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街屋瓦上,凤栖木紧追在绿影后头,那身影速度极快,似一隻掠在空中的飞鸟,眼看就要追之不及,凤栖木手掌向那背影一张,几股绿藤般的碧光激射而出,迅如闪电,那人呀地一声轻呼,已被碧光牢缠住手脚,定在空中不得动弹。
那人一袭青翠罗衣,五彩绣花衣领,极是绚烂瑰丽,好似将春天裹在了身上,于初冬阴晦之际格外鲜明夺目;罗衣在细雨冷风中翩翩翻飞,又好似一朵绿瓣娇花,浑不理会人间萧条,绽得张狂清艳。
瑶鼻菱嘴,乌丝如绸,软腰纤足,体态姣好,竟是个娇艳无比的女子,然眉眼间却又绘着一股妖魅之气,气质极为衝突难描。她微微挣扎,见不得逃脱,美目微洩惶恐,抿唇瞪着走到面前的凤栖木。
「果然是隻小妖,竟藏身大城之中迫害其他生灵,今日既然教我撞见,便代为除害。」
原来凤栖木知她定然来袭,为了捉她而设下埋伏,刻意避到她无法感应他灵气的稍远角落,又在公孙嬋房外佈下结界,只要她一侵入,他便能感应而即时抵达。
那女妖瞇眼疑惑地打量他,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惊慌退去,嫣然抿唇,这一笑浑身更是透出一股难以抵挡的妖嬈魅惑,一双秋水尤其邪美,顾盼之间媚态横生。
「我道是哪儿来的强大灵气,原来是您啊,怪不得气息如此熟悉。相别日久,思风一时难拾旧忆,还望青梧主莫要见怪呀!只是我没想到您仍是如此多管间事,身为修炼有术的千年精魅却老为那些低贱的人类走兽解难排忧,如今辖域日广,还管上金陵城了。」语声清脆娇软,直搔人心。
凤栖木不为所动,却对她的话感到心疑,凝眉一番思索,霍地忆起:「你……莫非你是那隻数十年前被我驱逐出山的五色鸟精?」
女妖娇滴滴一笑,道:「青梧主总算没忘记思风,真教人心喜。」
「旧事未忘,只是不曾忆起,况且你容顏质气变化颇剧,才一时认不出。」凤栖木摇头道:「想不到数十年不见,你竟已踏入邪魔妖道,金陵城中那几桩道人与精之死果然是你所为?」
思风轻哼一声,娇横道:「我可不像青梧主一样能够捱得住两千多年的孤独静修,妖道修途效果速成,门路对了,自可迅速累积妖元,我又何必捨近求远?」
「吞食他人苦修而成的灵力乃是投机之举,稍有不慎则容易遭其反噬,尤其对方修行若是高于你甚多,过程更是兇险百倍。当初便是因为你不自量力覬覦我的精元,才被我逐出青梧山,不想你竟不思反省,反而变本加厉!」
稍早掌柜和小二谈话间说到的那些近日死去的人和兽皆带有修行在身,那两隻犬鼠和柳树也已步上成精之道,才会较常物长寿,却让修行高出他们的思风以妖术吞併了精元。且那柳树精寧可散尽修行、自我了结也不愿助长她妖元,因此思风虽然本体只有百多年修行,却因吸纳消化了所吞之精元,如今负有双倍的妖元在身。
思风一声娇笑:「青梧主可说错了,思风哪里不懂反省,就是因为反省过了,悟得与其贪图容易覆舟灭顶的浩瀚湖海、不如拥纳易于驾驭的涓涓细流之理,才会捨您这顿丰盛美餐而屈就那些个清粥小菜呀!」
凤栖木冷然道:「由精转妖,自甘堕落,竟还有脸强辞夺理,自圆其说。」
思风盯着他瞧,陡地噗哧一笑:「青梧主可莫要义正辞严,只懂规责旁人而不知自省。我看您才要小心为上呢,免得树神当不成,却和我一样由树精堕落为树妖了!」
凤栖木心中大震,喝道:「你说什么!」
思风覷中他神思顿乱的瞬间,一声娇叱,袖中激射出翠青羽光,直击凤栖木门面。凤栖木举袖挥挡,卸去她的攻击,分神之际绿藤稍懈,思风见机不可失,眨眼已然遁逃。
