经欺负过解萦的罗介晔也稳重起来,与朱蒙自觉成了他们这一辈小弟子的男女领袖,朱蒙和他平时打交道也多,又如何不懂罗介晔的用意,她点点头,嘱咐了几句便同他一起折返。
  解萦亦不多在原地停留,她快步回到家中,赶忙点亮了卧房,又从书房小心向外窥探,果然看到不远处两个瑟缩着观察自己动态的身影。解萦心里虽然温暖,却也要在他们面前做足戏,卧房亮了一阵便重新恢复黑暗,确定解萦已然入睡,屋外的两人彻底放了心,这才结伴返回住处。
  待确认时间已过子时,暗中探望自己的二长老和解铃居士也已离开,解萦将床头的布娃娃伪装成在入睡的自己,连忙架上院里的木板车,直奔快活林深处。
  树王还是一如既往的巍峨森严,不容林中其他活物靠近,解萦将板车放在一边,前去树王深处的大树洞下查看情况。
  树洞里藏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他上身赤裸,身上盖着一块薄薄的毯子,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尚昭示着这是个安然无恙的活物。
  解萦长舒了一口气。
  第六章 惊变(五)
  最初收到大哥的信件时,解萦就存了一肚子的疑惑。君不封这信来得甚是古怪,甚至称不上是信,只是个写着血字的布条。如此匆忙,恐是发生了非比寻常的事端,让大哥连给她说明的功夫都没有。
  君不封每次来探望自己,都会提前说明好他抵达留芳谷的日期,偶尔也会不加告知,突然在院门口出现,但他从来没有单独约她去过什么地方,这次还是在一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食人湖旁。便是只有几个字,解萦也从中读出了某些暗示。
  解萦在留芳谷中虽不问世事,但在有心人眼里,解萦毫无疑问是君不封唯一的软肋,大哥既然特意把自己叫出来,那就意味着有同样知道她根底的人会找上门,不管是要挟也好,拿捏也罢,解萦最好与对方避开;而选择在堕月湖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相见,恐怕君不封这次来谷也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需要避开他人耳目,而自己是他不可或缺的帮手,极有可能是要帮他医治什么人。
  在外义诊的次数多了,解萦也渐渐懂得了该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事端,正如一句老话所说,不打无准备之仗。君不封的“血书”实在让她放不下心,为了按下心里不祥的预感,解萦特意备足了药,外用内服解毒固本,一应俱全。她还额外带了两卷纱布以及缝合用的针线,把它们都装在大哥为她做的布口袋里,以备不时之需。
  君不封约她在申时碰头,解萦在弟子堂用过午餐后,就急匆匆跑回了家。她把自己全副武装好,拿了一把树王汁液浸染过的油纸伞,赶在未时一刻奔赴快活林,找了处隐蔽的位置蹲守。
  解萦不太敢轻易暴露自己的行踪,考虑到君不封这次反常的联系,直觉告诉她,现在除了君不封以外的一切熟人,背后可能都有鬼。
  等待多少有些百无聊赖,解萦甚至倚在树后浅浅地睡了个午觉。睡醒没多久,她看见了林声竹的身影,遍体鳞伤的茹心也突然出现在他身侧,似是等候多时。
  情侣反目的戏码看得她心惊,大哥竟也出来横插一脚,看到大哥中毒,解萦难受的险险叫出声,她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马脚,轰天的响声让她耳鸣了片刻,大哥在她眼皮子底下成了昏迷不醒的血人。没有时间供她哭泣与惊诧,解萦逼着自己定下心,戴上了避毒的金蚕丝手套,简单查看三人的情况,茹心伤势过重,已没了声息,林声竹受了严重的外伤,君不封的情况比他稍好一点,但毒素已然入体,情况较林声竹更危机。
