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病已离开鼎湖宫,细细嘱咐道:“萍儿,娘娘就交给你了,好生照料,朕不会亏待你。朕已经派人给你的家人赐银千两,你安心伺候娘娘。这些年你为朕做了太多事,辛苦了!”
病已命人取来诏书,笑道:“等朕走了,你再打开诏书,可保你一生无虞!”萍儿咬唇啜泣,轻轻点头。望着病已远去的背影,萍儿缓缓展开诏书,诏书写道:“侍女杏萍出入秘阁,功劳甚大,特破格擢封寝丞。”寝丞秩俸四百石,铜印黑绶,负责助寝令守庙,隶属太常。萍儿喜极而泣,又隐隐觉得不安。
回到宫闱,病已还没来得及处理政务,再次病倒。众侍医束手无策,又惊又惧。众嫔妃守在榻前,个个泪如雨下。不久太子刘奭领着淮阳王刘钦和众兄弟姐妹一起前来探望,纷纷湿了眼眶。小公主敬武才十五岁,更是哭得梨花带雨。
病已摆摆手道:“朕记得高祖说过一句话:‘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当初楚霸王也说过一句话:‘天亡我也!’让侍医都下去吧,全部无罪赦免!既然上天要亡朕,就说明太子是天选之人,太子妃也是。都下去吧,琴棋留下!”
众人退去后,病已握着琴棋玉手道:“咱们携手同行三十年,如今我走不动了,你要好好走下去,带着钦儿和敬武!”琴棋泪中带笑道:“哥哥放心,妹妹会照顾好他们,你安心养病,会好的,一定会的!”
病已长叹一声,“岁月悠悠,我这一生惊涛骇浪,回想起来,让人感慨啊!当初蒙少卿出手相助,勉强躲过一劫,从此脱离苦海。后来得曾外祖母、三位舅父照顾,度过了最幸福的童年。先帝即位后,接我入掖庭,又认识了你和庭令,还有叔父彭祖,度过了最快乐的少年时光。接着承继大位,在宗正刘德、少府梁丘贺、丞相魏相、太子太傅萧望之等人辅佐下,总算了清除了霍家余孽。这期间找回了外祖母和两位舅父,为父王、母后上尊号,稍稍报了父母之恩。然后讨匈奴,征西域,平西羌,四夷俯首称臣,万国来朝。我这一生啊,总算是没有白活。”
琴棋笑道:“哥哥还为百姓兴修水利,指导农桑,平物价,减田赋、人头税、盐税,百姓交口称赞。还平冤狱,整吏治,擢拔寒士,匿名检举,百姓无不称颂。又统一儒学,重用儒士,严明法纪,刑上大夫,民间都说哥哥是神仙下凡,为民请命的明君圣主。”
病已志得意满道:“有这样的功绩,我可以安心去了。”琴棋忙捂住病已嘴,惊慌道:“哥哥千万别乱说,好的不灵坏的灵!”病已淡然一笑,将琴棋揽入怀中。
群臣听闻病已病重,纷纷跑到公车门,请求入宫觐见。黄门郎梁丘临宣旨道:“陛下口谕,诸位臣工各司其职,不必入宫。朕偶有小疾,并无大碍,不必惊慌,更不能散布谣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今天下风云变幻,朝福昔祸,难以预测,望群臣守望相助,守护好社稷江山,勿令朕心忧!”
众人只好散去。丞相于定国不放心,拉着侍中尚书令史高到了一旁,小声问:“尚书令,你是陛下的舅父,我们不能进宫,你可以入宫探望啊!陛下这次不见群臣,想必病情过重,咱们不能什么准备都没有,您说是不是?”
