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分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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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军车的小点刚刚在灰色公路与琉璃色天际线的尽头闪现时,菲昂司便猛踏了一脚油门冲上去,轮胎的急转将路面积淀的尘土扬成了灰黄的浮云,车身稳当地横在了路的中间,阻住对方去路。
“小姐,你把那个家伙藏到哪里去了?!”在车厢里没有发现黑发少年的影子后,菲昂司有些按捺不住冲上头顶的火气,一把打开车门,将爱米拉了下来,“你知道这是犯罪,我现在就可逮捕你!难道你一点不为将军考虑吗?”
“菲里,求求你!”爱米顾不上往日绵长的友情因此成为泡影,面前这个已经以军人自处的男人,职责就是一切行为的动机。她抓住他的手大声请求着,“放过他吧!他不属于这里!”
若是平日光景,爱米眉梢的任何一丝微小低垂都能让他的心塌陷个一半,可这次菲昂司直直地站了片刻,一言不发地甩开她的手,带着眼角冷漠的视而不见,转身奔回停在一边的吉普车上。
费尔盯着他的样子似笑非笑,幸灾乐祸般的沉默让他窝火地碰一声关了车门。
“她好像哭了呢,这次又要多久才哄得回来呢?”
车子丢下还站在路边的爱米绝尘而去,费尔瞟着后视镜里面迅速倒退的女孩掩面的样子,故意叹了口气。
“就算和我永远绝交也罢,我不去把那小子追回来,才真是害人不浅。”菲昂司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察觉到远远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后,俊流他们刚刚跋涉过了潮松软腻的湿地一半,深一脚浅一脚的颠簸在被水塘浸润过的泥泞里。
“走!别回头看!”彦凉推了一把步子慢下来的俊流,迫使他加快速度走到前面去,就在同时身后的吉普车像头发疯的公牛般冲进亲水植物丛生的泥滩,高速旋转的车轮却很快呜咽着陷进湿滑的地面,无法支撑车体重量的软泥塌陷下去,将这个大块头牢牢地困在中央。
在几次猛轰油门无果之后,菲昂司气急败坏地砸了一下方向盘,转身从后座抽出一支平稳放置的长狙击枪,利落地将车门开了个角度,将过长的枪身架在窗框上,在高倍瞄准器里搜寻目标的位置。
“王八蛋,打你个半残废看你们怎么跑。”
猎物的背影在眼前清晰之后,他嘴里狠狠骂着,扣住扳机的手指肌肉顿时抽紧,这时费尔倾过上身,眼睛同样密切注视着三人的动向,嘴里轻声提醒到,“打彦凉的腿,他一倒下三个人都跑不了。”
“不用你教!”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扣动了扳机,强劲的后坐力震得肩膀猛地一歪。几乎在同一秒之内,痛楚还未来得及到达神经,彦凉的平衡感在第一时间被破坏,子弹精准地刺入他的右腿关节窝,将整个膝盖骨打穿,冲击力推得他重重扑倒在地,背在背上的青年也被甩了出去,滚落到一旁的泥塘里。
“啊……啊啊……!”筋肉撕裂的痛楚急袭而上,他失控地咆哮起来,脸部几经扭曲,手指死死地抓扯着地上的野草和泥土。
当意识到无路可逃的时候他从地上挣扎着撑起来,咬得牙齿几乎碎裂才让理智生效,用力按住血如泉涌的腿部。见俊流正要脱下衣服为他扎紧伤口,便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扯了过去,看着眼前少年沉澜般的眸子,彦凉一字一句地说,“想要活路的话就乖乖听我的,把枪给我!”
