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台北
总督府外
罗沙.圣地亚哥看着路旁,行人路上内陷的槽沟里填满灰烬,零星插着几支烧过的木棍,像是战前民间信仰里会用的「香炉」一样。
一阵风吹过,灰烬被轻轻的扬起一层,木棍乾巴巴的白色外皮也掉落到下风处不远的灰中。
化学燃烧弹的臭味仍在鼻腔里残留。她分不清这是义仲留下的,还是她在战时的记忆做成的幻觉。
视线离开花槽,她在圣地亚哥大道走上几步,视线内塞满了人。
今天的总督府门外有一场示威。这几天都有示威。
与义仲的大战发生在一个星期之前。战果是惨胜,太惨了。
台北市的机能近乎全毁,化学燃料的火用了半日才扑灭,市内西北部一带的地面层成了平地,松山机场也被义仲的尸首堵住,无法进行货物来往。
作为对应,联邦中央的灾后援助物资改从远离台北市的桃园机场入境。总督府和政府机关也强制徵用了机场附近的地方办公。
所幸电网用的是无线供电,通讯网用的都是卫星,让地面发生的事影响不了。建材和粮食只要入境了就有办法安排运输。
罗沙眼前的景像虽是满目疮痍,但是市民还能生活。不过用的是应急住宅、应急床铺、应急粮食。
前缀用的字是「应急」,实降上是「行军」:行军宿舍、行军床、行军口粮。
都是二、三十年前大战时用不完而留下的军用品。现在由台北市四百万人一同消耗掉,也能为台湾总督府在行政区各地的仓库清去一些库存,腾出空间来放重建物资。
用不完的军需品,光在这小岛上就有二、三百万人份。那次大战,真不愧是一场以「亿人」为单位计算死伤的世界大战。
不讲三十年前的事,讲回去一个星期前的事。
义仲死了,巴御前被捕。大约两天之后,一度跑到基隆、桃园等地避难的民眾陆续回到台北市。
他们发现自己的六十层住宅公寓被行军宿舍取代,四面涂上白漆的快拆铁皮墙内,只有一张尼龙床和一套铁桌椅。太突然了,突然到不懂得反应。
那就示威吧。依照台湾的惯例示威。
他们的诉求是「加速灾后补偿程序」、「增加警察罪案防治效率」和「撤销台湾的文化自由港地位」。
没有人会怪责总督府、警务处、特机队、罗沙……任何一个行政区里的成员,没有人的良心会如此之小。小得容许自己去怪责那些奋战而还,光保命就忙不过来,却仍挺身对抗五十米高的恐怖份子的人。
联邦的成员都具有良知、理性和智慧。他们更着重于近来一连串事件的核心问题:台湾的法规太过落后,甚至无法应对新时代的冠名机和机甲犯罪。
文化自由港地位在民眾看来本就多馀到有剩。借着这一点作威作福的,只有那些对社会没有价值的人,不是滋事分子就是自称「艺术家」和「自由工作者」的游民。良善的台湾成员把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当成某种娱乐和笑话,只要不惹出麻烦影响自己生活就没有问题。甚或乎,他们鄙视这些人做出来的低俗东西,觉得自家附近有西门町这种地方是一种耻辱。而西门町附近的楼价确实也特别便宜。
好了,现在因为「文化自由」这四个字招来了恐怖份子的注意,自己原本的生活毁于一旦。更有人因为当晚的新闻直播而得到心理创伤,要特地去申请专用脑装置的许可才能正常生活。底线已经被触碰,文化自由港地位今朝不撤更待何时?
还有一点就是警权力不足。台湾警务处过于习惯文化自由港条例下的微小权力,过往的高效率是得益于罗沙的才能。但是相比其他行政区而言,台湾可以说是「没有警务处」了。所以才会被义仲杀了个措手不及,又被军用品禁用令拖延了对应时间。……起码市民们是这般认为的。
「增加警察罪案防治效率」和「撤销台湾的文化自由港地位」便是因此而来。「加速灾后补偿程序」就只是基本诉求。
善良的成员们聚集了起来,在总督府建物前的圣地亚哥大道上,嘶喊着三句说话。
罗沙看见,笑了。
她想着,这真是有趣的画面。
你们示威的权力,正是文化自由港地位给你们的特权哦?
