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世病重,临终前握着病已手道:“陛下对张家太厚爱了,微臣不敢当啊!当初我兄长与戾太子交好,本以为能够飞黄腾达,没想到福兮祸所伏,惨遭……下蚕室。后来一生孤苦,儿子也死了,我不得不把彭祖过继给他。原本以为一生都翻不了身,没想到祸兮福所倚,孙女得陛下垂青。天底下的事向来如此,祸福相依,无法掌握。微臣此生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张家能够安稳,微臣不求大富大贵,只盼能够风雨顺遂。”
病已明白他心意,叹气道:“朕明白,您放心,朕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必会保张家平安无恙!至于张家的以后,不是朕能够掌控,也不是将军能够掌控,就顺其自然吧!夏商周秦都灭亡了,朝代更迭很正常,何况家族兴衰?盛极必衰,物极必反,这是万物的常态,将军不必过于忧虑。”
张安世这才稍稍宽心。病已幽幽道:“将军如今病了,不知道将来何人能够接任将军之职?”
张安世叹气道:“前将军韩增足智多谋,可以代替微臣。”
“韩增之后呢?”
“微臣以为乐成侯许延寿睿智宽仁,能够代替前将军。”
“许延寿之后呢?”
“微臣觉得乐陵侯史高深智远虑,可以代替乐成侯。”
病已感慨道:“将军是厚道人,朕明白了。将军觉得令公子怎么样?”张安世摇头道:“次子延寿这几年身体虚弱,小子彭祖智谋不足。微臣请陛下不要对他们太过厚爱!”病已笑而不语。
听闻张家有家童七百人,个个会手工艺,暗暗惊叹:“如果人人都会手工艺,天下百姓何愁不富?”几日后张安世撒手西归,病已哀痛万分,亲往吊唁。赠印绶,赐冢地在杜陵东,建祠堂,上谥号敬侯。后命张延寿承继张安世侯爵,加封侍中。
张安世前脚去世,谏大夫盖宽饶就上书弹劾阳都侯张彭祖过司马门不下车,有僭越之罪。朝廷规定,除了天子过司马门无须下车,其余皇亲贵戚、文武百官皆须下车。虽然张彭祖是琴棋叔父,病已不得不公事公办,命御史府、廷尉府府联合审查。
最后查出张彭祖路过司马门时的确下了车,原来是有人故意诱导盖宽饶,而盖宽饶竟没有意识到被人当了枪使。病已依律法将弹劾大臣不实的盖宽饶贬为卫司马,属卫尉,秩比千石。
不久张延寿病,辞去一切职位。病已不得不同意,命张延寿回家休憩,恩赏无数。接连失去两个重臣,张延寿又重病,病已感伤不已。
给事中梁丘贺宽慰道:“陛下,逝者已矣,不要过于悲伤。想起当初卫氏家族和霍氏家族多么荣盛,最后也都陨灭了。历史就是这样,有盛有衰,有人欢喜有人愁!”
病已叹气道:“卫家陨灭是先帝的过错,可霍家是欺人太甚,屡屡挑战朕的底线。现在卫家都有谁在?”梁丘贺急答:“卫青次子卫不疑与幼子卫登在巫蛊之祸中没有被牵连,如今卫家有卫登的儿子卫明、孙子卫玄。”病已欣喜道:“传旨,赐卫明钱五十万,归还旧宅。”
没过几日,故丞相韦贤去世。病已感伤不已,赐金百斤,亲自吊唁。又下旨颂扬韦贤功绩,褒奖甚厚。
因韦贤病重期间,其长子韦弘挪用公款被下狱审查,家人担心韦贤爵位不保,于是伪造韦贤遗书,命次子谏大夫韦玄成承继爵位。韦玄成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遗命是让自己辅佐大哥韦弘,于是佯装得了狂疾,胡言乱语,大小便失禁。
大鸿胪董梁得知韦玄成病情后,亲自上书请求赦免韦弘,让其承继爵位。病已不信,命丞相府和御史府查验,果然如此。奏疏上达,病已召来给事中梁丘贺,感慨道:“韦玄成真是贤士啊!你觉得呢?”梁丘贺笑道:“好一个少翁让爵,韦少翁是古今大贤啊!微臣以为当褒奖,不该让好人吃亏!微臣听闻丞相长史与韦少翁交好,不如请他去一封信。”
于是病已命丞相长史给韦玄成去信,信中道:“古人辞让,必舞文弄墨,期望名垂千古。今少翁剑走偏锋,佯装狂疾,损坏容貌,不顾羞耻,一世英明尽毁,岂不惜哉?在下为宰相执事,若放任不管,恐有欺君之嫌;若揭露君谋,恐为小人也!”
