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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王还是没用膳?”
  “是,小黄门进去收拾饭菜,仍然原封不动,殿下已九日不进水米了。”如期轻声道,“陛下……要不要去瞧瞧……”
  “不必。放任他去。”皇帝低头啜了一口茶,仍旧回来与长公主商议宗人诸事,“我原本想着阿碧生产后便也抱来养着,只是如今……”她放低了声音,俯身贴上长公主耳朵,“我打算让她们两人到时带着孩子假死出宫。”
  长公主大惊,四下瞧了一眼,见宫人们确已都遣出去了才低声道:“怎么这么突然?”
  皇帝苦笑道:“……她不是说前朝英庙入嗣仁庙之事么,蝶若姐姐已遭产难,我怕她忧虑交加妊娠不顺又遇产厄,不若顺了她意思,从此只当她已死罢了。太子之位,便就虚悬着吧。这事还得细细安排,你可先给阿碧透个意思。”
  她轻轻叹了口气。外臣大多想做帝女外家,而宗室之内却遍寻不见一个合适储副人选——高皇帝子嗣虽多,却多陨在两次政变。先帝登基初年除掉一批,她自己经历襄王案又除掉一批,到如今剩下在她三代之内的宗室竟已寥寥无几。好容易阿碧有妊,能寻个法子过继来,她自己却是百般不愿。
  若一直如此下去,怕不是她真脱不得这位置了。
  “说来……阿姐,我原以为你会去母留子。”长公主轻声道,“史书所载皆是如此故事。”
  端坐高位之人岂能心软。皇帝心不在焉翻了一页玉牒:“该是这般的……若是先帝在此处,她必然要去母留子……不,大约先帝不在乎此事,千秋万载永归宝座……何必放弃呢。”她忽而笑了一声:“……何必放弃呢,总不好只是为了冬日里起不来。”
  她拿了支细笔,在“景渡顼”名字一旁做了个记号。蝶若的名字尚未换为黑墨,仍然以朱笔写就,摆在“第一子?燕王?景渡顼”之侧,下有小字“入殿”,表记这男嗣不曾出阁,反是其妻入天家门。
  待过下次修玉牒时候,这名字就该换了黑墨,在那之下就会以朱笔添上新的名字。
  胡维棠。一个脱离了天家名却又含着天家辈分的名字。她又翻过一页——只有继承大统的一脉姓名记于这一册,旁支均另起单册。这一页是她两位皇后与独生公主之名,均以黑墨写就——她自己的姓名生辰生父均以黄绸遮去了,以示为尊者讳。
  皇帝轻轻抬起黄绸一角,底下字果为朱色,独属于活人的朱色。这一页唯一一列朱色。血气之色。写着“今上”等等字样,生父记载与左右兄妹二人均是孝敬皇后张氏……有些无趣。
  再往后,玉牒上便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天家直系血脉自此而终了。
  “说来礼部拟了几个郡王封号,尚不知选哪个,你也看看。”皇帝笑,从案上拿了本折子递给长公主,“择个好的。”
  长公主接过来。礼部自然是赶好字眼拟着,写了平、相、宁、福几个字,皇帝想来是都不甚可心,才叫她来看。
  “陛下钦赐一个可不比这上头的好得多了。”长公主笑,“左不过是些谥法上定的好字罢了,小棠是旁支,礼部那些儒生也不好越过祖宗法度去。”
  “哎我说你……叫你来瞧瞧还又将事推给我了,”皇帝拿着折子就要去敲长公主的头,“我是想定个逢光,但是江蓠非说不合适,这哪不合适了,我收养子,自然一切爵禄是按嫡支论。”
  看吧,果然是皇帝有自己想法。长公主好笑,便道:“姐你御笔朱批下去就行了,何必要江大人上折子呢,江大人怎么拟也比不过圣人御笔亲书的好呢,你先批下去了,阿兄到时也无话可说。”
  “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我可正是这么想的。”皇帝也笑,又取了一封写好的旨意来,“你在宗正寺批过便绕开礼部的老儒生了。下回修玉牒时候直接写上去,我们小棠在列祖列宗跟前就是逢光王。”
  姊妹两个于是都笑起来。
  “不行。”
  那两张九成相似的脸望过来,却是阿斯兰先无措起来:“我……我在门外遇到他,他推我进来。”
  皇帝于是看向胞兄,没说话。这个哥哥面色灰白,眼皮子耷拉着,面颊消瘦得能见着骨头形状,虽穿戴还整齐,却实在没半点体面可言。长公主先叫宫人送了阿斯兰去东暖阁休息,才叫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不行。”燕王嗓子已大致恢复,只是多日不言语,声音仍有几分滞涩,“景漱瑶,你不能抢走我的孩子。小棠是我的孩子。我是他的父亲。”
  这是什么道理?怎么一个个的都觉得她要抢孩子?难道她是给人插草标的牙子么?皇帝皱眉:“我并没有让他入嗣我这一支,只是一个封号,他是外姓郡王。”
  “你生不出来。你迟早会动这门心思。”燕王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直勾勾地盯着皇帝,“红玉死了,现在没有人能证明小棠的身世,只要你动了心思,没有人会说这有何不妥。”他一步一步逼近过来,俯下身与皇帝对齐视线:“阿碧怕你亲生子嗣,但我只怕你,生不出来。”
  皇帝忽而觉得好笑。该说不愧是亲兄妹么,两人拔刀姿态都是一般。她以此令他打消殉情念头,他便以同样手法反击回来令她远离自己的后嗣。
  “那你想怎样?你自称父亲,却是我的侧室为他主持洗三。你连孩子睁眼都没见过,一个和他没半点血缘的男人,满脑子只想求死,这下想起来要做宗父了?”皇帝嗤笑一声,“我今日便径直将他过继来我名下你又能如何?”