眼前的人群大多都很年轻。和吴雪明一样,应该是战后婴儿潮出生的世代,大学生左右。再年长一些的人,大多都去了市内各处挥洒血汗参与重建。而这些大学生读的大学都紧急停课了,所以他们才有时间来参加示威。
想要嘲笑的想法一闪而过,转而又被罗沙压着。她想:我们这一代的人拼死拼活,为的不就是让下一代人能够过得安稳富足吗?眼前的他们有能力、有时间参与我们过往想做却做不了的事,这应该是自己所乐见的才对。
于是她继续走,走向人群中间。示威者看了,鼓掌声和欢呼声便以罗沙为中心扩散开来。
圣地亚哥警务处长,在他们眼中是英雄。
另一方面,圣地亚哥「总督」就只是个思想落后的老害。意图用文化自由港地位延续旧时代价值观就是证明。
被示威者夹道欢迎的圣地亚哥,走入总督府,上楼,进入总督辨公室之后,站在另一个圣地亚哥旁边。
两人并肩,从窗户往外看。示威的队列比刚刚更长了。
「这么一来,我终于超越你了。爸。」
总督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声「恭喜」,这却让罗沙更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不,没甚么。」罗沙咬起了雪茄。
「周雄他们的事吗?」
「不。」
周雄和利姆依都安全,稳定下来了。
前者是在义仲和巴御前还在作乱时派搜救队捞起的。脑袋没事,内脏也完好。只是四肢还在安排手术,要先由周雄本人决定义体的形号。他还在选到底是要日本制的,又或是欧洲制的。
日本义体价格合理,然而只有基本功能,周雄得另外装一堆警用附件和外掛程式。欧洲义体专为警用设计,功能一流,但是维护成本高,零件来往又慢。
至于利姆依更加不用说明。吴雪昭肺部以下都不见了还能救回来,利姆依只是胃、肾、子宫被打烂,连重伤都说不上。
大战当晚失去的队员,就只有突入仓库时,被巴御前直接破坏了脑袋而kia的三号机而已。丧葬礼仪已经完成,家人也接受了现实。
总督追问:「那是『他们』的事?」
「他们」指的是示威者们。
罗沙否定了这一点。
总督又把手指向天上:「那就是『他们』的事了。」
罗沙点点头,这次终于对了。
「月球人来过了。」她说。
地球联邦刑警组织,简称「c.p.o.」,又因为基地在月球静海的拓荒地,人们便把联邦刑警称呼为「月球人」。
罗沙贪婪地吸了一大口烟,连肩膀都因而带动,然后又粗鲁地把烟呼到单面窗上:「他们管的是内务人事。这也验证了我之前说过的。」
「总督府的内鬼啊。」
「但是,证据越多,就越让我觉得根本没甚么内鬼。」
「因为你就是那个内鬼啊。」
两人一笑。
这只是玩笑,罗沙不可能是内鬼。然而从现况看来,一切推论都把兇手身份指向罗沙。
就依时序开始说明吧。
首先,罗沙是警务处长,对于「巴御前」和「义仲」之类的资讯,不应连入境了都不知道。除非有人故意隐瞒。而台湾政体里有这权限的人就只得圣地亚哥父女。
另一方面,罗沙的警政作风一直以「狠」而为人所知。恐怖袭击突显了台湾警察的不足,现在示威者也因此主张着扩张警权。对警务处长而言,这当然是乐见的事。先不论罗沙本人的想法,外人看来的理解也不会远。
最后,罗沙的地位也正要从警务处长调职成行政区总督。
这是各行政区的民意。在新闻传到地球各处时,民意便开始酝酿。思想和治理方针老旧的朗奴.圣地亚哥被弹劾,瑞士方面的主流意见便是由英雄罗沙就任临时总督。如无意外,一年之后就会去掉「临时」两个字。
利益上的动机和手段都有了,罗沙便是一连串恐怖袭击的最大嫌疑人。计划实行起来的损害也不高,她的部下之中,至今也只失去了一条人命而已。
总督出言安慰:「也许只是交接移式之前的调查而已。」
「有这么简单就好了。」罗沙说。「我不在乎月球查自己,我在乎的是他们查不查得到真凶。你我都知道我不是内鬼,那就一定有个我们以外的傢伙,搞鬼之馀还把事情引导到对我不利的方向!而我还得在这狗屎烂事都完了之后才他妈的看得出来!」
「好了,好了……冷静点吧。」
罗沙突然一静,又用上严厉的眼神看着总督:「……我有三个人选。」
「说吧。」
「第一个:井上玄树。」
总督一笑:「不可能。」
「……哈蒙.列根。」
「不太可能。他名号很响,手里却没有实权。」
「没有实权吗?他可以向老爸申请军用装备的使用许可。」
「那也得他爸去申请。」
「那就是安佐.列根。」
总督听了,走到了办公桌前,若有所思的模样。
「……也……」
「『也有可能?』」
