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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落的雨,是沈兰溪的泪。
竹木圆桌上,一张信笺被圆滚滚的泥塑小人儿压着,怕被风吹了去。
绿娆端着一小碟蜜果子过来,劝道:“娘子都在这儿坐了一下午了,起来走走?”
沈兰溪长长叹息一声,双手托腮趴伏在桌上,“小元宝也要被人拐跑了啊……”
信笺是绿娆晌午时递上来的,足足写了两页,先是将众人问候过一通,又与沈兰溪肚子里的孩子打过招呼,甚至连还送了一个可可爱爱的泥塑小人,直至最后才有些心虚的问了一句。
——娘子,我可以喜欢袁禛吗?
沈兰溪又瞥了一眼那令人心堵的信笺,气恼的戳了下小泥塑,吩咐绿娆:“帮我准备笔墨。”
“是,娘子。”
素手执笔,磨蹭好半晌,那‘可以’二字始终落不下。
忽的,门外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逼近,沈兰溪抬眼瞧去,便见绿娆快步入了里。
“娘子,外面来了一群人,说是来找你的。”
沈兰溪:“……找事儿的?”
“……不像是。”
“去瞧瞧。”沈兰溪说着,放下手中沾了墨汁的笔,大步流星的出了屋子。
她如今已有三月身孕了,身上的轻衫不禁风吹,身段尽显,只那微微凸起的腹部也不能让她瞧着温柔些。
沈兰溪仰着下巴,垂着视线扫了一圈,浑身散着不好惹的劲儿,“听人禀报说,你们寻我?”
瞧见人,被指着鼻子骂过一通的众人仍心有余悸,偷悄悄的咽了咽口水,不敢吭声。
沈兰溪没等他们答,又自顾自的继续道:“来找骂?”
这话出口,李二险些炸了。
赵五水抢先一步站了出来,将手里的野兔递上,和气道:“听祝大人说,夫人喜欢吃麻辣兔头,这是我们今日猎的,都送给你。”
沈兰溪:“???”
这怎的……哪里不对劲儿呢?
“……我家郎君还与你说甚了?”沈兰溪问,却是没接他手里的野兔。
赵五水:“祝大人还说,夫人爱金银,爱玩乐,爱吃喝,但是最爱的是……咳,祝大人。”
他还未娶亲,这话说得有些臊。
“那你今日以猎物贿赂我,是想求我家大人替你办何事?”沈兰溪绷着脸,在这人来人往的地儿,光明正大的问。
“无所求,这些东西只是多谢夫人那日指点。”赵五水长得魁梧,脾气也算不得好,只今儿却是异常的有耐心,任她姿态如何高高在上,都不会恼似的。
“……哦”,沈兰溪眼皮跳了下,忽的变得端庄:“东西便不必了,你既觉得我那日的话是指点,也要晓得,祝大人是清廉公正之官,人长一张嘴,没道理吃着他的粮还骂他。”
这是她第二次这般护着祝煊了,赵五水忽的心生了些艳羡,祝煊得多好,才值得她这般?
听过沈兰溪训人,听见这话,不等赵五水应声,众人便纷纷点头,“记下了记下了!”
“夫人放心!我们兄弟还会与旁人说的!”白桃儿拍着单薄的胸脯与她保证,声音清亮。
能举一反三,不错,沈兰溪甚是满意,自腰间的荷包掏出几颗糖抛给他,不吝夸赞,“嘴儿真甜。”
白桃儿一把抓住那飞来的几颗糖,笑出了一口小白牙,“多谢夫人!”
攥着糖的手在赵二面前晃了晃,不无嘚瑟。
“今日便不款待各位了,天色不好,路上仔细些脚下。”沈兰溪道。
话刚出口,便见赵五水手上的野兔忽的一松,四只爪子颠颠地跑进了门,不算高的门槛儿轻轻一跃就过去了。
“诶——”沈兰溪诧异出声,眼瞧着众人有样学样,把自己抓着的野兔赶进了府。
“……又何必呢,这些猎物你们拿去多少也能换些银子用。”沈兰溪忽的有些难言的滋味儿,像是同情,又不只是同情。
川蜀地儿兴盛吃兔头,随便出去一家铺子,麻辣兔头都不会做得难吃,这些野兔虽卖不上高价,但也够他们饱食一阵儿了。
“本就是捉来给夫人的,不值钱的东西,夫人不必挂怀。”赵五水道,只瞧着她,欲言又止,“夫人珍重,我们便不叨扰了。”
村野汉子不会行礼,拱手的动作瞧着有些别扭,一窝蜂的拥着走了,叽叽喳喳的,瞧着热闹的紧。
沈兰溪看了两眼,收回视线,正要转身回府,却是听得一叠脚步声。
她回头,赵五水跑了回来。
“小人赵五水,有事请教夫人。”
瞧着似是有些紧张,深呼吸了两下。
沈兰溪收了他的礼,此时也不好不理,半身倚在门上,似是解闷儿的消遣,随意道:“说吧。”
“小人想当石头寨的族长,夫人觉得如何?”赵五水屏着气息问,声线绷得紧。
“……”
沈兰溪汗颜,这是将她当作良师了?
要紧的是,没人告诉他,她替人解惑是要收银子的?!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沈兰溪上下打量他一瞬, 歪着脑袋有些泄气。
这人怕是穷得只剩他自己了……
罢了,她就当今日结善缘,当一回沈大善人吧!