  没有血缘的父子,与没有血缘的母子,又有何分别?更不说她是皇帝,入嗣一个帝子哪会有人有半句怨言。如今爵位名分之争不过是在于旁支子嗣不好如帝子一般,可若她令小棠入嗣做真帝子,封号爵位如何便再无人可置喙。
  燕王看着皇帝,张了张口却又闭上,忍住了将要喷薄而出的言语,沉默了片刻才突然起身,径直往内殿去:“臣带他回王府养着,不劳陛下费心。”他声音有几分飘忽,“小棠是臣妻之子,与陛下无关。”
  皇帝没理会他,只收了折子递给长公主。没多时,便听见内室几声惊呼。
  “小孩才睡着经得起你抢?景渡顼,发疯去别处发。”原来是妖精一脸不耐烦押着燕王出来,“你养过小孩么?出生才九天就带出去吹冷风,病了你又对太医发疯?别是上了个吊把脑子吊拐了吧。”他将燕王扔出明间,转头对皇帝道;“他先才吓到几个乳娘了。”
  果真是麻烦。皇帝瞧了胞兄一眼才对妖精道:“你送他回去吧。”
  待人都走了,阿斯兰才自己摇着轮椅从东暖阁里探头出来:“你……你要不要歇一会儿?”他大半身子都前倾到轮椅之外,只两只手奋力转着轮子,额头上满是细汗,“你脸色不好。”
  皇帝仍斜倚在次间矮榻上,眼光在阿斯兰面上停了一会,起身搭上阿斯兰轮椅背:“你想去哪?”
  “我来看看你。你现在不能一个人坐着。”阿斯兰转过脸来,“你……你要不要……不,没什么,你送我去后面看看孩子。”
  皇帝轻轻拉出一个笑来:“哪有你这般,支使起我来了?”她虽是如此说,手上却推着阿斯兰往内殿去。
  “因为我觉得你不想叫人进来。你不能一个人坐着,会伤心,你哥哥也是一样,其实你应该叫他来看着孩子。我记得小时候音珠阏氏难过的时候,抱一抱阿努格就会好。”
  “你呢?你难过的时候怎么办呢,我的小狮子?”皇帝轻声问道,“我瞧你与音珠阏氏并不很亲。”
  “我有马,马会听我说话。”阿斯兰沉吟了许久,才又极轻地补了一句,在无人的内殿也难以听清:“……你也会。”
  皇帝却是接着前头那句道:“那你可得乖乖养着,不然以后上不得马了。”
  “嗯,萧医士和我说这个月底就能走路了,在孩子满月之前。”
  皇帝于是笑:“好,待他满月时候由你举起来好了。你身量高,倒也合适。”
  “……我听说,那是父亲做的事情。还有第三天用艾草煮水洗澡也是,你应该让你哥哥来……我问了教我律法的那个官员,这是该父亲做的事情。”
  “啊……”皇帝不知想起什么,“你问了他洗三和满月?若他就此传出去,过几日你给小棠洗三的事又要被狠参一本了。原本洗三是家宴,他亲娘又遭产难不必大办,消息不会传到外头,我才叫你给他洗的——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真参起来了再说。”
  她推着阿斯兰缓缓往前走。小棠本就是宗室子,如今皇帝要收做养子,封个郡王是常事,叫宫中高位侍君主持洗三满月更没什么奇怪,只是这侍君成了阿斯兰,难免朝臣要多想——皇帝收宗室子做养子多半是存着为宫中招子嗣福缘之意,寻的这侍君却多少有着未来帝嗣由他招来的恩典。如今外头要晓得了是阿斯兰给小棠洗,还不知要掀起来什么风浪。
  他究竟是异族人。
  皇帝忍不住抚过阿斯兰的卷发。他为了坐在轮椅上舒坦,这几日头发尽梳作了辫子,自后颈垂落下来盘在肩上,又绕到耳后固定,发辫盘结处坠着些金银宝石。
  “陛下。”乳娘在榻上也昏昏欲睡,见皇帝入内慌忙想起身,被皇帝止住了。
  “无碍,朕只是来瞧瞧孩子们。”皇帝压低了声音坐下来,“先前燕王惊扰到几位娘子了,娘子们莫怪。”
  “殿下也是父子情深,小人等如何会怪呢,只是郡王阁下还小,到底不适宜到外头吹风。”
  “是啊,燕王到底是没养过,不晓得这些,往后这般事情叫法兰切斯卡就是,他晓得。”皇帝随手轻轻摇起小床。里头几个孩子并排躺着,大大小小的,同和春的狸猫一般大小。想来是才吃饱过,都已熟睡了,“燕王要看孩子便随他看,若要抢孩子,便叫法兰切斯卡拎他出去。过几日满月宴,还得劳烦娘子们出席呢。累着了可不好。”
