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魂落魄来回打转,嘴里絮絮说着:“千辛万苦……千辛万苦,别这么对我……”
昙奴闻讯赶来了,见她这样心急如焚,劝她到阴凉处休息,她摇摇头,不肯离开。
“你不管孩子了吗?自己受累,还要拖累宝儿一起?那么多的人在塔里呢,总会有办法的,你急也没用。还是好好照应自己,别让国师担心你。”
她听了迟迟转过眼来,“昙奴,他会活过来的,对不对?”
昙奴点了点头,“他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哪能那么容易就死了。所以你先定定神,怀孕的人不能受累,不能伤情,否则对孩子不好。我扶你回殿里休息,这里派人盯着,有消息便通传你。”
她恨不得把半边身子都嵌进塔里去,万万不能离开。她在昙奴手上压了下,“你别操心我,我自己心里有数……你怎么来了?”她浑浑噩噩的,到现在才看见旁边的萧朝都,“连萧将军都惊动了,真不好意思,闹得你们也不得太平。”
萧朝都朝她揖手,“殿下别这么说,殿下的事就是我们夫妻的事。”
莲灯听到他说“我们夫妻”,莫名有些感动。别人都是成双成对的,想到自己和临渊前途未卜,愈发觉得凄凉。没有心思管其他了,她转身看着九重塔,时间久了,觉得自己化成了一块石头,没有思想,也没有知觉。
他们怎么唤醒亡魂,她不知道,那塔一如往常,神秘而又庄严。空中隐隐传来铙钹声,很细的一缕,细得如同头发丝一样。她问昙奴听没听见,昙奴侧耳说有,他们在外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想必塔里正经历万难的锤炼吧!
不知什么时候天变得阴沉下来,狂风骤起,像暴雨前夕的暗涌。她仰头看,塔顶厚厚的云层开始旋转,转成一个深深的漩涡,中空的底部隐约透出亮,可以看到一抹蔚蓝。所以翠微的努力起效了,她紧张得绷紧了身体,恐惧但又充满期待。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能够救活他的,她坚定着一个信念,他只是暂时走失,很快就会回来同他们团聚。她抚了抚小腹,虽然看不出半点有孕的迹象,但也让她生出相依为命的感觉来。
“阿耶一定会回来的,说好了去河西走廊,他不会骗我们的。”她对孩子说,更像是在宣誓。
天越来越暗了,突然陷入无边的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莲灯听见萧朝都的喊声,“殿下且避一避吧!”她不为所动,依旧挺直脊梁站在那里。
风中夹带呜咽哭号,她知道这是百鬼奔走,个个都希望有超生的机会。临渊在哪里?魂魄无所依的时候,是不是也在他们其中,被顶撞、推搡着?她交扣起双手放在胸前,把她能够想到的佛祖菩萨都念了一遍,但愿上天垂询,可以让他平安归来,她已经失去过太多东西,不能再失去他了。
塔内的流程大概也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候了,忽然一道雷劈下来,石破天惊。然后成簇的闪电在塔顶上方环绕,是天发怒了,在厉声的呵斥。她有些怕,昙奴安抚不了她,环起双臂抱住她,希望给她一点力量。她抓紧昙奴的衣袖,风大得睁不开眼,只是颤抖着,吞声哽咽。
大概过了一柱香,声势略微缓和些了,再看九重塔,塔影迷茫,仿佛隐藏在浓雾之后。她往前走了两步,塔身忽隐忽现,猛然从每一个缝隙里渗透出亮来,光芒万丈不容逼视。但没有维持多久,倏地熄灭,云开雾散,天宇瞬间恢复了澄澈,仿佛刚才的惊心动魄只是幻觉。
她心头剧跳,手足无措。都结束了吗?匆忙奔向塔门,重重地锤击,隔了一会儿弗居来开门,她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成功了吗?”
弗居答得模棱两可,“那截竹枝……碎了。”
她愣在那里,碎了?然后呢?她等不及她解释,预感大事不妙,趔趄着跑进去,见墙上的招魂幡都残破了,翠微背靠着墙壁,脸色惨白。
莲灯像被钉住的蝴蝶,挪不动步子。玉竹枝的碎片散落在案上,如果这次不能成功,那就表示再也没有机会了。她逐个看他们的神情,“临渊……还能回来吗?”