赵五水虽是低着头, 但也能感觉到那双明亮的视线在他身上晃了两圈, 顿时愈发紧张的吞了吞口水, 手脚局促得不知往哪里摆。
沈兰溪眼瞧着那脑袋一寸寸的低垂,心里叹息一声, 耐着性子出声问:“可有人阻你?”
赵五水抬头, 有些摸不清她这话里意思, 缓缓摇了摇脑袋,有些难言的低声道:“只是这事难做。”
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半分都没诧异, 清淡又平静,“若是简单, 人人都做得, 又有何稀罕?你又何必困扰,在这儿与我请教?”
“这世间千万种事, 有为生计, 也有为鸿鹄之志,有为自个儿, 也有为家族门楣,但无论哪般, 要做好,先得是情愿。”
“你既是生了这个念头, 便是去试试又何妨?本就是身处低谷,再差也只是跌落回来, 何所惧?”
沈兰溪说得缓慢, 眼瞧着那双沉沉的眼生了点点星光, 突生几分瞧见人迷途知返的感慨,“头回见你时,你说赚的银子填了当官儿的钱袋,那夜也只匆忙与你说一句,那些银子并非是肖大人或是祝大人所拿,而是供养得那些个族长肚大腰圆,族长之事,官府不便插手,土司人选,那是寨子里的百姓选出来的,你既是知晓百姓日之艰难,想来必不会与那些个族长同流合污、沆瀣一气,说句徇私的话,祝大人需要你这般的土司,成都府的百姓需要你这样的族长。”
一人之力有限,群策群力才是正解。祝煊既是想要将成都府的脏污肃清,那必是需的帮手,如今人家自个儿寻上门来,她若再不推上一把,着实是浪费人心意,沈兰溪心里的小算盘拨得叮当响。
分明是细雨霏霏的冷天儿,赵五水心里却是燃起一团火。
他是被需要的……
黝黑的面上渐渐出现些坚定,那脑袋重重点了两下,赵五水胸口鼓鼓,沉沉的呼出两口气才道:“夫人既是这般说,那小的便试上一试。”
站了小片刻,沈兰溪已觉得身子乏累,闻言颔首,随意叮嘱一句,“若是有拿不准的事,可去寻我家郎君问,要记得一点,行事要对得住自己良心,守得住大嬴律例。”
没犯得大错,酿得大祸,迷途知返还是好孩子。
赵五水连连点头,“小人记下了,多谢夫人。”
沈兰溪毫不谦逊的收了这句谢,回去继续给那远在京城、心里打鼓的姑娘回信。
这次倒是利落了许多,手执笔,在那宣纸上落了‘可以’二字’。
元宝是她在这个朝代相伴最久的人,也是头一个真心相待之人,她当她是工作的员工,也当她是妹妹,事无巨细的叮嘱一通,只差把‘不放心’三个字明晃晃的写上去。
墨迹吹干,装了信封,拿给绿娆,“明日送出去吧。”
“是,娘子。”绿娆接过,收好,又问:“娘子,那些野兔要如何处置?”
沈兰溪用热水净了手,细细擦着帕子,“先养起来吧,且有用处呢。”
“是。”绿娆屈膝退下,行至门外,撞见下值回来的祝煊,又行礼,“郎君。”
祝煊‘嗯’了一声,径直入了屋。
晚上用饭时,祝允澄晃着脑袋与沈兰溪讲起学堂里的事,叽叽喳喳一通,后忽的道:“春哥儿说他明日不上学堂了,日后要跟着父亲做事。”
这话说得,不无艳羡。
沈兰溪只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侧头揶揄祝煊:“哟,郎君这是收学生了?”
祝煊正端着碗喝汤,闻言垂眸瞧她一眼,漫不经心道:“怎的,你也想当我的学生?”
语气分明是平静的,便是连个涟漪也无,但沈兰溪却是硬生生被这句微凉的话撩拨得脸红,脑子里不自觉的闪过那当人学生的事,挨过板子,也被逗弄过,都让人羞臊。
祝允澄没察觉不对,听得这话,连忙道:“我也要!父亲我也想与春哥儿一样!”
他也不想听先生将那些之乎者也的道理啊!他想与春哥儿一般,跟着他父亲去田里捉鱼,插秧苗!这比在学堂快活多啦!
祝煊睨他一眼,压住那跃跃欲试的小孩儿,“老实待着,好生跟着先生读书,月末我会教考你。”
祝允澄顿时蔫儿了,气呼呼的扒拉着碗里的饭。
沈兰溪也安分了,乖乖喝汤,避开他看来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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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叠着乌云,城门难民营里,众人用过晚饭后便洗洗睡了,白日里闹哄哄的声儿渐渐消停。
白桃儿今日吃了一肚子肉,还吃到了糖,夜里睡着都是咧着嘴笑着的,只那睡姿极不规矩,整个人横了过来,脑袋扎进了李二暖烘烘的腰腹里,双脚踹在了赵五水腰间。
本就心神激动睡不着的人,被他这一踹,仅有的一点瞌睡虫瞬间都跑了,索性起身出了帐。
帐帘刚掀起,忽的,眼前闪过一道黑影。
不等他定睛瞧个仔细,又闪过一道。
有贼?
赵五水瞬间闪回到营帐里,摇醒了距离最近的一个兄弟。
“醒醒!别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