韦玄成妻子字字读给韦玄成听,韦玄成一惊,暗暗惭愧。请友人侍郎许章上书道:“古今圣主皆以礼治国,以谦让为美德,所以上有尧舜禹禅让,下有二疏辞官让贤。微臣以为当善待韦玄成,勿使好人心寒,勿让美德不彰!”
病已欣然点头,想起了疏广、疏受叔侄二人。当初病已为了教育太子,选拔儒学博士疏广为太子太傅,疏受为太子家令。后来又升疏受为太子少傅。二人尽心辅佐太子,功劳甚大。一日疏广感慨道:“学史明智,所谓知足常乐,谦恭不辱。功成名就之时,就应审时度势,急流勇退;否则就像太阳一样,日中而偏,盛极必衰。”疏受深为赞同,于是叔侄俩一同辞官让贤。
想起疏广叔侄,病已对韦玄成多了几分赞赏。旨意未下,丞相、御史的联名弹劾奏疏呈上,梁丘贺叹气道:“陛下,丞相、御史弹劾韦玄成欺君罔上,有辱朝官威仪。”病已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给韦玄成两个选择,一是抗旨不遵,准了丞相所请,将韦玄成按欺君治罪;一是领旨谢恩,承继其父爵位,既往不咎,奖励其谦恭美德!”梁丘贺大喜,忙命人传旨。
韦玄成无奈,只好沐浴更衣,收拾仪容,上殿叩谢。病已笑道:“高风亮节,说的大概就是少翁!少翁让爵,必将流芳百世。传旨,调少翁担任河南太守,造福一方百姓。”
不久水衡都尉龚遂病逝,病已感伤万千,赐金百斤抚恤。一年走了五位重臣,病已难免抑郁。琴棋忙宽慰道:“陛下,世事无常,不要太伤怀了。”病已抱着琴棋,稍稍心安。
数月后礼官大夫蒲侯苏昌因为修建杜陵有功,被重新擢拔为太常。原太常任宫为人谨慎,通达军事,被迁为太仆。原太仆张延寿承继张安世爵位,令迁为卫尉,执掌南军。巡查天下有功的太中大夫李彊升为少府,执掌禁宫钱赋。命胶东相张敞调任京兆尹,执金吾严延年因病卸任,擢故执金吾郭广意官复原职,执掌北军。另调平定莎车国有功的冯奉世为水衡都尉,掌上林苑。
病已笑道:“这次水衡都尉出使西域不辱使命,朕也不吝赏赐。希望日后为国办事的人都要效仿冯奉世,做事要有果断坚韧的态度,还要有深思熟虑的智谋,更要有远见!这次光禄大夫义渠安国持节巡视诸羌,希望他也能不辱使命。”
因为该年夏神爵出现在雍地,于是改次年为神爵元年。神爵元年(前61年),平恩侯许广汉去世。病已伤心不已,太子更是哭得宛如泪人。病已赐谥号戴,赐墓地杜陵南园旁,而南园正是恭哀后许平君的墓地。
不久义渠安国率众抵达诸羌,先召来先零羌首领三十余人,责问众人为何背叛大汉。众人或面露愧色,或无所畏惧。义渠安国大怒,将无所畏惧者悉数斩杀。羌人怒不可遏,纷纷围杀义渠安国,不料反被汉军斩杀上千人,纷纷散去。
后先零羌侯杨玉率诸羌反叛,攻打城邑,屠戮黎民,为祸一方。义渠安国持节发兵三千骑平叛,刚抵达浩亹(wei)就遭遇了杨玉上万大军,反被杀败,丢失大量车马兵器,急忙退守令居,派人奔往长安求援。
病已正召见方士,方士道:“陛下,微臣听闻益州有金马、碧鸡之神,可以醮祭,护佑大汉!”病已大喜,派谏大夫王褒持节前往求金马、碧鸡。京兆尹张敞听闻,上书劝谏:“陛下是圣明君主,当行圣王之道。何谓圣王之道?亲贤臣远奸佞,行大业斥骄奢,醉心帝王之术,罢黜方士妄语,则太平盛世指日可待!”
