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人格重生前夜
记得曾经存在我脑海中,那段朦朦胧胧过去的某个记忆片段,里头有一名有着一头稀疏灰色捲发的老人。老人的声音非常沙哑,就像刻意挤压而出的喉音,其中又有类似母亲时常在耳边哄着哭闹的我入睡的低语声。
我对他的印象总是十分模糊。如果说母亲是最常出现在视线里的人物,那那名老人大概就只有在某些特别时候才会出现吧!不是在周遭无人时,就是在我有时闹脾气哭闹的时候。只有当下我才能稍微用双眼捕捉出那剪影般的轮廓,即使他最后一次出现在我眼中时,我依然看不清他的真实面貌。
那是奶奶。
上小学后,某天我听母亲跟大哥这样说道,在我突然回忆起那留存于脑海深处的模糊光影并提出疑问时。彷彿听闻他们一说后,才将那道画面前的薄雾拨开,逐渐露出奶奶的面貌,只是当时还小的我却对这样的真相感到错愕与害怕。原来自己过去不停想想起与怀念的人物,却是满脸遍布皱纹还有伤痕的佝僂老人,她的声音顿时成了嗡嗡鸣响,使我摀住耳朵感到晕眩。
但如此不敬的抗拒心态,却也在数分鐘后慢慢适应并接纳了。因为无论这名老人的声音跟长相多么可怕,她终究是我一直想要知道真面目的亲人,过去像是填补我的记忆空缺,她是个疼爱我的奶奶。已经就读高中的大哥跟我说,无论他是多么可怕、神秘、不可思议、可恶,亲族关係是不会这么简单就被剪断的。就算没办法接受,也要努力让自己去承受、改变,这就是所谓的家人。
大哥在说这些话时神采奕奕。面对自己逐渐成熟的自豪,追求、吸收知识的自信,试图成为稳重且聪敏的长者,那时我在他身上看到的是这道影子。霎那间我也知道自己是真的打从内心尊敬他的,即使最后他再次听到母亲提起奶奶时,脸上闪过我未曾见过的阴霾。
「但是奶奶她……」
是的,在我来不及看清她的模样时,奶奶已经不在南家了。她被带往另一个活人所无法踏足的世界,而且开啟那扇门的却也是与她结为连理的人,她最爱的枕边人──爷爷,大哥当时是这样说的。
大哥脸上闪过阴霾后,紧接而至是与刚才充满违和感的愤怒与咬牙切齿,也隐约能够察觉他正在与心存的正面信念交战着,而对手正是不稳定的心绪还有怨恨,可惜的是……对话就在这里中断,母亲跟大哥似乎不想让年幼的我造成内心阴影,或者是说变得跟大哥一样,就此对爷爷萌生不解、偏见以及愤怒,那样情绪化的產物,并不适合刚上小学的我。虽然我看出大哥内心已经开始出现裂痕,但那样的场合的确是不适合我再继续发言的,那将是向满地的汽油点染火焰的导火线。就算我尚年幼,却能嗅到这股莫名的危险气息。
再次听到有关奶奶的事,是在我小学一年级的那个暑假。我再次提起有关模糊记忆中的人物,只是这一次并不是奶奶,而是另一位曾经所有人都在南家里聚首时,不知道是新年还是某个假期时所出现的人物。他给我的感觉跟大哥十分相似,但口中所说出的语气还有内容却截然不同。
如果说大哥于平常交谈中时常提到的是算数,那么那名人物就是鑽研文学的高手,甚至是虚无飘渺的传说,天马行空的故事。那些事物从他口中说出时总是能勾起我的兴趣,让即使还在婴儿阶段的我也能开怀大笑,或许这就是所谓同样特质的人互相吸引吧?