追之不及,凤栖木立在原地,澄目冷敛,思风最后撂下的话像根股中刺,扎得他不知是惊是怒。他回到客栈,公孙嬋三人正翘首盼着他回来,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他眉一敛,道:「女妖狡猾,让她给逃了,说不定还会回头报復,依凤某之见,咱们马上离开金陵为是。」
公孙嬋问道:「那往何处去?」
「金陵往东数里有一座青梧山,是凤某修行之地,封设了结界,等间妖物无法入侵,不如往此避上一避。山上有村落数座,日常起居用物当不成问题,待凤某将各位安置妥当之后,再回金陵收拾此妖,以杜金陵之害。」
公孙嬋急道:「那我的失魄……」
「凤某疑心公孙小姐失魄正是教女妖诱了去,当会一道查个明白。」脑门倏然抽痛,凤栖木不动声色,只道:「咱们走吧。」
公孙嬋微感迟疑,道:「三十三……他还没回来呢,天也还没亮,不如等一等他再一道走吧?」
凤栖木道:「小哥不知何处游荡去了,也不知几时才会回来。傍晚之事大家面上都不好看,说不定他心中尚不得宽慰,不妨再多予他一些时间舒心,一会儿见面才不至于尷尬。我会在小哥房里和掌柜处留下字条和方位,让他回来可以跟上我们。」
公孙嬋见他虽然面不改色,但言谈之间似乎有股急迫之意,心想那妖物说不定棘手得很,才让凤先生这样如临大敌,如果当真是妖物诱了她的失魄去,那可拖延不得,得快些将失魄要回来才行。于是收拾行囊,四人出城往东披星而去。
*
一隻色彩鲜艳的五色鸟迅疾振翅来到城外珍珠河畔,待危机已解,才幻化成女人模样,按胸急喘。
「呼,好在逃了出来,否则今夜只怕真要交代在那隻树精手里。」
思风拍了拍胸口压下心惊,正走了两步,忽感一股气息疾速靠近,她心一凛,不及细想,转身正要再逃,突然一人自眼前而降,拦住了去路,叫道:「慢着!」
她定睛一看,来人却是个苍白削瘦的青年,面容乾净爽洁,一双藏在额发后头的眼睛漆黑如夜,深如玄潭;深潭无漪,夜却掛星,教人以为乌云遮住了的星芒原来正在他眼里闪烁。
思风妖眸一瞇,却笑了出来:「我道城里怎么能够感应到两股精灵之气呢,原来还有一个在这儿啊!今日不知是走什么运了,又是精又是物灵的,四股可口的清灵之气可望却不可及,真是磨煞人了。」睨着眼前青年,朱唇微噘:「我看你修行只多我近半百年,若想像那隻树精一样困我杀我,可也不是件简单的工夫,劝君慎思啊!」
三十三摇头,道:「我想问你,你识得凤栖木?」
原来三十三在凤凰台上痴站了好半晌,不想回到客栈面对眾人,便在城中一阵乱走,不想却感应到稍早之前一瞬而逝的怪异气息,这次浓厚得多,一辨即知是妖气。
精与妖背道而驰,虽彼此嫌恶,一般倒是井水不犯河水,三十三不想多事,与此妖亦无仇怨,便略之不顾。他进了马车睡卧,心中一团乱丝,睡不着便闭目养神,到了半夜忽然妖气大盛,接着公孙嬋房中传出事故,他心急如焚地欲前往救援,却晚了一步,妖物已让凤栖木逐出房外。
他见房中之人无事,便跟上探看,正巧听见凤栖木与思风的对话,于是隐在一旁敛住气息窃听,心知机会难得,这鸟妖和凤栖木是旧识,那么或许可自她处打听一些凤栖木之事来解他的疑惑,于是追了上来。
思风见问,却偏着头不解道:「凤栖木是谁?」
三十三回想方才他们的对话之中,她称之为青梧主,或许不知凤栖木此名,遂道:「便是方才拿住你的那个千年树精。」
「啊,他自己取名叫凤栖木?」思风恍悟,嫣然道:「呵,当真是个贴切的好名字。我过往是与他有怨,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似乎在寻找一块雕成蝶形的木鍊,你可知他目的为何?」
「蝶形木鍊?蝶……木鍊……」思风沉吟着,须臾,驀然讶道:「啊!他果真找到了?」