史高叹气道:“陛下不是不见你们,是连我们也不见。现在就算我想入宫,也没有什么好的借口,陛下不会准的。”于定国急切道:“眼下中秋节快到了,不如以这个为借口,请示陛下!”史高摆摆手道:“不妥啊,陛下正病重,我怎么能提喜庆的节日?”于定国沉思片刻道:“恰巧右将军兼典属国常惠回来了,不如以这个为借口!”史高欣然同意。
翌日,卫尉许舜、中常侍许嘉、侍中尚书令史高、期门仆射史曾、未央卫尉史玄、侍中王无故、王武等人齐齐约在一起,请求入宫面圣。病已见都是至亲,只好准许。
史高见病已卧床不起,顿时老泪纵横。病已拉着史高手道:“这里就数舅父岁数最大,都六十一了吧?最小的是许嘉,比朕大一岁。你们都不用难过,路还很长,朕今后还要仰仗你们替朕守护社稷。尤其是尚书令和卫尉,你们二人足智多谋,是贤臣能吏,有你们在,朕可以放心了。”史高和许舜互望一眼,都觉得蹊跷。
病已摆摆手道:“都下去吧,朕暂时不会有事,有你们在,无人能动一兵一卒,朕放心。”史高只好领着众人告退,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不久病已召来淮阳王刘钦,宽慰道:“钦儿,父皇不能看着你去封国了,今后要照顾好你母亲,明白吗?”刘钦忙点点头,眼眶早已盈满泪水。病已接着道:“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记住一定要做一个贤王,不要违法乱纪,坏了朕的名声。还有,要团结兄弟姐妹,不要被人利用,兄弟相残,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敬武还小,什么都不懂,你要多照顾她!”
刘钦使劲点头,跪在榻边,抓住病已胳膊道:“父皇,母亲对您一往情深,儿臣怕……怕母亲想不开!”
病已摆摆手道:“这是朕和你母亲之间的事,你不必掺和,去吧,朕会想办法。”望着刘钦离去,病已忧心忡忡,召来敬武。敬武虽然已经十五岁了,但长相与琴棋相似,都是绝世美人:眼眸如水,凤目粉腮,皓齿红唇,秀发飘逸。病已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招招手。
敬武忙趴在病已胸膛,哭泣道:“父皇,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儿臣还等着您主婚呢!”病已大笑道:“你这孩子,哪有父亲主婚的?朕能看着你出嫁,已经心满意足。”敬武泪中带笑道:“一定会的!要不,儿臣现在就出嫁,兴许父皇的病就好了!”病已苦笑道:“不用,你能把你母亲照顾好,朕就放心了。”
听病已一说,敬武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道:“母亲日日哭泣,儿臣怎么劝她都不听。这几日母亲更奇怪了,常常对儿臣和哥哥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病已一惊,忙问,敬武娓娓道:“母亲常跟哥哥说,要好好照顾儿臣。儿臣不明白,难道母亲以后不照顾儿臣了吗?儿臣又没有出嫁,母亲这话是不是……”
病已忙拍着敬武香肩笑道:“放心吧,你母亲会照顾你一辈子,就算她不能照顾了,也会让你哥哥照顾你一辈子,不用多想。去把你母亲叫来,朕有话要嘱咐。”敬武忙疾步跑去,挽着琴棋胳膊缓缓而来,又独自行礼告退。
琴棋唉声叹气,病已也愁眉不展,两人相互凝望,只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病已拉着琴棋玉手,轻声道:“妹妹把什么都安排,是有什么打算吗?”琴棋摇头苦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病已轻轻拦着琴棋细腰,笑问:“妹妹是不是打算与我生死相随?”琴棋忍不住趴在病已胸膛,暗暗啜泣。
病已苦笑道:“我明白了,除了皇后去世后能与我陪葬,其余嫔妃只能葬在封国。放心吧,我会给你留一道诏书,让你将来能与朕黄泉相伴。”琴棋泪中带笑,与病已十指相扣,不忍分离。
半个月后,舅父平昌侯王无故因病去世。病已病情加重,不能前往,命淮阳王刘钦代为吊丧。赐王无故谥号“节”,封其子王接为平昌侯。
一个月后,太子太傅萧望之跪在殿门外,请求入宫觐见。病已听闻萧望之跪了一天一夜,只好准许萧望之入宫。萧望之隔着帘子,看不到病已容貌,也不知道病情如何,只得跪在殿内叩拜。病已摆摆手道:“妹妹,赐座!”琴棋轻轻点头,吩咐侍女赐座。
萧望之席地而坐,拱手道:“陛下,百官人心惶惶,都以为陛下重病,如果任由谣言四传,只怕四夷都会虎视眈眈。眼下太子在东宫,淮阳王在侧,陛下如果有旨意,不妨早定,臣等必定唯陛下旨意是从!否则一旦事起突然,微臣等只怕无力稳住局面!”
