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的天空下,那一片所有人都西装革履的,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厚重的毛呢大衣,穿戴极为整洁。邬浪首当其冲,更是衣着笔挺,毛呢的大衣长极膝盖,愈发显得长腿健硕。他面上笑意吟吟,气势如虹的站在人群中央,温暖的阳光下一头微黄的发梢格外醒目。
  邬浪从纪安市来到京华,倒不是为了姚子绮,只是涉足房产。早闻言京华老城区会有大变动,政府意欲扩建改建,以便招商引资,只是碍于资金有限,迟迟未能运作。而邬浪嗅到商机,那一带靠山,有未开发的天然温泉,若能为己所用,那今后的盈利无可估量。他在纪安市可以只手遮天,可这京华却是不能,让人引了门道,他便机不可失的乘专机赶了过来。
  他的入驻,自然深得市领导的重视,一番交谈无比顺利,当即便派车要同他一起前往考察。
  一行人言谈举止不俗,边走边探讨,邬浪更是器宇轩昂,和核心人物走在最前头,不时交换着意见,看得出两人相谈甚欢。紧跟两人身后的随从们乐见其成,脸上亦是笑意深浓。
  身后陡然一响,邬浪连转身的姿势都显得异常有格调,恰到好处得处事不惊。一眼看过去时,脸上犹挂着淡淡的笑意,视线透过中间一片光秃秃的树枝细缝,视线触及到姚子绮的脸,先是一怔,怎么是她?!随即便听毛高仁勃然大怒的声音传来,“到家都不回来睡,你这一晚上都到哪鬼混了?!”
  邬浪那笑便如霜一般结在脸上,视线也变得冷冽。
  众人都看向姚子绮,因转过了身子,邬浪便形同站在最后一排,可就是那样的位置,还是让人察觉出了他的异样,原本优雅的脸上如同戴了一张冰冷的面具,光看着就让人觉得阴风森森。
  姚子绮捂着脸,不用看也知道探究的眼光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但就是忍不住朝某个方向望了眼。也正是这一眼,她如被雷击,怔在原地。
  隔得那样远,黑压压一片人群里,即便隔着数以百计的枯枝,她还是一眼望见了他。其实她眼底氤氲横生的,哪里真看得清他面目,只不过是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她却十分肯定是他,除了他,她想不到她认识里的人,还会谁有这样傲视天下的姿态。
  那一刹那,他身边的那些人,那些物,瞬间化作虚无,邬浪长身玉立,站在那如神祗一般。
  方美香却没发现异样,嘴里说出来的话格外难听,“你应该问问得了多少好处?总不能又这么白白让人睡了!”
  她声音带着女人嗓音里独有的尖细,又刻意说得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她在人前越是将姚子绮贬得一无是处,便越能显示出她所做的一切皆是情有可原的!
  那一个又字,无形中在邬浪心口烙下一个印迹,他视线由冷转怒,怒倒极致反又冷静下来,眼神看人都似隔了一层冰,冷到没有丝毫温度。
  毛高仁被方美香刻意吊得怒火中烧,变态的占有欲让他抓起一旁的木棍就要让往姚子绮身上打。
  邬浪身旁的那些人都是心思玲珑的,谁还能没点眼力劲,瞧着他神色突变,脸上异样,目光盯在那一家三口身上。看他们样子不像是大富大贵之人,应该不会和他有什么深交,可见他眸光盯得那样紧,倒似忽然有些明白。只是捂着脸的女孩模样生得固然不错,但邬浪这样阅人无数的男人,怎么可能会被她所吸引住?想必只是这样的一幕入不了他的眼,引起了他的不悦而已。如此一想,便赶紧有会看眼色人跑了过去。
  毛高仁正要落下的手,忽然被两只大手抓住,“喂!干什么呢?!”
  双手突然被人反绑,毛高仁火冒三丈,又听到是个年轻的男声,口气还不客气,立时便想成了是姚子绮新勾搭上的男人,气得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对面的方美香忽然变了脸色,使劲朝他挤眉弄眼的。
  反绑住他的人,这时用力将他往前一推,他趔趄了两步才站稳,这才发现来人穿戴非凡,皮鞋擦得锃亮,一看便知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那人也懒得同他废话,直接压低声音,怒喝,“没看见有领导在陪贵宾视察么?若捅出大篓子,把你们一个个都抓起来!要教训回家教训去,别出来丢人现眼!”