不过这名人物比奶奶还更少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即使我知道他是在奶奶过世后才开始出现的,不过他的轮廓还有身影我相信母亲跟大哥明确说出他是谁时,我脑海中依然不会明确浮现出他的脸庞。而在那之后他们的确也告诉了我,那个人是二哥。
喜欢神秘学、魔法学、鑽研歷史还有奇怪领域的人才,却被爷爷视为南家罪恶般的存在,这一点母亲跟大哥当时并没有跟我说明太多,就像第一次提起奶奶一样,两人脸上一同出现难以啟齿的表情,当然我就没有继续问下去了。
那时候我也才知道,在过去的记忆中,除了有两名人物是如此特殊的存在,还有着一个即使我明确的知道他是谁,但却在某些时候给了我一种陌生感。
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只是这次我要讲的是,因为那时候的误会,让我从大哥还有母亲口中清楚了奶奶真正的死因。大体来说,就如同过去大哥概述,是被独自住在南家后院木屋内的爷爷,因为过渡囚禁与施加暴力才死去的。
奶奶在晚年已经出现老人痴呆的现象,所以这也是爷爷最后选择将她囚禁在南家宅邸深处的原因。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自己所住的这间有着广大占地的宅邸,在某处真实存在着电视里才会看到专门用来关住犯人的监牢,还有大量的刑求用具。而这些则是从大哥口中听来的,在母亲来不及阻止他的情况下。
可以看出大哥是真的不愿再提到这起往事,从中也知道我的家人普遍存有「家事不愿让人知」的观念,所以爷爷最后才会选择用如此偏激的手段关住自己的妻子吧?
只是说穿了,不过是传统观念盘据脑袋,深怕自己丢脸罢了。况且也没有必要到把人置于死地的地步。可是,我的这个想法,却也被爷爷那张有如恶鬼般的脸推翻了。一向没有耐性、爱面子,极度注重传统家训还有观念的他,或许真的会在被逼急的情况下,做出旁人所无法预料的恐怖行为。上了小学的我确实已经开始从他身上感受到许多压力,若好几次是在母亲没有阻止他的情况下,我可能也已经成为被囚禁的牺牲品了。
「我希望你们接承南家的衣钵,一直延续下去。」
爷爷时常如此提到,并且一边咒骂母亲还有父亲的不是。不过对于父亲他有时仍会简单带过不多加苛责。毕竟不在村内的父亲,并非跳脱南家的產业,而是到城市里成立公司,把家族的纺织產业做了转型。如此发扬光大的经营方针,我想就连爷爷也敬佩三分吧?顶多只是骂说这个男人时常不见踪影,就把妻子还有小孩丢给他照顾,母亲跟外面的男人乱来也打算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吗?
每次听到此时,我总会皱起眉头,但不会像大哥可以一时想到什么能回敬对方的话语,所以我的神情会使自己成为被爷爷苛责的箭靶,母亲则是选择忍气吞声。大哥在几次的忍耐后终于按耐不住,好几次差点跟爷爷发生衝突,所以那时我都会回想起过去他曾经告诉过我的那句话:无论他是多么可怕、神秘、不可思议、可恶,亲族关係是不会这么简单就被剪断的。就算没办法接受,也要努力让自己去承受、改变,这就是所谓的家人。
或许大哥是要我不要成为像他一样的人才说出这些话吧?并非宣扬自己所遵从的信念,而是要我以此为信念。
二哥依旧没有出现,我只能在好几次跟母亲还有大哥的谈天中找寻拼凑他形象的蛛丝马跡,多少知道因为二哥的兴趣古怪还有较为轻浮的个性,惹得爷爷十分不快,所以使他在外读书不常回家的原因。
大哥也说自己以后并不会待在南家接承衣钵,打算就此走上自己的路。医学是他最擅长的领域与最爱的兴趣。他不断提到这点,并说爸妈不是食古不化的老头,打从内心赞成自身的决定。
而爸妈他们俩人,却随着村内母亲偷情其他男人的蜚语流言传开后,慢慢的渐行渐远,父亲在过去于某些时段会使我感到陌生的这种感觉又再次出现。
母亲跟村内某个男人时常有交集,这个消息几乎为所有村民所知,一向爱面子的爷爷更是怒火衷烧。从母亲口中可以知道,那个男人是过去熟识的友人罢了,之前他也有来过南家拜访。在听完母亲所叙述的时间,我讶异的想到竟然跟让我感受到「陌生的父亲」出现的时间巧妙重叠。
如此一来,或许母亲与外面的男人有私情这项传闻真的并非空穴来风!此时身为母亲儿子的我顿时感到羞耻,其一是因为母亲可能是一名不检点的女人,其二则是我竟然会怀疑自己的亲生母亲。
大哥并没有对这件事表达太多自己的想法,从此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准备医学院的考试,而我跟他的交集因此开始减少。我眼中的他瞬间成了沉默寡言、独自奋斗的考生。可以看出他并非对母亲的事漠不关心,而是即使知道了又能如何?无论自己的母亲是个怎么样的人物,外人对她的评价又是如何的贬低,但又能改变她就是我们母亲的事实吗?