病已大笑道:“朕还没有死,你们怕什么?去告诉丞相,有任何事奏报就是,自有人处理。另外召集尚书令、少傅一起前来,朕要嘱咐后事。”
不久尚书令史高、太子太傅萧望之、太子少傅周堪一起入宫觐见。病已吩咐道:“妹妹,赐座!”琴棋忙遵旨。待众人坐定,病已叹气道:“朕只怕熬不过这一关了,今后大事就要拜托你们了!”众人纷纷泪湿眼眶,史高更是不能自抑。病已反倒大笑道:“生死由命,朕该给子孙腾位了!”
史高痛哭道:“陛下,您文韬武略,威服四夷,万国来朝,无人可比,怎么能弃江山于不顾?望陛下休养生息,千万不可放弃啊!”萧望之叹气道:“陛下是千古明君,是上天之子,自然要顺从天命。既然天命如此,望陛下早做打算,以免将来朝局不稳!”史高怒道:“萧太傅,你这是什么话?你是在诅咒陛下吗?”
病已摆摆手道:“不必争吵,你们一个是为了朕,一个是为了江山社稷,没有对错,都是忠心。传旨,封乐陵侯史高为大司马车骑将军,总览军事;太子太傅萧望之为前将军兼光禄勋,主管宫廷禁卫;太子少傅周堪为光禄大夫,掌顾问应对。三人都领尚书事,并为辅政大臣。另外,封中常侍许嘉兼任尚书令,擢平昌侯王接为卫尉,提领南军;擢水衡都尉冯奉世为执金吾,提领北军;原卫尉许舜调为羽林令,原光禄勋郭广意调为期门仆射,原期门仆射史曾调为未央卫尉,原未央卫尉史玄调为长乐卫尉,原长乐卫尉董忠调为建章卫尉。还有,京辅都尉王奉光加封侍中,侍中驸马都尉金赏兼任左辅都尉,弋阳侯任宫之子任千秋任右辅都尉。”众人纷纷遵旨,齐齐告退。
又召来太子刘奭,病已握着太子手道:“皇儿,朕已经病入膏肓,今后天下就是你的了,朕要嘱咐你四件事,你记下!”刘奭忙点头,毕恭毕敬。
病已娓娓道:“一是不得手足相残,要拿出长兄的样子,君王的气概,照顾好弟弟妹妹。二是张婕妤百年后,让她与你母亲都入葬杜陵。三是你主政之后,丞相于定国、御史大夫陈万年、太常杜缓、廷尉田听天等人都是股肱之臣,没有大罪不要动。另外,可以擢散骑谏大夫刘更生为宗正,掌管皇族事务;侍中杜佗为少府,掌管禁宫财赋;太原太守陈遂为京兆尹,冀州刺史张敞为司隶校尉,博士王吉为大鸿胪等。四是蛮夷事务有专人负责,轻易不要调任。西域有都护韩宣,匈奴有呼韩邪单于,羌族有金城属国等,还有典属国兼右将军常惠负责蛮夷事务,你不必操心。”
刘奭泪流满面道:“父皇,儿臣恐不能胜任,望父皇收回成命!儿臣什么都不懂,还要父皇再教诲几年,父皇千万不能有事!”病已挥挥手道:“起来吧,把朕的孙子抱来!”刘奭忙起身告退,不一会又领着太子妃王政君入内。王政君跪在殿里,刘奭抱着三岁的刘骜入内。
琴棋忙接过刘骜,低身半蹲榻边。刘骜抓着龙被爬上龙榻,骑在病已身上挥手大笑,高兴得宛如到了世外桃源般。望着可爱的刘骜,病已泪湿眼眶,笑道:“好,好啊!这孩子与朕亲近,就留在宫里让朕好好看看他。”刘奭忙领着王政君告退。