  经验和情感都告诉自己要先救大哥。爆炸声响这样大,便是堕月湖地处偏僻,也定会引来弟子查探,留给解萦的时间并不多,有些决策,她需要当机立断。
  解萦虽对林声竹一向没什么好感,但她清楚对方不是花心的人,也不会轻易和茹心处到情杀的程度,能让感情这样好的三个人兵戎相见,定是发生了某些超乎感情左右的东西,想是与屠魔会有关。
  茹心是和大哥一道前来的,两人都浑身血污,疲惫不堪,不知经历了多少恶战。君不封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解萦无从得知,她只是凭着本能判断,不管是马上要死的,还是半死不活的,现在都不可信任。大哥的安危,只有她才能保障。
  越是这种时候,做事越要滴水不漏。
  解萦收集了君不封衣物上残留的毒粉,随后将他破碎的衣袍扔到了堕月湖中。若大哥做了对不起屠魔会的错事,可以借此假死,逃出生天。留芳谷一向避世,足以让他在此地安度余生;若是林声竹心怀不轨,她也可以让在大哥伤愈后再出场,置之死地而后生。横竖她有一间密室,到时进退都由大哥决断。
  解萦脱下自己的外裙给君不封做托底,铆足全身气力将他拖进了快活林,趁着血味还未引来其他猛兽时,解萦直奔树王而去,让大哥暂且藏在树洞之中。
  在树洞里为他处理伤势之际,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解萦本就担心没时间处理从堕月湖到快活林这一路的血迹,老天爷帮忙,竟让血迹遁于无形。雨停后,解萦回去换了身衣服,又从家里带了件小毯子盖到君不封身上,这才赶回了堕月湖。
  轰天的声响果然引得不少弟子即便冒着大雨也要赶来此处,只见二长老和四长老正指使着弟子们抬林声竹和茹心去医治,解萦向四处张望,确认自己留下的痕迹已被破坏得干干净净,这才放心地奔出去,冲着林声竹和茹心大哭不止。
  她以为茹心在一番冲击后就已气绝,不想她竟缓过来一口气,甚至还勉强睁开眼睛,轻声安慰她,别哭。几年过去,茹心已经成了解萦很知心的大姐姐,一场爆炸将她们的关系重新打回原形。解萦不懂她为什么要对两个男人痛下杀手。她又哪是为了他俩哭呢,只要想到那个中毒后蜷在地上还瑟缩着苦苦哀求茹心不要出手的男人,眼泪就如延绵不绝的雨,已不由她控制。
  为了保护大哥,这场戏必须演。
  万幸,她演得还不错。
  现在确认大哥安然无恙了,她的眼泪就又来了。
  当时不得已拖着大哥前行,他身上恐怕又多了不少新伤,现在好了,她带来了大哥改良过的木板车,他不会再痛了,她来带他回家了。
  因为疲累和伤重,君不封一直昏迷不醒,解萦巴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长在君不封身上,但为了大哥的安危,她也得不时去外面打探情报。
  与林声竹相比,君不封后背和胸前的烧伤更为严重,但茹心洒向林声竹的毒粉确实是结结实实地被君不封招架了。解萦修习毒术已有小成,茹心抛向君不封的无名毒粉与她所见过的任何毒药都不甚相同,解毒的汤药给大哥喂着,也是治标不治本。庆幸的是此前转送给他的避毒香囊,大哥一直带在身上,香囊这次也替他中和了一部分烈毒。
  林声竹同样也中了毒,他的情况倒不像君不封那般严重,但也足可以让解萦混迹在几位长老身边,探听他们对这毒药的研究。
  解萦为君不封“失踪”一事装疯卖傻了三天,最后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到林声竹身边,与他一起面对惨淡的现实。
