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一连下了七日,我也得以在地面活动了一週,第一晚去了间酒吧找找乐子,偏偏倒楣遇上魔神仔搅局、扰了兴致,除此之外,剩馀的时间我只去了两处地方。
回到水鬼民宿后,我去了白小鹿的房间,他的房中摆满了各式玩具,从早期简陋粗糙公仔娃娃到现代精緻的机器人模型、甚至电玩游戏,每个时期流行的玩具一样不缺,这些全是他的母亲年復一年烧给他的心意。
六十年的光阴已过,其实白小鹿早就不再是当初母亲记忆中的儿童,这一屋玩具对他而言比起把玩、更值得珍藏,毕竟每一件玩具都承载着他母亲对孩子的思念,或许孩子在母亲心中都是长不大的吧,所以直到现在,白小鹿仍然收到源源不断的玩具。
「你出去一星期,玩得过癮吧?」白小鹿盘腿坐在床上,怀里抱着霹靂布袋戏图样的抱枕,配上六十年不变的西瓜头,看着相当呆萌。
「当然过癮,要是没遇到那隻魔神仔就更过癮了。」
「你说阿神?」
「别提那个名字,听到他的名字都得倒三天楣。」
「你真的很不喜欢他。」
「何止不喜欢,我巴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想起这些年他给我找的麻烦,我就咬牙切齿。
「阿神是台湾各山区魔神仔的首领,听说他都活了几百年了,你那点小小道行打不过他的,还是少去招惹他比较好。」这小鬼如今摆起大人姿态教训我了。
我愤愤不平,回:「我招惹他?是他招惹我好嘛,我只想好好经营水鬼民宿,是他一天到晚找我麻烦。」我气得头顶快冒烟,白小鹿转头窃笑被我抓个正着,我随手抄起一根球棒扔了过去,白小鹿敏捷地用抱枕挡下,我怒骂:「白小鹿,你再笑,我数到三,不准笑了,一、二……。」
「好,我不笑。」白小鹿是个和平主义者,连忙摆手示好。
我坐下平復情绪,火气稍消,一抬眼见到白小鹿神情怪异,眼神柔和却笑得苦涩,他这模样我看过无数次,每次想起他母亲总是这副要哭不哭的样子,看在眼中令人心塞。
白小鹿和我卒于一九五九年八月七日,一场热带性低气压导致半个台湾淹在水中,各处水患无法排解、情况渐趋严峻,最终夺走了数百人性命,灾民、伤者更不计其数,后人将其称「八七水灾」。
是的,我和白小鹿就死于八七水灾之中,还记得当年乌溪氾滥,滚滚河水涌入住宅区、冲毁民宅,我逃生不及、淹没在黄澄澄的洪水里,找到尸首时已是半个月之后了,回忆起身体被河水泡得发烂,实在惨不忍睹、人厌鬼弃,不过所幸还能入土为安,不像白小鹿,时至今日尸首仍被埋于乌溪淤泥中,家人也只能替他建个衣冠塚聊表心意。
「已经是鬼,就别摆张鬼脸了。」我说。
「世以,数到三之后会怎样?」他问。
「啊?」他没来由地说什么?我怎么一头雾水。
白小鹿拿起床头柜上的一只陀螺,说:「以前妈妈常骂我玩具撒一地,她生气叫我收拾的时候,一定会『数到三』,还有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她也都会这么说,可是每次一、二之后,我从来没听过她数三。」
台湾的孩子应该全被「数到三」的恐惧支配过吧,不知从何时开始,大人们总喜欢数数催促孩子完成指令,可是为什么是三呢?为什么不是五或十、一定得是三呢?小孩不知道、大人也不知道,但三这个数字却成为大人与小孩之间一种绝对的默契。
说也奇怪,正如白小鹿所说的,明明是「数到三」,倒鲜少听见大人数到最后,未知的东西总是最可怕的,比起真的喊出三,我想在喊出二之后那阵度秒如年的沉默才是大人真正的用意吧。
既然白小鹿诚心诚意地发问了,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他吧。