一日病已正与刘骜在床上装老虎玩,琴棋见了忙心疼道:“哥哥,你怎么能让孩子骑在头上?你病得这么重,还是好好休息吧!”病已笑道:“没事没事,难得这孩子这么高兴。你去把我最爱吃的栗子拿来!”琴棋忧心忡忡,只好照办。她前脚刚走,病已又装老虎逗刘骜玩,突然一阵气喘,不得不背靠龙榻,两手环绕,圈住了刘骜。
待琴棋疾步回来,只见病已面带笑意,浑身一动不动。栗子洒了一地,琴棋惊得面无血色。一个箭步跪在榻边,两手使劲抓着病已胳膊,顿时泪如泉涌。期门石显听到声音,忙入内抱起刘骜,急切问:“娘娘,陛下……是否通知太子?”琴棋摇摇头道:“你把皇孙抱给太子,去通知太皇太后和皇后殿下,去吧!”
霎时“陛下驾崩”四个字传遍宫廷内外,众人哭声一片,纷纷踉跄赶来。众人尚未赶到,琴棋斥走众人,一个人静静呆在宣室殿。望着自己最爱的人撒手西去,琴棋止了泪水,露出一丝笑意,呢喃自语道:“哥哥,生同衾死同穴,你不要丢下妹妹……”缓缓掏出药丸,陡然吞了下去。腹痛如绞,却依然挂着微笑。艰难爬上龙榻,依偎病已怀中,慢慢闭上双目。
脑海中不断闪过从前的画面,病已拉着自己去长安街游玩,观望苏武归国,一起捉蟋蟀……记忆逐渐模糊,意识渐渐丧失,耳边传来刘钦和敬武的哭喊声。突然云山雾绕,拨开迷雾,看到一个熟悉身影——病已。病已回眸一笑,轻轻伸出手。琴棋忙抓住病已手掌,手指相扣,一起往远处溪边奔去。
皇后思瑶与众婕妤纷纷失声痛哭,太皇太后上官燕亲自驾临,也忍不住掩面啜泣。史高、萧望之、周堪三人呈旨,请求拥立新君。上官燕叹气道:“陛下既然有旨意,就按照陛下旨意办吧,本宫没有意见。”
众人拥立太子即位,史称孝元帝。请刘奭主持丧事,将病已安葬在杜陵。后为病已上谥号,为孝宣帝。谥法记载“圣善周闻为宣;善问周达曰宣;重光丽日曰宣;能布令德曰宣;恩施四方曰宣;哲惠昭布曰宣”,所以史称孝宣中兴!后世更为病已上庙号为中宗,与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帝、世宗孝武帝并称为前汉一祖三宗。
消息传到鼎湖宫,萍儿痛哭流涕,哀伤不已,亲自为病已守墓。突然想起霍成君,又回到鼎湖宫吩咐众人不要宣扬。这时侍女来报,成君绝食,抑郁而终。
一日太皇太后上官燕想起病已,亲自打开宝匣,取出燕行虎魄,又打开宝箱,取出画卷。望着虎魄,突然想起病已享年四十三岁,掐指一算,正属虎,上官燕喜极而泣,陡然明白一切。乐极生悲,又取来炭盆,将画卷烧了。边烧边呢喃自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攥着虎魄放在胸口,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不久萍儿在杜陵守墓时,突然见到溪水中有一对鸳鸯,红嘴白头黄翅膀,羽毛夹杂黑色和蓝色,十分好看。鸳鸯在冰冷得河水中相依相偎,时而相互梳理羽毛,时而嬉戏觅食……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