三十三一听便知道有线索,急道:「你知道他寻找木鍊的原因吗?还请告知!」
思风美目在他身上滴溜溜一转,道:「咱俩非亲非友,素不相识,我为何要告诉你?」
三十三顿了顿:「你待如何?」
「嗯,这个嘛……」思风思量着,伸指在颊上轻点,啊的一声拍手道:「给我你一百年修行精元,我就将我所知告诉你!」
三十三身子一震:「这……」
思风双手负在身后,妖娇地睇着他,怂恿道:「我吃了你百年精元之后,就换我高你五十年修行了,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偷袭你吃掉你全部精元,我看你也是个不易与的硬手,你要反抗起来咱们只会两败俱伤,我才不想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呢!要不,我同你盖手印,我决不食言!」说着当真伸出一隻黑暗中更显白腻的素手来,期盼地看着他。
三十三只略一犹豫,心想晓蝶之事较为紧要,修为以后慢慢再补回即是,点头道:「可以,你说吧!」
思风格格笑道:「真是爽快,那么我就吃点亏,再多送你一个青梧主的祕密便了!」
她凑到三十三耳边一番耳语,他越听脸色越是苍白,失声道:「竟是如此,晓蝶……晓蝶有危险!」一时心急,忘了与思风的约定,就要奔回客栈。
忽然几点飞羽青光射来,将三十三身子拘在城墙上难以活动,思风浅嗔薄怒:「不守约的坏胚子,想吃了饭菜不给钱吗?」
三十三尚未说话,就见思风狰狞地大张樱口,竟抽丝般自他身上毛孔吸取出细如毛发的丝繐银光,千丝万缕,积集成束,源源不绝地匯入她口中。三十三痛声惨叫,想忍,却忍之不住,犹如万蚁囓咬,万剑鑽骨,浑身筋血都似要迸裂爆开。
片刻之后,思风才放他下来,她额出香汗,气喘吁吁,显然并不轻松。她紧捂住心口,朝脱力摔在地上的三十三勉力笑道:「你不守信,本该多罚你一些,但看来我一次是吃不了三百年精元的,算你好运。方才听你叫着晓蝶,她是你的情人吗?真好,为了她,你竟肯献出修来不易的精元……你失了百年根基,是斗不过青梧主的,不过话说回来,就算你根基俱在,也奈何不了他,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也不化形,拖着疲惫的身子就要离开。
却听三十三虚弱地道:「姑娘……且慢。」
天已翻起鱼肚白,三十三脚步虚浮,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此时更无血色。回到客栈,掌柜认得他,奇道:「客倌怎么还在城里,没随着离开?」
三十三一听不妙,忙道:「我的同伴呢?」
「他们一个时辰前就退房了,说有要事赶着离城呢!」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心头,三十三问道:「可有什么话留给我?」声音竟是颤了。
「没有,房间我们打理过了,也未留下什么物事,倒是房门弄坏了一扇──啊,客倌放心,不是要跟您收钱,您的同伴已经赔过了。」
三十三着急,强自收摄心神再问:「掌柜的可听过青梧山这地方?」
「哦,青梧山哪,往东看去的那一朵山头便是了,出了东门约莫再走个五、六里便能到,山上都是梧桐树,山腰山脚皆有村落,若寻不着便打听一下,好找得很呢!」
三十三随口道了谢,不再多待,他此刻身子孱虚,无力施展倏行之术,赶忙去马棚一看,幸好另一辆马车仍在,他也不驾车了,撑着虚弱的身子跨上当中一匹马就狂奔出去。
可千万要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