「也不太可能。安佐是反对警权扩张的民主主义派。」
「现在?这个年代?」
「他是美洲人。石油、军火和安那其主义是他骨子里的根性。所以他才当得上和平部长。」
「如果是把警权扩张之后再一举推翻呢?」
「他不耻用这种计谋。而且太复杂,代价也太大。」
罗沙苦笑:「连这都否决掉,那我就真的没有对象可以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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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台北
北区警察总局
会客室
金宋美面前是包上防撞软胶的茶兀。温热的淡绿色茶水冒出热气和香气,却不是为金宋美所准备的。
她还在拘束服里,就像木乃依一样的坐在椅子上。双手被固定成抱胸般的姿势,脚枷的铁链连到地板之下。嘴巴也被扣上了口球,呼吸时流通的空气让口球鸣响,轻轻吹出哨子一样的声音。
浓得像涂过头的眼影一样的黑眼圈是被捕之后才有的。她一直没有睡觉,也拒绝进食。
一但把拘束服解开,她採取的最优先行为永远是攻击。对象则是视线内的所有人。一天前,利姆依差点被她咬断了动脉。
所以拘束服和口球都不能解开。营养则是用点滴补充。
热茶是吴雪昭为自己准备的。
她开始习惯把审讯当成饭后休息。
早餐之后,处理公务。很多的公务。指挥重建当然是首要的,再来是特机队指挥官一职的交接问题。
罗沙要去当总督,那警务处长就让利姆依来顶上吧。至于特机队,让吴雪昭来当指挥官也合情理。还是多亏义仲的出现,世人才察觉到她不仅有战斗的才能,也拥有战术与战略的才能。
公务之后是午餐,午餐之后便是审讯。下午三点才开始义体的復健治疗。
她看看手錶:「小妹妹,姐姐今天也来囉?」
金宋美毫无反应。不要紧,习惯了。
唉。反正要打要用刑,在头几天就用过了,现在也就只能聊聊天罢了。
「小妹妹,我啊,不擅长审讯。倒是有看过以前那些『心理悬疑』小说。蛮有趣的,不要把里头的知识当真就好。不过呢,我弟弟问过:『为甚么现在没有心理学了呢?』你知道为甚么吗?」
金宋美毫无反应。
「是因为现代的药理学被心理学要实用太多了。就像上一个来这里的客人,我们用不到『微克』为单位的药,他就把线索都吐出来了。很方便哦。那么,你知道我为甚么不对你用药吗?」
金宋美毫无反应。
「因为我想要看着你受苦。」
金宋美毫无反应。
「我自己怎么都好。但是我的一个队友被你废了手脚,一个上司被你的同伴打烂了子宫,一个部下死在你手。要是我们把你处理得安乐又快捷,怎么说都不公平、不划算吧?」
金宋美毫无反应。
「所以,我现在最不满意的事,是你的男朋友死得太俐落了。」
金宋美飞身想要扑向吴雪昭,脚上的铁链把她绊住,害她往茶兀上重重撞去。狠盯着吴雪昭的双眼之下,从口球内发出了近乎呜咽的鸣叫。
看了,吴雪昭不感害怕,只是鄙视。
她把手平举,缓慢的扭转手腕。冒着热气的茶水,如细丝般流注到金宋美头上。但那充满红丝,被黑圈包里的双眼不曾一眨。
愤恨的双眼,鄙夷的双眼,一低,一高,四目双投。
「够了!吴指挥官!」
吴雪昭回头,看向会客室的门下。来者是哈蒙.列根。
她不解地侧头,一边微笑:「有甚么问题吗?列根先生?」
「警务条例的问题。警察是防治意外的角色,不是『制造意外』的角色。」
她平缓地把杯子放下。
「真是不幸的意外。我会让部下注意,商讨防治措施的。」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马上去对应。除了这起『意外』的事,也有台警的审讯效率问题。」
「效率吗?莫非是上层的意见?」
「正是。」
吴雪昭点点头:「我明白了。」
哈蒙侧移数步,把路让出。
现场只剩下哈蒙和金。
他坐到了本来是吴雪昭所坐的椅子上。似乎刚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好了。」一声之后,他又把左手一扭,关闭了会客室的监视、监听设备。
「该从哪里开始呢?对了,先来自我介绍吧。」
「我叫哈蒙.列根。我不是警察。」
无人能得知哈蒙对金宋美做了甚么。
但是,金宋美的哀嚎悲鸣,连会客室外的走廊上都听得见。
吴雪昭觉得这非常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