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春,即神爵四年(前58年),御史大夫萧望之弹劾左冯翊韩延寿。望着萧望之奏疏,病已斜依案几问:“御史大夫,你弹劾左冯翊韩延寿不肯巡县?”萧望之扬声答:“正是,身为一郡之长,应该遵照律令按时明察暗访,督促属下奉公办事。韩延寿担任左冯翊半年来,只巡视过一次属县,在其位却不谋其政,是懒政怠政!”
旁边给事中少府梁丘贺暗暗心惊,想起当初丞相丙吉曾阻止擢拔韩延寿,这才明白丙吉之睿智。病已摆手道:“给事中,你怎么看?”梁丘贺忙答:“凡事要讲究证据,御史大夫既然要弹劾左冯翊,有没有人证物证?”病已笑道:“对,这事御史大夫怎么知道的?”
萧望之铿锵有力答:“陛下,微臣担任左冯翊数年,许多人都对微臣十分信服,其中侍谒者李福更是微臣的耳目。这是李福呈报微臣的消息,请陛下御览!”
见人证物证俱在,病已只好召见左冯翊韩延寿。韩延寿大惊,忙解释道:“陛下,微臣之所以不巡视诸县,正是为了移风易俗,改变过去靡费的现状。一旦上官下巡,各地方官便会放下一切事务,专司接待,必然耽误政事。何况如果频繁巡视,难免要说什么几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各地方官会争相把上官的话当成圣旨,逐渐失去自己治理地方的特色。微臣这么做,既是为了使各地官员能够形成自己治理地方的范式,也是为了使各地官员能够以百姓为重,而不是以微臣为重!”
病已大喜,不仅没有处罚韩延寿,反倒准了韩延寿治理地方的方式,另加封韩延寿侍中,可随时出入宫禁。
萧望之听闻病已不仅宽恕了韩延寿,而且加官进爵,暗暗吃惊。萧望之正要入宫,恰丞相丙吉从宫里出来,两人不期而遇,于是一起边走边谈。萧望之叹气道:“我刚刚听到消息,韩延寿被放了,难道他无罪?”丙吉笑道:“自然。他已经说明了理由,陛下也准了他。”萧望之急切道:“陛下为何这般草率?我还有韩延寿的新罪状没报。”
丙吉大惊,忙拉着萧望之到了一旁,细细询问。萧望之娓娓道:“听闻韩延寿在东郡曾私放官钱上千万,但没有报备。”丙吉面色凝重问:“放官钱做什么?赈济百姓?”萧望之摇头道:“应该不是,如果是的话,他必然早就报备了。这件事我一直心存疑惑,还没有来得及调查。”丙吉叹气道:“不必调查了,看韩延寿在左冯翊的所作所为,应该不会是中饱私囊。何况陛下今年初已经大赦,就算有罪也已经赦免,不必再追究了。”
萧望之一直暗暗觉得蹊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思来想去,也没想明白怎么能私放千万钱,那可是万两银子,相当于十万人口一年的人头税总数。既然丙吉不让提,萧望之于是按下不表。
不久匈奴大乱,自相残杀。先是匈奴握衍朐鞮单于暴虐,彻底血洗前单于势力,惹怒了国中贵族。前单于嫡子稽侯珊被迫依附岳父乌禅幕部落,导致单于与乌禅幕王矛盾重重。后来日逐王先贤掸归附大汉,单于大怒,立堂兄薄胥堂为日逐王,又抓来先贤掸两个弟弟,打算杀掉报复。乌禅幕王急忙劝谏,单于不听,执意杀死二人。
后来左奥鞬(jian)王死,单于趁机立自己的幼子为王,遥领奥鞬部落。奥鞬贵族相互谋划,拥立奥鞬王之子为王。担心单于报复,于是向东游牧,远离故土。单于大怒,派右丞相率万余骑兵追杀奥鞬部落,反被击溃,折损数千人马。
单于听闻战败消息大怒,这时太子和左贤王齐齐进谗言,怪罪左地贵族坐山观虎斗,不肯发兵相助。左地在王庭东部,贵人有左谷蠡王、左日逐王、左温禺(yu)鞮(di)王、左渐将王、左骨都侯等。单于听闻怒气更盛,暗暗打算寻个机会废了左地贵族。
听闻匈奴单于与左地贵族矛盾重重,病已大喜,召集群臣商议对策。左冯翊韩延寿笑道:“陛下,应该趁机命乌桓从左地进攻匈奴,再请乌孙从右地进攻匈奴,咱们再派两支大军从朔方、居延两路出击,匈奴必败无疑!”