  茹心终究是死了,死在了她的情郎怀里。她死之后,林声竹也像丢了半魂,无论解萦问他什么,他都呆呆地不理睬她。
  茹心被葬在了无翁山下,白头川旁。
  那里除了是留芳谷最负盛名的观景之地,也是出了名的情侣定情地,大家都很喜欢“长相守,到白头”的寓意,解萦自打有了长大嫁给大哥的念头,就一直想带他去那里转转,甚至在那儿和他“定情”,但她没想到的是,最先抵达这里的熟人,却要在这儿永眠。
  下葬的地点是她替茹心选的,林声竹听了她说的寓意,破天荒地回应了她,在她的手掌上写了个“好”。
  茹心下葬当天,喻文澜也赶来了留芳谷。
  鉴于林声竹成了个闷声葫芦,解萦搞不清状况,也不好给他透露大哥的消息。她千等万等,终于等来了喻文澜,可对方给她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几日休养,林声竹能勉强嘶嘶地说出话,茹心的事属于屠魔会机密,但因为事关君不封的踪迹,解萦也被破例允许旁听。
  仅听了只言片语,解萦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茹心的真实身份令她诧异不已,至于大哥出手相救,解萦也不觉意外,大哥至情至性,这种情况他如果不出手,那她反而要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君不封了。
  喻文澜此次来留芳谷,除了确认林声竹的伤势,带他回无为宫疗伤,还要处理茹心事件的后续。
  他要带茹心的尸身回屠魔会。
  茹心虽已身死,但受她戕害死去的同僚太多,按屠魔会规矩,便是死人,叛徒也要在数清罪责后被当众鞭尸,挫骨扬灰。
  茹心的身上许是中有一种特殊的毒,人死后尸身不腐,但在死前,她的身体已经因爆炸而破损不堪。两派相争无完卵,人死如灯灭,而茹心甚至无法安然长眠。
  解萦此前见过最残酷的酷刑,莫过于群龙教的“满天星”,喻文澜此话一出,她竟感到当时在渝州竹林里窜天的凉意。
  林声竹尚未伤愈,喻文澜的训话他只能躺在床上听,听到对方的打算,他焦急地翻下床,重重地摔在地上,拼命摇着头,嘶嘶地恳求对方不要这么做。
  解萦的眼泪也说来就来,抓住了对方的袍子,同林声竹一起哀求。
  对他俩的哀求,喻文澜仅是一笑置之。
  他先是提点林声竹:“声竹,成大事者,心软是大忌。你也看到了,男女之情亦是拖累,你若是能对茹心狠下心,也就不会把自己弄到这么狼狈。你看看不封……为了一个处心积虑害他的妖女,白白赔上自己的性命,值吗?”
  他又看解萦:“萦丫头,喻伯伯知道你一向和君不封交好,但今天之后就把这人忘掉吧,权当没认识过他。不管尸首最终有没有找到,你都当他死在了这里。毕竟他活着,也只会是屠魔会的污点,逃不出舵中法度。国有国法,帮有帮规,他与奈何庄的妖女勾结,罪加一等,按规矩,当在舵内处以剥皮凌迟曝尸之刑。你认了他做义兄,日后你想闯荡江湖,江湖人又该怎样看你?你应该庆幸他死在这里,他死了,我可以给他一个与妖女同归于尽的虚名,这样你以后也会好过一点。”说罢,他笑微微地摸了摸解萦的脑袋。
  解萦颤抖着咬牙道:“若大哥没有死,只是受了伤,等风头过去后再现身呢?”
  “死罪难逃。就是他逃往天涯海角,我们也会抓到他,给舵里兄弟姊妹们一个交代。”喻文澜和蔼地看着她,“这次他来留芳谷,不也是想利用你吗?若他真的没有死,按他和你的关系,他之后定会来留芳谷找你。萦丫头,切不可被他一时的花言巧语骗到,喻伯伯委托你,那到时务必稳住他,等我们来谷里,咱们里应外合,来一个瓮中捉鳖。”
  瓮中捉鳖,剥皮凌迟……一个为屠魔会上刀山下火海多年的功臣,到头来竟会落得这样一个下场。解萦甚至顾不上心寒,她只是不死心地问道:“可如果大哥就此在留芳谷隐居,江湖也没了这号人,这个时候,屠魔会还是要赶尽杀绝吗?”
