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套做法倒也熟悉,彬彬有礼惠而不费。
给你一个盛大的接待仪式,显示做东的热情,之后就能在此基础上漫天要价了,面子和里子永远只能得要一个,如果妄图两全其美,那么结果往往是鸡飞蛋打。
这个高从诲果然是做买卖的好手。
弄得不好,一会儿见面了,还得主动要纳头便拜,自己还得上演一出急切相扶的戏码。
这辆辇车甚大,上面可以坐上好几个人,这得益于车底下装着四个轮子,而非普通的两轮马车。
虽然宽敞,但由于没有合适的转向机构,这种四轮马车在转弯时非常麻烦,只能走直道。
眼下车正行在江陵城最宽阔的大道上,这条路是高从诲进出皇宫时的专用通道。
南平是商人的国度,大道两边是节次鳞比的店铺酒楼茶馆旅店。
春风楼是路边最大的酒楼之一,足有三层楼高。
就在李煜被吊上城头时,靠窗的观景绝佳的位置处,伙计正在将一个长得黑大壮阔的年轻客人引入。
“客官,就是这儿了,莫说是本店,就是整条道儿旁都没有比这更好的观景之处,也得亏你昨晚就来预定,否则你就是给小的再多赏钱,也占不到这个位置”
这客人身高马大,相貌魁伟,是以黑壮,但却看上去却并不惹人厌,反而让人觉得赳赳武夫就该是这样。
“客官,衙门里说了,今天是唐国皇子驾临,所有临街酒楼饭馆都不许客人携带兵刃”伙计说完为难的指了指客人手中的那条鸭蛋粗细的哨棍。
“你这店伙真是不伶俐,洒家这条棍子,能算兵刃?你见过那个大将上阵提着棍子的?”
“可一会儿衙役要来查验啊!”
“哎,洒家明白,到时候给几个钱,说是挑货物用的不就好了?”
说完从褡裢里抓出一把钱来塞到伙计手中,“莫要啰唣了,这些都是你的,好酒好菜只管捡来!”
说完一拍褡裢,传来哗啦啦的响声,显然内中钱物不少。
伙计挠挠头,随即满脸堆笑的将钱塞到衣襟里掖好,“好嘞,客官,你等着,咱这就给你挑几样本店最新的菜来,听客官口音像是北地之人,这菜北方可没有,就是江陵也就刚刚传入。”
“哦,倒是有何稀奇的?”
“客官你不知道,这菜和今天要来的唐国皇子有莫大关系,这位李六郎天资聪颖,真是无所不能,而且为人至孝,为了让病中的皇后有胃口,他便制出了新的锅子,熟铁打制,轻薄耐用,这做菜的方式也是他发明的,唤作”炒“,只有用铁锅才能做得出来,味道鲜美可口,一会菜上来,你就知道了,保证你吃了还想吃!”
“可有好酒?”
“上好的金陵春”
“金陵春?哼”客人的鼻子中哼出一股冷气,随即又笑道“那就来上一坛,好酒能长力气!”
“好嘞”伙计一溜烟的跑下楼,嘴里报出长长的一串菜名。
那客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扶着窗沿,眯眼看着大街,“金陵春?!哼,倒是个好兆头,如意子,莫要负我!”说着,他轻轻的摩挲着倚在窗边的梢棒。
……
汴梁城中的后汉皇宫的书斋中。
刘承祐满脸铁青,冯道,杨邠,史弘肇则跪了一地。
他们面前散落着一片白色绸缎,上面写着不少字,落款则是罪臣郭威。
“圣人,息怒,息怒”冯道对事一言不发,只是跪着不停的念叨着。
“你们都起来吧……”刘承祐一甩袖子,坐回了椅子上,拍着扶手怒喝“郭威这个蠢材!耽误国事!”
语气严厉,神色凛然。
只是老滑头冯道却发现,不知何时,刘承祐的坐姿已经从相对不雅的垂足坐变成了盘腿的胡坐。
这是更放松的坐法。
正皱着眉头,却听到旁边传来两声低低的咳嗽。
悄悄斜眼看去,只见是杨、史二人都有些尴尬。
方才的咳嗽声是他们不约而同所发。
冯道略略叹了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也放了下来。
虽然吃了败仗,但不管对后汉,对刘承祐还是对郭威而言似乎都不算是太坏的事情。
“圣人,郭威料敌不明,轻率冒进,才遭此大败,按律当要严惩,这是武事,老臣是文官不敢多置喙。”
“只是,只是……”
“冯爱卿,你是重臣也是忠臣,有话就直说,大汉国中能进入这书斋的也只有你们三位了,对于你们朕绝对信任!”