光禄勋杨恽等群臣多附议,御史大夫萧望之反对道:“陛下,微臣以为左冯翊的建议不可取。万一我大军刚出,匈奴立刻和解了,咱们十万大军必定无功而返。不如坐山观虎斗,待单于与左地贵人斗个鱼死网破,咱们再商议出兵不迟。”
丞相丙吉、车骑将军韩增、前将军许延寿、京兆尹张敞、羽林令史高、长乐卫尉许舜、建章卫尉金安上等纷纷附议。
病已抬眼见宗正刘德、少府梁丘贺一眼不发,暗暗好奇。散朝后召见刘德和梁丘贺,病已惊问:“两位爱卿是不是有话要跟朕说?”刘德叹气道:“启禀陛下,左冯翊的意见是不错,可惜变数太大;反观御史大夫的意见,虽然比左冯翊更高明一些,不过同样存在变数,有可能会错失良机。”
病已又问梁丘贺,梁丘贺笑道:“宗正说得对,我明白宗正的意思。现在咱们最好的选择就是促成单于和左地贵人彻底决裂,让匈奴自相残杀,彼此消耗!到时候就算不出一兵一卒,匈奴也会臣服于我!”病已大喜,依计行事。
半个月后乌桓西侵,左地姑夕王战败,折损上千人马。乌桓人马很快退去,掠夺了不少人马。单于大怒,立刻要将姑夕王治罪。结果消息泄露,左地贵人相互商议,与乌禅幕部落一起拥立前单于之子稽侯珊为单于,号称呼韩邪单于。呼韩邪单于率领左地五万大军直奔匈奴王庭杀去,命乌禅幕部落从西面夹击握衍朐鞮单于。
握衍朐鞮单于亲率五万大军迎战,命其子率三万大军留守。两军在姑且水北大战,苦战数余日,握衍朐鞮单于大败。败退途中忙向其弟右贤王求援,不料右贤王怨其残虐,拒绝发兵。握衍朐鞮单于忧愤难当,率残军退往王庭。途中遭到乌禅幕部落截住去路,一番苦战,死伤惨重,后路又被呼韩邪单于截断,无奈忧愤自杀。
呼韩邪单于收拾残兵,直奔王庭杀去。匈奴贵族纷纷四散逃跑,王庭归于呼韩邪。立其兄呼屠吾斯为左谷蠡王,传信给右地贵人,如果能诛杀右贤王立功者,赦免死罪。
右贤王大骇,忙与左大且渠都隆奇商议,共同拥立日逐王薄胥堂为屠耆单于。屠耆单于大喜,立刻聚集五万大军突袭王庭。呼韩邪单于没有防备,被杀个措手不及,被迫离开王庭,退到狼居胥山以东。屠耆单于立长子都涂吾西为左谷蠡王,少子姑瞀(mao)楼头为右谷蠡王,留守王庭。
病已时刻关注着匈奴的一举一动,见呼韩邪单于落败,笑道:“呼韩邪败了,看来匈奴一时半刻是绝难统一了。对于咱们来说,这是今年最好的消息!趁这个机会,要把自己建设好,将来才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光禄勋杨恽趁机道:“陛下,贤官七子之一的涿郡太守严延年如今政绩突出,涿郡豪强伏首,民风向善,是否该擢拔?”病已欣喜道:“应该,不能让有功之人被埋没了,朕记得河南太守韦玄成治绩有功,迁韦玄成为河内太守,迁严延年为河南太守。”
御史大夫萧望之上奏道:“陛下,有人检举卫尉董忠给先帝祭祀时不敬,竟乘坐小车!”病已叹气道:“当初董忠曾举报霍禹谋反有功,与张章一起被封侯,没想到多年后竟如此不谨慎。拟旨,降董忠为期门,夺食邑百户。另外擢拔韦玄成为卫尉!”