  人生还长着。洗三过完是满月,满月而后有抓周,再往后两岁走路三岁学语五岁开蒙八岁入学十五相看十七出阁二十弱冠……宗室子的前半生皆是如此。即便是圣人养子也一般无二,若按部就班走下去,时间便过得快。
  “陛下这是哪里话,小人奉命来看顾郡王,这也是小人的本分。”那乳娘笑起来,“这可比带着孩子谋生容易多了。”她往常是寡言少语的,想是今日午睡过有些迷糊,倒也敞开了话头,“小人家中只一个出嫁的兄长,生老大时候少人帮衬,虽家中有些余钱,到底架不住孩子闹人,睡不下几个好觉……哎呀,说来小郡王乖巧呢,吃吃睡睡的,倒不闹腾。”
  “叫他小棠吧,”皇帝也笑,伸出一根手指去戳新生孩子的小脸,很软,“总叫小郡王生疏,这是燕王起的名字。维棠,就叫小棠好了。”
  “怎么写?”阿斯兰原本在逗醒了的大孩子玩,听见了也顺口问道,“有什么出处么?”
  “你怎么也问起出处来了?”皇帝好笑,“我不知道,我哥哥没和我说。我猜测是《棠棣》一篇,但万一他想的是《采薇》一篇呢。”她执起阿斯兰手来,在他手心里写下名字,“写法是这样,我问他是不是‘维常之华’他默认了,所以写法是这样。”
  这两个字笔画都不少。阿斯兰缩了缩手心——有些痒,是皇帝指尖滑过去的触感,她手上的螺纹擦过同样凸起的掌纹,便生出些微痒的热意来,酥得人忍不住缩起掌心,却还是挡不住热意一直侵袭到脸上。
  “维”“棠”。
  从前教他汉学的书生也教过《诗》,他知道这两篇,他知道怎么写。
  只是不知道或许更好些。
  待小棠满月的时候,燕王还是出面主持了。皇帝、长公主与阿碧坐了一张食案:“怕我抢他孩子呢,洗三已经是阿斯兰做了,今日再叫他举孩子可真要做养父了。”
  这是满月俗习。小儿出生一月,母亲身体恢复,宗父或养父将孩子举起奉至妻君膝上,以示为本家招来子嗣之意,此时再由宗父主持分发金银锞子或蜜饯果脯等物,将此福缘分与宾客。文人常在此以诗文墨宝相赠,只是天家宴席,到底还是赐宴发金银的。
  “只是,王妃……”阿碧轻声道,“奉给谁……”
  “只好奉给送子娘娘了。”长公主叹了口气,“蝶若姐姐无亲无故,只好奉给送子娘娘,祈祷娘娘保佑孩子平安长大。若顺少君来奉,自然是奉与陛下的,只是那般……”
  “真成那般来,阿兄非得来清音堂拼命不可。阿碧你是没见着他后头日日守在孩子跟前不让我近身的样儿,几位娘子嫌他碍事,恨不能叫内官赶他出去罢了。”
  “现在倒好些,”长公主于是圆场道,“娘子们与我说阿兄前几日终于会换尿布了。”
  阿碧略瞠目起来;“这不是……这不是内官的事么……他……”她一指在主座给孩子喂奶的燕王,“他亲力亲为?”
  皇帝苦笑:“他怕我抢孩子,现已住清音堂后头了。”她压低声音才道,“前两日阿斯兰能走路了我都不敢招侍寝,就为了他住在后头。”
  “这实在是……”阿碧于是也好笑起来,“臣还没防呢。陛下,说好的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待你们离宫去,朕也携侍君们拜拜送子娘娘。”皇帝随口道,“你且宽心,只将孩子娩出来就是,余下事情朕都安排妥当了。产前忧思重了只怕影响分娩,阿碧,平安分娩最重要,旁的且放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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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写这段的时候在想,其实哥哥和瑶瑶吵架起来和先帝与张皇后吵架是完全一样的路数。甚至我写的时候吵架还有后半段:哥哥骂瑶瑶为了男人守寡当这个皇帝,现在上瘾了就抢别人孩子,瑶瑶对骂说哥哥只知道为了女人恨孩子恨别的男人,但既不能生孩子又不会养孩子半点用处都没有只会和她唱反调之类之类的,但最后还是算了。
  她们兄妹感情没这么塑料。
  但是现在哥哥这里是男孩,阿碧被安排死遁,再想拉个继承人(有血缘的话)就只能瑶瑶或者阿琦亲自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