“是,是,谢主隆恩,老臣只想说一句,处置郭威之时,还请圣人慈悲,念在他多年为国出力的份上,稍稍给其留些体面。”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杨邠、史弘肇也表态。
“嗯,你们说的有理,这大汉江山也确实离不开郭威,只是,此战之败实在是让人气不过,倘若是对上契丹兽兵,败了,朕也不会说他什么!”
“这次他的对手是林仁肇和伪唐李煜!一个背主家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他倒好,没能一鼓作气拿下城池,反而被人半夜偷营!说出去简直是笑话!堂堂郭雀儿被人偷营劫寨!我看他是有点昏头了,以为自己战功卓著,目空一切了!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冯道听了,肩膀抖动了几下,这话有所指啊!
但方才自己已经明确表示避嫌了,这是武事,文官不好多开口,只好扭头看向杨邠。
后者会意,“圣人,郭威此败,确实是将圣人大计毁于一旦,故而臣觉得,削去他两级,罚俸一年,原本的分封之事也就休要再提了。但用还是要用他的。”
“正是,圣人,郭威忠心耿耿,战功卓著……”史弘肇也搭腔。
三个人配合默契,捧逗分工明确。
按照话术,给刘承祐搭好了足够的台阶。
“三位都是老成谋国之臣,既然尔等都持此议,那就照你们说的办吧!”
“圣人英明”
“另外,冯爱卿,你且拟旨,即日起升柴荣为天威军大将军。”
“圣人!”冯道惊到,杨史二人也是面上变色!
天威军是郭威一手带出来军队,刘承祐一句话就让他放手,虽然柴荣是郭威义子,但这种做法也实在是太过于明显了!
“你急什么?朕又不是那种儿戏之人。”
“柴荣不是还在孝感附近收拢残兵么?这些兵交给郭威统帅,立刻赶去襄阳!”
“襄阳?!”冯,杨,史,同时面露疑惑之色。
“不错,襄阳守将周天正,愿意献关,郭威此去便是接手襄阳!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郭雀儿不是天下名将么,朕就把这天下第一雄关交给他,看看他能给朕带来什么!”
“可,圣人,周天正是南平大将啊?”史弘肇忍不住问道。
“不错,唐军进入南平后,朕便让人将此事告诉他,以唐军兵力,要攻下江陵并非难事,江陵易主后,襄阳便成了孤城,就算能守上三年,可城内存粮吃光之后呢?既然都已经破脸,那么周天正就要在伪唐和大汉之间做选择了!”
“哼,这高从诲也是自作聪明,让周天正守襄阳,却将其家人都扣在江陵,试图以此为质!”
“倘若,他大气些让周天正的家人随他去襄阳,朕倒还真少个杀手锏了。”
阶下三人默不作声,只是认真的听着。
“朕告诉周天正,倘若他不降,朕在江陵城中有的是死士,要把他家人带出固然麻烦,可全数杀掉,再放上一把火倒也不难!”
“再说,朕也不要他立刻便投我大汉”刘承祐笑道。
“而是在明确江陵易主后再行投效之事,须知唐军入城接防江陵时,肯定会有各种小混乱,而对他的家眷的看惯肯定也会松懈下来,那时,便是城中暗子活动之时,将他家人安安稳稳护送到汴梁,那时他再献关便可!”
“至于酬庸么,襄阳城依然由他守着,但要听命于郭雀儿,以郭威之能,再带上一万的天威军作为种子,给他三年时间,不知道能打出什么战绩来,但估计便能灭掉蜀国,到时候封周天正为蜀王好了!”