严延年到了河南后,与韩延寿一样,也将自己在涿郡的旧模式搬到了河南郡。他在涿郡以镇压豪强出名,被百姓称道,如今听闻河南豪强并起,于是召见各县县令或县长等,掷下严令:任何豪强不得欺压百姓,一旦违法,绝不轻饶。
各豪强听闻严延年在涿郡诛灭了大姓西高氏、东高氏,个个摩拳擦掌,仗着在司隶有人脉,都想与严延年硬碰硬。严延年为了威慑豪强,严刑酷法,先诛灭了大儒京房的侄女婿,京房是少府梁丘贺的老师。接着诛杀了西河太守杜延年的远方外甥,然后又处斩了颍川太守黄霸的表侄。
为了镇压豪强,严延年往往轻罪重判,重罪死刑,黎民惶恐,战战兢兢。每到勾诀罪犯,长史往往抱着几捆竹简送到严延年面前,严延年大笔一挥,从不眨眼。不到几个月,河南郡霎时血流数里。由于杀人太多,河南郡百姓震恐,送严延年外号“屠伯”。仍嫌威慑不够,严延年又命河南省各属县将囚犯上报,然后严刑论罪,多被处死。
京兆尹张敞与严延年相识,听闻严延年严刑峻法,立刻去信严延年,劝道:“六国时韩卢抓兔子之前,还要仰头观望兔子主人的意思。如今陛下圣明,视百姓为子女。君身为一郡之长,杀人子女却不请示,岂不是自绝于陛下?韩卢抓兔子尚且观望主人的意思,君屠杀百姓却不观望陛下的意思,让人匪夷所思啊!愿君少些杀戮,以恕道待民,百姓必然回报府君!”
严延年望着信笺,冷笑一声道:“迂腐至极!河南郡是天下咽喉之地,西周、东周的旧地,杂草茂盛而禾苗荒芜,我如果不斩草除根,百姓如何生存?”
不久病已听闻严延年酷法治民,忧心忡忡。召集群臣,无奈道:“听说河南太守严延年严刑酷法,你们怎么看?”御史大夫萧望之怒道:“陛下,严延年独断专行,杀人竟不奏报廷尉,简直胆大包天!这样的人,岂能为一郡之长?”
左冯翊韩延寿立刻上奏道:“陛下,治理贪腐,打压豪强,没有强硬手腕,根本无济于事。微臣身在三辅,最了解司隶详情,天子脚下,豪强并起,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权臣宗亲,如果没有必死之心,根本无力治理州政。”
光禄勋杨恽忙附议道:“陛下,严延年虽然严刑酷法,不过所杀之人都该杀之人,他从没有无缘无故冤杀贫民。微臣以为,严延年曾弹劾故大将军,又亲手除掉大司马霍禹,对社稷有功,不该因为小事就治罪。”
病已头疼不已,皱眉道:“当初左冯翊缺,朕打算任命严延年为左冯翊,后来听说他过于残酷,就半途追回了诏命。没想到严延年本性不改,仍然如此。你们说该怎么办?”
刘德起身道:“陛下,颍川太守黄霸仁义治郡,百姓纷纷弃恶从善,颍川风气大正。听闻现在的颍川,不光孝子、悌弟、贞妇、顺孙日渐增多,而且耕田让界,路不拾遗。从廷尉府和御史府的审察来看,颍川已经连续八年没有重罪犯,可见教化起了作用!近几年,凤凰、神爵几次出现在颍川,就是明证!既然颍川与河南郡交界,不如降旨褒奖黄霸,敲打敲打严延年。”
少府梁丘贺也接着道:“陛下,如果褒奖黄霸不起作用,不如再杀鸡儆猴,选一个典型出来,让天下官吏都知道陛下的治国策略。”
病已欣然点头,降旨褒奖黄霸。诏书道:“颍川太守霸宣布诏令,儒法治民,百姓向善,不仅田者让畔,而且路不拾遗,堪称天下贤吏典范。又养视鳏寡,赡助贫穷,监狱八年无重罪囚,所以凤凰降临,神爵降世,彰显其功。赐爵关内侯,黄金百斤,秩中二千石,比肩九卿!颍川郡其他孝悌、义民、三老、力田者皆赐爵及帛。”
严延年听闻黄霸被褒奖,内心不服,埋怨道:“黄霸治理无能,陛下不褒奖我,反倒褒奖他,真是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