眼看远处的三人停止了移动,菲昂司将车子丢在了湿地边缘便朝目标奔了过去,费尔很快也追上去,一边将藏在皮带侧的配枪抽了出来,紧握在手中。
彦凉拖着血肉模糊的腿勉强移动到仰面躺着的齐洛身旁,趁俊流将手中的武器交给他的时候一把拉住少年的手臂,将他拖到怀里的同时钳住他的脖子,并将枪口牢牢地顶住他的太阳穴。
“你……!”俊流诧异地挣扎了一下,却突然发现彦凉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已依附在他的肩膀上。
“你乱动的话我可就站不住了。”身后的男人粗喘着的热气拂过他后颈的汗毛,挟持住他的手臂却没有往日的力道,俊流很快心领神会地停止了挣扎的动作。背后就是一片繁茂的松树,越过这片平缓的林地,护送他们的直升机就在另一头的空地待命,而现在彦凉却不准备再逃,背对着敌人的下场是显而易见的,相反孤注一掷或许还能出现转机。
“怎么……,”菲昂司谨慎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举起的枪口寸步不移地对准身形重迭在一起的两人,嘴角不由轻蔑的抽动了一下,“拿同伴当人质来对敌人示威的做法我这辈子还真是第一次见,流血太多变傻了吗?”
“做个交易吧,伙计。”彦凉舔去嘴角渗出的血迹,邪笑着将目光投向尾随而至的费尔,他知道这个男人的性格是会上钩的类型。
“你大概听说过太贪心的人最后什么也得不到的寓言,我想你早就明白,现在的俊流对你们来说没有一点用处,若你们执意要带他回去,我只有在这里杀掉他,”他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躺在脚边的齐洛,“还有这个家伙,和我自己。”
“那又怎样,我们不会有什么损失,”费尔无所谓地扬起浅笑,不急不躁地打断他的周旋,“比起纵容俘虏从眼皮子下逃掉,我的上司宁愿见到你们的尸体。”
“得了,”彦凉毫不示弱地冷哼一声。平等是交易的前提,他知道只要显露出丝毫弱势就会败下阵来。而完全断裂的关节传来的阵痛使得脸上的镇定岌岌可危,他不由更紧地抓住少年那同样单薄的身躯,“别把我当白痴,你们真正想要利用的人是我。不熟悉米迦勒工作原理的那帮饭桶天天围着我打转,别指望我还以为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只有我精通米迦勒的驾驶技术,有可能成为你们破解机体秘密的钥匙。你们无论如何不能放走的人不是俊流,而是我。”
“好好庆幸吧,恰好我也不准备再回贺泽那个恶心的地方,我能帮助你们开发足够对抗米迦勒的战斗机,”看上去那棘手的男人已经在接受他的言辞,并没有开口打断,彦凉稍微喘了口气,语调更加把握十足,“呵呵,我大概可以想象悖都的空军高层们,当开发计划正开始提上议程的时候,却得知我已经死亡时的表情?接下来,又要花多长时间找到一个活着并乐意配合你们的盟军飞行员呢,或者干脆在缺乏这种技术支持的情况下自己摸索出新型战斗机的道路?这倒还不赖,如果是悖都的实力,大概只需要五六年吧。”
菲昂司犹疑地看了一眼费尔,对方沉默的脸上暂时读不出明确的反应,然而他明白,费尔在调往前线之前和他一样是作为长时间呆在高层军官身边的参谋,以他们的所知出发,彦凉对于局势的把握是准确的。悖都军在一种母性意识的潜移默化下,向来主张以利益权衡来指导行动,相较于无意义的杀戮,铁骑带来的并非掠夺和奴役,反而是强大的庇护和发展,侵略行为之所以能够肆虐数十年,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这良好的形象。
好狡猾的家伙,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能摸清敌军的脾气,豪无差池。
菲昂司咬牙握紧手中的枪柄,虽清楚他没有资格违背统治者的精神而扣动扳机,然而被对方牵制的窝火还是让他不甘心轻易放弃,凭什么两个能征善战又都带枪的悖都军人,连这些已经伤到寸步难行的猎物都奈何不了?