随着我的一声:「三!」白小鹿连人带抱枕、破窗飞出窗外,我的一击飞踢将他弹飞五百公尺,他整个人倒栽葱插入溪底淤泥中,重温了一把死亡的感觉。
我倚在窗边瞧着自己的得意之作,白小鹿要爬出淤泥再回到民宿大概得花上半天,不如趁这段时间我去吃点蜡烛塡填肚子吧。
我才走出白小鹿的房间,迎面遇上我的另一名房客,周黄美花,二零一二年她和丈夫为了庆祝结婚四十周年而乘坐邮轮出海渡假,不料遇上船难、死在海中,她辗转来到乌溪,在我的民宿一住就是八年,六十来岁模样的她面容和蔼、体态丰腴,不得不称讚她的的确确是个好房客,非但不拖欠房租、更会帮忙打扫民宿内外,偶尔还会做些点心给大家嚐鲜,实在贤慧。
可是,就是这个可是,周黄美花也是一隻和白小鹿一样不抓交替的水鬼,与白小鹿不同的是她不是出于心善不伤人,她是放不下此生的执着。
「我在楼下听见好大声响,没事吧?」周黄美花皱眉担忧。
「没事,白小鹿欠收拾。」
周黄美花笑着点点头,心领神会,说道:「他的房间应该一团糟,我去帮忙整理整理吧。」她转身下楼拿扫把、抹布,周黄美花性格温顺又待人好,不能活到寿终正寝可惜了。
八年前,她来到我的民宿,我曾问过她为何选择来乌溪,毕竟在海中抓到交替的机会更多,她告诉我因为此处离她的丈夫最近,原来周老先生从船难中倖存下来了,不幸的是他缺氧太久、成了植物人,周家人将周老先生安置在彰化的一处安养院,距离安养院最近的水域正是乌溪,周黄美花为此住进了我的民宿,她总想着有一日能像我一样在雨天上岸去见见心爱之人,但目前她还没有这本事。
什么样的爱情能在死后长久不变?莫非周老先生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周黄美花念念不忘?我有些好奇,因此偷偷去安养院瞧过一眼,我东看西看周老先生真的没什么特别,不说他年岁已大又因常年卧床面若枯槁,从他的五官推估年轻也就一普通小伙子,搞不懂周黄美花怎么如此放不下这段感情?不过有一点我能肯定,周老先生一日不死,周黄美花就不会乖乖抓交替去投胎。
大吃一顿后,我在小柜檯算帐,厚厚一叠冥币塞满了整个保险箱,看来该去一趟地府把冥币存进银行了。
和我搭线的鬼差开价五千亿换一面黑令旗,真够黑心,但也没办法,贵就贵吧,只要能把黑令旗搞到手,要我拿什么换都可以,问题是他拿得到黑令旗吗?那可是东岳大帝亲自收着的法宝啊。
「要是像魔神仔说的有面黑令旗流进黑市就好了。」
「喔,原来你想买黑令旗啊!」
我听见一个男人在说话,抬头却不见人影,再低头一看,一名顶着爆炸头、身穿唐装、蓄着山羊鬍的猥琐大叔正躺在地上偷窥我的裙下风光,我冷不防地抬腿重重踩上他的脸,高跟鞋的后跟插入他的右眼,等我收回脚,一颗眼珠串在我的鞋跟上,鬼不会感到疼,所以他被我踩了一脚也不痛不痒,不过眼球可不能不要,尤其对他更是重要。
我从鞋跟拔起他的一颗眼球、握在掌心,喊价:「五亿冥币。」
他一个鲤鱼挺身、从地面跳起,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好狠!」
「不要?那我捏爆它了。」
我掌心一收,他立刻投降:「我给!」很好,又有五亿进帐!
这个猥琐的男人姓江,大家都喊他老江,据他说自己是清朝人,渡海来台时遇到暴风雨,整船的人全死了,这么多年他遍游台湾各处水域,刚来到乌溪不出一个月,却已经非礼过邻近所有的女水鬼。
如果老江说的是实话,他即是我见过最资深的水鬼了,他的道行远超于我,要抓交替随时都能抓,徘徊至今唯一的理由就是「好色」!
比起做人,老江更享受做水鬼,不仅可以光明正大在水底偷看女孩们穿着比基尼戏水,偷摸几把也不会被警察抓,我所见到的鬼几乎每一隻都是鬱鬱寡欢、苦大仇深,像他做鬼做得这么开心的还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