翠微抚着胸口喘息,“步骤没错,只是中途出现了点意外,最后能不能成功,要看天意。”
所以她也不敢肯定。莲灯回身跪在榻前,探他的鼻息,听他的心跳,没有,还是静静的。她低下头,拉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你怎么还不醒……你这个坏人!”
众人都尽力了,但毕竟没有尝试过将一个已死的人救活,诸如回魂之后隔多长时间才能苏醒,谁也说不准。也许意识有了,想调动四肢还须经过一轮挣扎。翠微说:“再等等,不要着急。”
她的嗓音有些怪异,想是损耗了不少元气。莲灯感激地向她揖手,“多谢夫人了。”
翠微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惜《渡亡经》毁了。”
对莲灯来说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临渊能活,经书毁了也不要紧。她一心扑在他身上,静静观察了他很久,他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啜泣着揉揉他的脸,“不能睡了,该醒醒了。”
眼泪落在他脸上,忙替他擦了。这刻脑子里真的是空无一物,恐怕问她自己叫什么名字,她都答不上来。她就这样傻傻地望着他,不停亲吻他的脸,“郎君,你不能扔下我。如果你醒不来,我和宝儿可能也要跟你去了。经书已毁,我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你想看着我死吗?”
她这样说,惊坏了灵台郎们,“殿下……”
她抬了抬手,“大家辛苦了,回去歇一歇吧,这里有我看着。”
众人领命,但不敢走远,退到隔壁的禅室里去了。
莲灯现在无能为力,抚摸他,他身上有余温,只要没凉下来,她就觉得还有希望。她不停听他的心跳,这个动作重复了几十遍,音讯杳杳。时间万分煎熬地度过,估摸四五个时辰了,他的情况不见好转,身体没有凉下去,但也暖和不起来。难道纯阳血的人就是这样吗?不会冷却,哪怕历经百年也是如此?她越想越绝望,精神被摧残得差不多了,声气变得很弱,自言自语着:“如果今世无缘,下一世也不要相见,我害怕总被伤害,活得太艰难……”
她揭开他的衣襟,仍旧把耳朵贴在他心脏的位置,做好了被打击的准备,但也再次满含希望。忽然听见羸弱的第一声,她精神一振,可是时间间隔很长,在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时,又是一次搏动,咚——这次比上次更有力。她啊了一声,“临渊、临渊……”近乎尖叫。
隔壁的人纷纷奔过来,她手舞足蹈地比划,“我听见了,他的心跳!心跳!”
放舟忙过来探他的脉搏,虽然很缓慢,但确实是有了。他深吸了口气,一个大男人,险些哭出来,“座上,你的心要是一直跳得这么慢,这次说不定能活一万年。”
原本很悲伤的氛围,结果被他一句话给破坏了。千年王八万年龟,他这是看准了国师暂时没醒,不能奈他何吧?
大家笑骂他几句,凑近了看,国师的面色渐渐红润起来,不是原先那种白得春雪一样的了,有了淡淡的绯色,愈发艳若桃李。
“这下好了,应该快醒了。”一屋子的残兵败将,因为救他修为都折损得差不多了,但是见到他有了复生的迹象,依旧难掩兴奋之情。
莲灯又哭又笑,视线须臾不离左右。但是进展很缓慢,因为死过一回,身体的很多机能停滞下来,恢复需要时间。大家耐心地等,等他睫毛的第一次颤动,手指的第一下弯曲……终于等到了,他睁开眼,在一屋子的欢呼雀跃中。
他可能有点懵,愣愣地环顾四周,鲜焕的眼神,纯净得像山泉。
莲灯却担心起来,别不是像第一任国师那样,丢了一魂一魄吧!她战战兢兢问他,“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他看着她,“莲灯。”
众人的欢乐卡在了喉咙里,缄默下来,面面相觑,“座上,你不叫莲灯。”
他抿唇笑了笑,“我只记得我的娘子叫莲灯。”
他记得她,这就足够了。莲灯扑进他怀里,因为狂喜说不出话来。任何语言都不能描述她现在的心情,过去的几个时辰是有生以来最难熬的。她那时兴起无数的念头,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无非把他搬进棺材里存放,自己再找口棺材一了百了。还好老天怜悯,总算他安然无恙。现在好了,以后他们就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再也不用担心睡着睡着,他忽然谢世了。
他捧着她的脸,缠绵地吻她,众人很识趣,悄悄散了。他和她额头相抵,曼声说:“刚才我做了个很长的梦,似乎是梦见了我们的前世。原来前世我是女的,你是男的。”
她听了愕然,“太不公平了,上辈子我要照顾你,任你驱使,这辈子还是这样?凭什么你这么娇贵,我就像根稻草似的?”