“少虚张声势,你不会开枪的,胆小鬼,”他说着逼近了一步,就算承认彦凉的说辞滴水不漏,他也不相信这个男人真有杀掉怀中的黑发少年的打算,“你喜欢他。”
“你真是善解人意呢。”彦凉眯起眼睛,反而轻松地笑了笑,他随即微微俯身,将嘴唇凑到少年的耳边,“俊流,你觉得呢?听他这么一说,要打爆喜欢的人的脑袋,我还真有点下不了手。”
“就算你不开枪,我也会找任何一个机会自尽,”俊流平静地开口,即使再怎样反感这个男人曾经的所作所为,在这最后关头他明白有一致的原则需要遵守,“我死也不会回去了,费尔。”
话音落下,蓝眼睛的男人终于吐出口气,打破了沉默,“这么说,你们的条件是?”
“放他们两人走,我跟你回去。”彦凉抬起头,口气已经不容商量,“或者,带我们三人的尸体回去,选一个吧。”
“你如何能保证乖乖跟我们走,万一在他们离开之后,你又立刻自杀的话……情况会更糟糕不是吗?”
“放心吧,长官,”了解到对方妥协的意图后,彦凉紧促的眉头平整了下去,语调也从不规则的时断时续变成带着笑意的高调,“我很愿意为悖都军效犬马之劳,直到攻陷东联盟,推翻贺泽的政权。”
说着,他染血的手指从俊流的脖子上放松,掠过留下红痕的皮肤和仿佛被清晨的雾气湿润过的冰凉脸庞,插进他耳边漆黑的发丝间,“在上官家的这位继承人……成为我永远的所有物之前,我是不会自动退出的。”
2
被血浸湿的右腿无法使上劲,彦凉很难保持住身体的平衡,他没有抵抗地被跑上前来的菲昂司按倒在地上,随即用绳子反捆住双手。
“先帮他包扎,别还在路上就挂了,止血带车上有。”费尔说着也将手上的枪插回了髋间的皮套中,走到了俊流面前,帮他将瘫软在地上的齐洛拉了起来,又扶到他的背上。
虽然齐洛还算偏瘦,但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仍是可观的,俊流咬着牙拼命挺直了腰,双腿却阵阵发软,长期的负重训练本让他可以没有困难地背人行走数公里,但显然不是此刻的身体状况能够胜任的。
好不容易站定以后,他抬起头,望着费尔的眼神五味陈杂,却已不见尖锐的敌意。
“很可惜,原则上我是不可以协助逃跑的俘虏的,”费尔保持距离地站在他面前,带着想要拭去他清秀面孔上肮脏的血污的一丝冲动,淡淡地说,“趁上头还没察觉,你自己走吧。”
少年不发一言地挪动了一步,正要离开,又瞟到了一旁倒在地上的彦凉,莫名的情绪突然堵在胸口,他知道对这个男人来说不需要任何临别赠言,说什么都是废话。
别用那种同情一样的眼神看我,我会让你后悔的。彦凉咬了咬嘴唇,冷酷地移开视线,心头的火苗却像无法被扑灭的妄想,一下子便让那双眼睛引燃。
乖乖等着,我要让你哭着求我原谅,今天没有选择我。
在菲昂司用带来的绷带进行应急的伤势处理时,费尔站在树林边缘,目送着少年蹒跚的身影逐渐越过深远的林荫,那在树梢透下的薄光中的黑发像抹过羊脂的丝线,让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出声叫住了俊流。
远远地望见对方从怀里掏出某个东西,用力扔了过来,俊流本能地扶住趴在他背上尚还昏迷着的青年,空出一只手稳稳接住。摊开掌心一看,稀有的纯黑色宝石,正完好无损地闪耀在冰云托起的底座上,这块几乎从出生开始就未曾离身的纹章,在失散了半年多后终于物归原主。
“后会有期,殿下。”
就这样,把属于每个人的未来重新还给他们,这尚还青涩不平的命途到最后一定会结成鲜美多汁的果实。当时眼看着少年迈着无比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脱离被监禁的生活,消失在碎光淋漓的小路尽头,费尔尽管怀抱着旁观好戏的态度,却也认定俊流选择的是他应该履行的道路。