  “萦丫头。”喻文澜正视她,语气很是严肃,“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屠魔会走到今天,离不开大家对法度的遵从与维护。从个人情感来讲,我当然知道不封这些年为屠魔会鞍前马后,比起放走茹心,他的功劳远大过他的过错。但我代表的不是一个人,我背负的是屠魔会数千兄弟姊妹的性命,要是就这么放过了叛徒,枉死的人会接受吗?”
  解萦才不在乎什么枉死不枉死,现在即将被喻文澜架在火上烤的那个人,是她至亲至爱的大哥啊!
  她颤抖着咬住嘴唇,拼了命地才没有发出尖利的叫喊。
  渝州竹林的遭逢会有现在的经历可怕吗?解萦不知道。
  那么好那么善良的大哥,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想让他死。
  一股前所未有的凉意直直击穿了她的心脏,她知道她应该在喻文澜面前再做做戏,但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该给出怎样一个合理的反应,她只觉得他可怖,那种恐慌快要将她就地撕裂。
  喻文澜又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是孟昶的女儿,要懂得识大体,萦丫头,听话。”
  这一拍,有如千斤巨石,压得解萦喘不过气。
  颤抖了许久,解萦终究没抬起头,她只是看着自己的绣花鞋,任由眼泪一点点落到布面上。
  孟昶的女儿?在把她推下马车的那一刻,他有把她当过女儿看吗?
  因为他是有功于江湖的大英雄,他抛弃她的事就可以不作数了吗?
  曾经的喻文澜是这么“教导”她的。
  全天下也只有大哥为年幼的她伤心不平过。
  现在大哥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他为之卖命的组织头领说他,“死”得好。
  就算大哥做错了,曾经为屠魔会上刀山下火海的功绩就可以不作数了吗?
  现在大哥不仅要“死”,他还要让她认同他的“死”,而就算大哥侥幸活了,他也不能明晃晃地在江湖出现,她甚至要为了所谓大义,亲手送他上路。
  凭什么?凭什么!
  “我不要听话……”眼泪很急地落下去,周遭都在天旋地转,她几乎是在哽咽着呐喊道,“是大哥救了我的命,大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话说出口,她又有了与这荒诞无稽的世道对抗的勇气,重压的胁迫不胫而走,解萦又能呼吸了,她似是宣告,又似是自语般确证地念道:“大哥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不顾喻文澜骤变的脸色,解萦擦着泪,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对方后面要来见她,她也躲在屋里,避之不见。
  最后,喻文澜只得在门口好脾气地说:“那喻伯伯走了,以后等我得了闲,就会来留芳谷看你。”
  解萦听着他的话,只是冷笑。几年前的罗介晔,怕是也遇到了江湖人这样的许诺。
  有了闲功夫就会来看自己,但总有其他的事,会比看自己更重要。
  来到留芳谷也快四年了,她甚至是喻文澜的故交之女,但他有一次造访过留芳谷,哪怕只是路过吗?
  没有。
  也只有大哥自始至终,一诺千金。
  熬走了喻文澜,解萦终于得闲,可以进密室探望君不封。
  君不封仍是昏迷不醒,几天下来,人也愈发苍白消瘦。
  一时兴起向湖里投了件大哥的血衣,反而阴差阳错救了他的命。若没有这个“灵机一动”,只怕今天就是她和大哥的永诀之日。
  她一个人,如何能抵挡过屠魔会的千军万马?
  喻文澜的话语成了随时可能唤醒梦魇的咒语,她只要想到其中的任何一个字,就难受得痛不欲生。
  解萦伏在君不封胸前痛哭不止,哭得头脑发晕之际,一个天外来客般的疑问,让她的神魂彻底归了位。
  男人哑着嗓子笑问道:“这是谁把我家丫头给气哭了,大哥帮你去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