他说不是,换了个委屈的语调,“上辈子你是个商人,在外沾花惹草,对我不闻不问。后来我病死了,你连最后一面都没有来见。所以这世你要对我好,偿还情债。”
她斜眼看他,“又在胡说八道了,我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你恶意诋毁我,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无辜一些,是不是?”
她咬了他一口,一点都没有怜惜他的觉悟。他抱着胳膊嘀咕:“我还很虚弱呢,你就这样对我?”言罢一个纵扑,把她扑在了榻上。
起先打闹,后来静下来了,他埋在她颈窝里,叹息着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莲灯紧紧抱住他,有蠕蠕的触感爬过她的脖颈,她知道他哭了。就这样吧,他心里也有恐惧,不要干扰他,让他发泄。
他毕竟不是热衷感伤的人,转眼便停顿下来,但是呜呜咽咽的,趴在她身上不肯起来。她也纵容他,抬手捋他的头发,“这个再也变不回来了……”
他说无所谓,“你不是说这样也很好看吗,还说像雪山里的神仙,能行云布雨。”
她噎了下,夸奖他的词他从来不忘,果然有颗足够强大的心。她试探着说:“三魂七魄都归位了吧?不会像你师父一样吧?”
“我并未走远,魂魄未散,你们说的话做的事我全看得见。”他顿了顿,不无遗憾地感叹,“可惜经书没有了,我原想召回师父的。”
莲灯比较想得开,“回回墓里既然有一面丹书铁劵,那另一半经文必定散落在别处。如果有缘,找到它,把碎了的这半拼起来,也许将就能用……说起这个,这次多亏了翠微,刚才我见她虚弱得很,回头应该好好谢谢她。”
临渊心头涩然,翠微这次为救他,确实想尽了办法。她自知修为不够,居然甘愿铤而走险。借尸还魂是下下策,也是师门的大忌。幸而换回来了,否则时间一长魂飞魄散,他如何偿还她的恩情?
无论如何最大的难关度过了,从相见到相爱不过一年多,生离死别都经历了一遍,世上大约没有谁的爱情经得住这样的考验。他自己也反省过,他确实是个自私又矫情的人,爱情萌芽的时候他觉得爱她就应该欺负她,后来才懂得,那样不对。爱她要捧着她,不让她伤心,让她天天笑着。
她拉他起来,“别困在这里了,出塔吧!”
他却不挪步,把她揽在怀里,下巴磕在她头顶上,轻声说:“我们去西域吧,明天就走。”
她仰起头看他,“陛下连婚礼都不答应,会答应你离开吗?”
他说:“有放舟啊,他假冒国师驾轻就熟。”
她想了想,觉得行不通,“只有一个放舟,没人顶替我,他还是会怀疑。”
“那就传消息进宫,说国师已死,公主远走天涯,他无法求证,到最后只得作罢。”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反正人都已经跑了,即便知道他们扯了谎,要逮也来不及了。
于是连夜备车,把要交代的都吩咐妥当。其实未必惧怕皇帝知道,如果硬要逼问,担心昙奴夫妇不好交代,默许他们说实情。皇帝终是忌惮国师的,不会同他来硬的,国泰民安时也断然想不起他,所以他们少说也有二十年的逍遥时光能够度过。
带上细软和过所,趁着时间充足,国师抽空还染了个头。次日晨曦微露时启程,其实国师死遁一点都不避人耳目,他怕自己一个人不够莲灯驱使,还特地带上了夏官和秋官。马蹄哒哒,一路向北,远远听见长安城内晨钟大作起来。勒住马缰眺望,一轮红日从云海里喷薄而出,又是一个大好晴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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