这时候,当初大哥所说有关包容亲人的那些话,又再次从我脑中出现。或许在危难时刻,从家人间才会看到真挚的情感,无论对方做了什么,自己必须承受什么。而我却也对此感到疑惑,让我疑惑的是那名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努力用功的大哥。记得虽然他说过要包容家人,但他也说过:自己以后并不会待在南家接承衣钵,打算就此走上自己的路。
大哥,他是否已经对南家感到彻底失望?而待在房间里的那些时光,不过是为了脱离南家牢笼所做的准备呢?
从我的记忆还有跟家人相处的时光来看,虽然整体看起来像是完整的童年,事实上并非如此。
光是在我身边就有两名聚少离多的至亲、一名残暴的亲人,还有一名被那名亲人害死的受害者。确切来讲,我是生在一个扭曲又破碎的家庭,更可说他们是一盘散沙各自为政。
父亲表面为了事业,出走村子。
母亲因为自己的空虚,找上其他男人。
大哥为了走自己的路,准备踏上一条不再返乡的道路。
二哥因为被爷爷厌恶,所以也没打算待在南家。
所有人因为各种不同的理由,让这个家庭成了四不像的形式產物。虽然家族并不完整,却讽刺的都拥有共同想要逃离南家牢笼的这个目的。随着时间推进还有年龄增长的我,竟也开始有了这层想法。
因为个性内向还有母亲疑似偷情的风声,让我在学校成了被欺负玩弄的对象。即使来自名门或望族,名声可说是高于物质面的存在。它是所有人天生的外在包装,就算你的身分不同,如果所有人跟你没有任何利益上的瓜葛,随时都可以把你从他们的团体中驱逐,毕竟他们根本就没有损失。反之与你接触,就会贬低自己的身价,说不定还会被误以为是同一类人。
在无数痛苦的日子中,我意外的能对支持爷爷的中心思想產生共鸣。面子可能表面上认为不重要,但人们却在心中不自觉得仰赖面子过活。面子是你身上所穿的衣服,没有了这些,你就少了包装自己的本钱,他人自然可以在你身上大作文章,因为在虚假跟真实面前,你早就丧失选择权了。
人还真是不能容许任何失败啊……在他们还有一颗想凸显自我的脑袋之前。
面子等同了自尊,自尊等同了自我。自我被否定,就谈不上能够健全生活在这个社会跟世界上了。
太丢脸了……
「真的太丢脸了!离我远一点,情人的小孩!」
「你爸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回家吧?」
「你母亲还有面子待在村子吗?南家都顏面扫地了!」
嘻笑怒骂是每天经常要面对的戏码,即使是班上的老师也开始对我另眼相看。在学校我孤立无援,但回到家中却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爷爷因为自己的面子,几乎每天对母亲大吼大叫,大哥从此不关心家中任何事。因为害怕母亲的劣根性在我身上萌芽,爷爷开始对我使出高压教育,宛如洗脑的观念灌输,耳提面命的道德端正,甚至有时我根本没办法跟母亲好好说上一句话。深沉的绝望盘据在身上,沉重的命运似乎让我没得选择,快乐的童年即将离我而去。最后,母亲差点被选为关入「缚绞牢」的囚犯,但她最后做出了选择,使自己免于这一切的危难。
因为她选择把我留下,在大哥考上医学院离开家,还有我好不容易认识那三名好友的那一晚。
我无法再为了使自己让他们三人认同,常常晚上相约在缚肢村的那座公园,说着一则则有关南家的荒唐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