  邬浪和市领导如今所走的这条线,是临时起意,并不是当初制定好的路线,没有提前做准备,突发情况无可避免。
  毛高仁这才瞧见对面的大树底下站着一大波黑衣人,外围有拿着专业相机拍照的,有握着话筒采访的。
  “还不滚!”
  他恍然惊醒,再没水准也知道那是他惹不起的一帮人,笑得谄媚,巴结道:“是是是!”拉着方美香就要进楼,却发现姚子绮木桩一样愣在那,捂着脸眼睛也不知道看在哪,心里又气又急,跑过去一把拉着她胳膊,“还不快给我回去?!”
  姚子绮被他拉得险些摔倒,如梦初醒,总不能信会在这遇见他。慌乱间再去看时,他却已转回了身,只留给她一个挺拔的背影,遗世独立般。
  邬浪心绪起伏,情绪控制得极好,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京华市的门道他还未摸清,想在此长远发展,自然不能太过张扬。一转身,脸上又是笑意融融,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众人的幻觉。
  市领导见状自然十分欢喜,又同他踩点了几处才提议回程。
  姚子绮被带上楼,心情跌落到了谷底,连说话都不想。毛高仁余怒未消,可一见她脸肿得老高,又生出疼惜,忍不住就想去摸她。
  姚子绮一个撇身,定定地站在离他极远的地方。
  方美香这时一把从她肩头将挎包抢了过来,她也只是静静看了一眼,低头往自己的房间走。
  方美香打开挎包,毛高仁也凑了过去。两人对着里面一阵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钱包,一打开,居然只有十块钱的零钱!气得将包扔在地上,追上去问,“死丫头!我说你的钱呢?!”她哪一次回来不带钱的?
  姚子绮一直期待着能和他们回到曾经,这时忽然不想再坚持,眉头下意识皱起来。自赚钱至今,她还是头一遭这样表现出心里的不悦,对他们的问话置之不理。
  方美香强势惯了,哪里容得了她这样无视自己,气得将她往后一拉。
  姚子绮被她拉得索性转了个身。
  “该不是把我们的钱给那老不死的花了吧?!你是不是对那小子还念念不忘啊?人家都不要你了,你还把我们的钱拿去孝敬他妈?”
  方美香的话像炮筒一样轰过来,姚子绮压抑到了极致,声音跟着冷下来,“那是我的钱!”
  方美香在她面前一向口无遮拦,这时忽听她反驳,心里又气又莫名畏惧,“怎么?你的钱就不是我们的钱了?你去左邻右舍问问,谁家闺女出嫁前的钱不是上缴父母的?也就是……”
  她还在巴拉巴拉说着,姚子绮却已不愿再听,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疲倦,“我累了,你们不要逼我。”否则,她只能选择逃离。曾经的眷念如果变成如今的枷锁,那么她还有何意义一直坚守?
  门,不轻不重的在毛高仁和方美香的眼皮底下合上,她一肚子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口,与毛高仁四目相视,任谁都听得出姚子绮那话里的含义。
  “她……她什么意思?”方美香不愿肯定。
  毛高仁也是后怕,过惯了饭来张口的生活,哪里还愿意再出门讨生活。再说这女儿他都等了十几年了,碰还没碰呢,就这么逼走了哪里甘心,“走走!回房去说!”
  两人一径去了卧室。俗话说夫妻齐心合力断金,这一旦反向了矛盾便也出来了,方美香和毛高仁虽都打着姚子绮钱的主意,可到底都还有别的心思,毛高仁生怕姚子绮走了,埋怨道:“你下次说话轻点,脸皮再厚的人也禁不住你那一说啊!”
  方美香跳起来,“怎么着?你这时晓得心疼了?刚打她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想着她在哪个男人身下心里作怪,不舒服了吧?”
  “你说什么呢?不是你让我给她点颜色瞧瞧的?这时又说这话,还能不能好好过日子了?”
  “我怎么没想好好过日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心思……”
  两人先还知道控制音量,尽量不让外面的人听见,可后来你一言我一语就吵了起来,方美香本就是个控制不住情绪的人,一旦被点着,再想灭了火气就难了,等毛高仁意识到姚子绮还在隔壁屋里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方美香的话就跟炮珠子似的,噼里啪啦落下来。
  姚子绮在卧室里冷静了好一会,才稍稍抚平了情绪,然而主卧里的咒骂声却越来越大,一字一句像无数根钢针插入她心口……
  他们说,谁勾引谁,真当人不知道呢?