“臣拜服”
冯,杨,史至此一句话也说不出。
虽然撸掉了郭威天威军大将军的头衔,但还是让他带走了万把天威军。
襄阳城内守军数量上万,两下加起来,那便是两万实打实的精锐战兵,再加上襄阳附近还有不少村庄城镇,是人烟稠密处,到时候再行招募也能获得不少兵源。
加上郭威部众甚多,到时候天威军里自然也会有各级将校跟着他而去的。
如此一来,柴荣统帅的原天威军,或者说估计要改名为天荣军,就成了刘承祐手中又一支强力的机动作战部队。
而郭威凭借以襄阳作为根据地,再编练新军,等于是无形中也给了他一块封地。
郭威看上去是因为败仗而吃了不少挂落,但细细算来,倒未必是吃亏,甚至是略有盈余。
更妙的的是,襄阳对江陵不过两百里地,其中几乎无险可守。
襄阳的雄伟,哪怕是南唐发举国之兵征伐都无法将其攻克,这样郭威和后汉等于是立于不败之地,在战略上形成绝对主动。
郭威甚至可以把江陵当成副本来刷。
编练一部分新兵后,就可以发兵攻打一次,打不下来也不要紧,可以劫掠一番四周乡镇,以弱化江陵实力。
而等到郭威将原来的天威军、周天正的襄阳守军、招募的新兵统一练成之后,所有人都相信,江陵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那时候到低是西去伐蜀,北下攻楚,或者是东进武汉三镇,就全看郭雀儿的高兴了。
同时也直接切断了西蜀和其它南方国家之间的联系,使其形成孤立势态。
也难怪刘承祐大喇喇的给周天正许愿,可以让他当个蜀王,只要郭威进驻襄阳,那么西蜀将会同时面临后汉从北、东两个方向的攻击。
以孟昶那点可怜的兵力而言,被灭国只是个时间问题。
这样,后汉占有了成都平原、江汉平原两个天然粮仓后,便能直接缓解国内的经济危机。
襄阳将成为后汉统一天下的起点。
“圣人……”冯道摇了摇头,拱手而拜“这样下去没几年,老夫就能安心致仕了。”
“这天下可少不得太师!”
“臣不敢!”
刘承祐直接说出天下少不得太师这种话,就算是冯道年老成精,也被震的心神不定,这话中的意思,亦然将冯道视为国之依仗。
此刻君臣间其乐融融,又说了几句后,便各自散去,为郭威的襄阳之行做起准备来。
“哼,都以为朕心狠手辣,几个老家伙都差点把朕说成是昏君,不就是郭雀儿么,功高震主,古之必然,不过也是他命好,竟然在这种时候吃个败仗,倒是让朕和他之间都好过不少,也罢,这些年一直拉拢柴荣,现在他独领一军了,总该念着朕的好吧!”
……
酒楼上的大汉此刻正在享用满桌的酒菜,听着街上民众呼喊的声音越来越大,他额头上的汗水也慢慢开始汇聚,连带着端酒的手都有些不受控制的微微颤动。
李煜本来是坐在辇上,此刻也兴致勃勃的站起来,向路边看热闹的百姓拱手致意。
江陵是天下少有的热闹场所,南来北往的商人多了,连带让这座城里的居民也都变的消息灵通,眼光也高。
而今年以来,江陵茶楼酒肆中传的最多的便是李煜的名声。
当然他接管澄心堂,出任监军这种无非是被提一嘴。
大家津津乐道的是他所做的其它事情,比如考订了古器的名称,还有名满天下的诗文,醉书惊少师的壮举。
当然最值得称道的还是发明的各类化妆品,一时间,李煜几乎成了这个时代的妇女之友。
如此一来,大街上热闹的不但有男人,就是很多女子也都挤了上来。
加上他相貌英俊,身世高贵,才华横溢,五代犹有盛唐遗风,掷果盈车是不至于,但路边投射来种种爱慕的眼神倒是一点都不少。
李煜自己在车上也有点飘飘然。
自己在江宁虽然名气大,但从来没享受到这种待遇过。
一来,上面还有个样样都好的李璟,其次,江宁城的居民看李煜都有种长辈看自家小辈的意思,喜欢是喜欢,但要当成偶像那样欢呼雀跃,满地打滚是做不到的,毕竟天下第一大城的居民也得有个体面不是。
再有,李璟是称帝的,江宁居民对皇子是见得多了,从李璟当太子看到现在十多年,李景遂、李景达、李弘冀、李弘茂等等,多少有些审美疲劳。
可江陵不是,高家人不称帝,只接受几个称帝的反贼的册封。
所以,论级别,高从诲和李煜一样,江陵城的百姓们还没见过真正的皇子是什么样的呢?
李煜心说,上辈子查尔斯去英联邦国家时广受欢迎,那些民众的心情和眼下的江陵百姓应该是差不多吧。
眼看人越来越多,欢呼越来越响亮。
他鬼使神差一般的将右手手掌向前,高高举起,运足丹田气喊道:“同……南平的百姓,你们好……”
可惜音节过多,听起来毫无霸气。
回应他的是更响亮也更杂乱的欢呼声。
“同……南平的百姓,你们辛苦了……”
……
就在此时,从街边酒楼的窗户中激射出一道棕黄色的光芒,疾若闪电,直奔李煜胸前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