然而,只有时间才是唯一知晓谜底的阴谋家,直到二十多年的光阴过去之后,日日面对着这个另人谈之色变的黑眼睛男人,他也偶尔回想起当年在这次分岔路上的纵容。难道是因为对那时的少年尚不成气候的误会,让他轻率地放出了一条不归之路?从而在那朝华初升的清晨,就把今后的世界引向了通往黑暗的漫漫长夜。
3
数千公里外的盟国达鲁非,正处在被大花鳞湾飘来的季风所笼罩的温湿气候中,另人抑郁的厚重云层从一大早便堆砌在外层区以“水晶城”闻名的建筑群上空,这片全部采用银色的钢结构和无色玻璃所建成的超高层府邸,活动着整个国家三分之二以上的政治魁首。
“该死的低气压,”正在抱怨的中年男子,站在这无数巨大的落地玻璃其中一面的背后,蹙眉遥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巨塔,尽管周身闪烁的光点能够让人确定它的所在,但也渐渐被厚重的雾气完全遮挡了,“我看给盟军的武器开发项目投那么多钱和技术,不如拿来改善改善这里的气候。”
“别扯了,这里一年产三季粮,别的国家羡慕还来不及呢,”坐在他身后沙发上的客人轻笑一声,晃动了一下手中本地产的优质白酒,冰块的撞击发出清脆的节奏,在落满阴影的脸庞上,微闭的双目配上下面削挺的鼻梁显得尤为冷峻,“我看应该把你丢到悖都去,让你试试在零下四十度的寒风中撬开两米厚的冰层抓鱼。”
“啧,那群野蛮人,”对方带着一副受不了的嘲讽之色从窗前走开,坐回了松软的皮制沙发上,拿起桌上刚刚开启的酒瓶,一边倾倒一边笑着问,“你不是真的来跟我推荐下一次的度假去处吧?”
“有个小惊喜给你,”似乎怕同伴听得不够清楚,对面的男人随即将身体前倾,使得面部的轮廓从阴影里脱离出来,“派往前线的米迦勒,有一架达到了百分之百的同步率。”
手里匀速落下的液体顿时断线了,他随即放下瓶子,睁大眼睛确认消息的真实性,“别开玩笑,什么时候的事情?”
“几个小时前吧,我们的间谍用暗码直接发回来的消息,他当时就在岐云基地的指挥中心,亲眼看见那个数据,据说是m1在坠毁前的最后一刻……”
“那飞行员呢?死了吗?”
“不清楚,凶多吉少,”他说着浅酌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当它在喉咙里缓缓释放酒精的滚烫,他悠闲地翘起二郎腿,“就算不在事故中死去,同步率超过正常值会影响到大脑吧,和机体太过一致也是个问题,有可能留下神经错乱之类的后遗症。”
“看样子那架米迦勒没有被‘净化’彻底呢,”男人轻微懊恼地叹了口气,无法安心似的又从座位上站起来,“留有残渣的话会影响到机师的判断和认知,现在的技术果真还太不成熟了吗?”
“我更感兴趣的倒是,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造成的。如果这个飞行员还活着,最好让我们的人接触到他,套一些有用的情报出来。“
“那当然,得尽快处理应用初期的这些小问题,完善整个开发体系之后,还有更大的主顾等着呢。”
男人踱到房间另一头宽大的办公桌前,若有所思地看着半开的抽屉里,孤零零地躺着的一封信。带着淡淡草黄色的浮花表面,端正地盖着一枚盾型徽章──两匹站立的公狼中插着一支被冰晶簇拥的传统狩猎长矛,拥有这个印章的封口意味着里面装的是国家名义的公函。
而比起印刷精美的封面,在角落上笔锋俊秀的墨水落款将更引人注目。
──“ann•ly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