给事中梁丘贺趁机劝谏,病已赞叹道:“京兆尹有远见卓识,看来这次京城百姓有福了!传旨,罢黜所有方士,不听虚言妄语,一心一意办实事。”
当时京兆尹地区治安松弛,偷盗案件常发。张敞到任后,先明察暗访,查明盗贼情况,然后抓一反三,蛊惑盗贼戴罪立功,很快将所有盗贼一网打尽。在张敞的治理下,京兆尹治安一片大好。病已又让他兼管京师,张敞同样如庖丁解牛般,很快扭转了京师风气。
张敞为人机智聪敏,遇朝议政事,总是引经据典,无不恰到好处。满朝文武纷纷称颂,各个佩服。病已也最喜欢听他滔滔不绝般演讲,每次都欣然采纳。不过张敞毫无威仪,态度十分随和。又常常给妻子画眉,被奴仆传了出去,被京师吏民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日司隶校尉盖宽饶弹劾张敞道:“陛下,京兆尹为妻子画眉,如今已经传遍京城,成为朝廷的笑话!微臣以为京兆尹有辱朝官威仪,应该追究其过,责令其消除影响!”病已命梁丘贺将奏疏扣下不表。
没想到几日后消息还是走漏了,满朝文武议论纷纷。众侍御史纷纷上书弹劾张敞,舆论汹汹。张敞不得不当殿跪下请罪。病已只好笑道:“诸位爱卿,为妻子画眉,难道就是有违儒家礼仪?有违纲常阴阳?朕想问问,大殿上有多少饱学之士?你们平日在家不给妻子画眉吗?就算不画,夫妻闺房之乐还少吗?恐怕闺房之中,多的是比画眉还出阁的事吧?”
众人纷纷低头,不敢回话。唯独谏大夫王吉起身道:“陛下,微臣以为陛下此言不当!臣请陛下恕罪!”众人齐齐大惊,病已也面色凝重道:“说吧,朕恕你无罪!”王吉娓娓道:“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于礼。’此非空言也!圣主独行于深宫,行为得当则天下称诵,言语有失则天下指责,所以要选明礼谨慎之人侍奉左右。而侍御史正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他们持身公正,才能宣扬陛下美德,为万民表率。如何守礼?有礼必遵,无礼则引先王之善礼而用之。微臣以为京兆尹失礼,当斥责!”
病已吃惊道:“谏大夫这话朕没有听懂,你试举一例!”王吉于是侃侃而谈道:“百姓虽弱,然不可胜;黎民虽愚,然不可欺。陛下即位以来,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希望为天下兴太平。诏书每下达,百姓如饮甘露,欣然若复生。微臣以为陛下对百姓可谓恩德至厚,但这不是根本良策!陛下是中兴之主,盛世明君,微臣等躬逢盛世,能得陛下言听计从,已经是殊荣!但未能献万世之良策,使明主比肩尧舜,微臣常常深以为恨。众人皆以为治世良策是朝会、奏疏、断狱、听讼等,其实这不是太平根基。”
丞相魏相大骇,听出王吉的意思:暗暗指责群臣无能。魏相疾问道:“谏大夫有话直说,你左一句不是‘根本良策’,右一句不是‘太平根基’,你什么意思?在你眼里,什么才是根本良策?什么才是‘太平根基’?”
王吉慷慨激昂道:“微臣以为根本良策是选贤任能,太平根基在于遵循礼仪!舜、汤不用三公九卿等累世公卿,却重用皋陶、伊尹,因为其贤明;高祖不用周勃、樊哙等为大将军,而擢拔韩信,因为其高才。现在陛下重用世家子弟,而世家子弟多桀骜不驯,不通古今之术,对百姓没有丝毫好处。微臣以为应该将世家子弟和皇室外亲全部罢黜,可使其富贵,不可让其尸位素餐。”
众人齐齐大惊失色,病已也闭目叹息。王吉接着道:“另外减乐府,省尚方,打破女尊男卑,使礼仪回归正道。汉家列侯尊崇公主,使男人侍奉女人,丈夫屈服妇人,阴阳逆位,所以世俗聘妻多铺张浪费,以至于贫穷者往往无能为力。微臣以为应该倡导天下百姓节俭,尊夫重道,遵循礼仪道德!周朝之所以不用酷刑而天下大治,就在于以礼仪教化百姓,绝恶于未萌也。”
话音刚落,魏相迫不及待道:“王大夫,你这不是什么治世良策、太平根基,恰恰是乱世之策,是祸国殃民!如今重用世家子弟是为了朝堂稳定,内忧外患之际,岂能肆意动摇国本?再者,陛下重用士大夫子弟,并没有打压贫寒子弟,甚至想方设法增加取士方式,为贫寒弟子当官扫平障碍。你无端制造矛盾,既不合时宜,也不可取!”
群臣议论纷纷,莫衷一是。病已见两方争执不下,扬声道:“罢了,今后这样的事就不必公议了,私下上个奏章就是。你们身居要职,需要做的事是操心国家大事,尤其是眼前大事!光禄大夫巡视诸羌,现在怎么样了?有什么成果?”
这时典属国苏武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爬上阶梯,跪在殿外。病已一惊,忙命宦官将苏武搀扶进来。之前病已曾特赐苏武入朝不趋,上殿不拜,但苏武仍然坚持跪拜。苏武急切道:“陛下,羌人反了,杀害我汉军数千人!”群臣大惊,病已也五指紧攥,惊诧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