  ……
  他们说,是谁说要拿她当做摇钱树的?
  ……
  摇钱树……
  呵!她一声苦笑,终于明白了,这么些年,她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
  当两行清澈的泪水沿着她凄婉的眼角滑落,也顺带浇灭了她心底最后的一点期待。
  方美香对着毛高仁一阵狂风暴雨般袭击后,情绪终于淡定下来。毛高仁想到那些大小舅子们,敢怒不敢言。
  方美香嘎吱将门打开,不料门外,姚子绮如雕塑一般站着,面无表情。她吓了一跳,也不知她听去了多少,本能心虚起来,“你、你、你站这干什么?”
  毛高仁闻言脸也变了颜色,“子、子绮。”
  姚子绮浑身很冷,此刻光这样站在也觉得受不住似的,她努力吞咽了下涌在喉间的酸涩,“叔叔阿姨,我们……解除关系吧?”
  “什么?”方美香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喊我们什么?你再说一遍?”
  姚子绮却不再言语,视线自长廊望出去,透过洗手间的单面窗户,落在对面的屋脊。
  方美香却已开始动手,一遍一遍在她身上捶打,“我养你这么大容易吗?翅膀硬了就当我们是包袱,要甩了是吧?想当初你十岁那年,大年三十的,你高烧不退……”对她方美香也并非真的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只不过心里有了疙瘩,看哪都觉得不顺,又被大把的金钱迷惑住了,一时间迷失了方向,骤然听她说要脱离关系,也不知怎么就满心凄凉起来。
  她边哭边说,手如雨点般捶在姚子绮身上,姚子绮被她打得受不住,可硬挺着,她的话,她听在耳里何尝不是柔肠百转?可毕竟伤得太深,已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范围。
  方美香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哭诉了半天,见她一直不吭声,显然是去意已决,怒羞交加之下,立即换了一副嘴脸,“要断也可以,先把当年我们养你的钱还了再说!”
  姚子绮只觉心里咔嚓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一般,疼得她半天才缓过劲,“……好。”
  “哪那么容易?!”毛高仁突然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别说是养你的钱!就是将来我们老了,这笔钱你也是躲不了的,别以为解除了我们的收养关系就没你什么事了,老了照样得你伺候!”
  姚子绮的心早已一片冰凉,他们此刻说的任何话于她都是一样的,她神色悲戚,目光空洞,没有焦距的视线停在很远的地方,“好,我给你们,都还给你们……”从今以后,她再不是他们的摇钱树!
  她忽而用力,猛地推开方美香,脚步踉跄的跑出去。
  水雾弥漫中,她只觉眼前的路一片漆黑,稍不注意便会跌得粉身碎骨。她试着努力逼回眼底的泪水,可豆大的泪还是忍不住滚出来,她吸了吸鼻子,使劲用手在脸上一抹,冰凉的液体迅速被擦干,就如没有存在过。
  她走得急,脚步飞快,两旁的树影房屋不断向后倒退,耳旁寒风呼呼。她心里噎得慌,一口气接着一口气呼不上来,难受至极。经过不远处小小的巷口,一个黑影在眼角余光一闪而过,未及细思,斜刺里伸出一只手。
  姚子绮直觉有异,可到底迟了一步,等反应过来时已被人双手扣住肩头,狠狠抵在了墙上。
  她啊一声,惊呼声只露出了一半,另一半便消失在口中。她背脊重重摔在墙上,痛得浑身血液尽往脑门上涌,所有细胞都在叫嚣着。
  邬浪动作矫健,身手快到不可思议,在她还未看清来人,一口气刚呼出一半,薄唇便已欺上去,报复性啃咬起来。
  他抵得她极紧,恨不能将她挤入他的身体,而她背后是凹凸造型的墙壁,搁得她肩胛骨生疼,他钳住她不放,她稍一挣扎,他便将她更紧的压进去。
  他的唇舌,带着她熟悉的温度和强悍闯进来时,她便已知晓来人是谁。知道是他,她竟奇怪的没有反抗,只是被他咬得生疼时忍不住唔了一声。她下唇应该破裂了,被他火热的舌头一扫,她瞬间尝到了那丝血腥味。
  他吻得她更用力,发狠一般。
  从小到大一直集聚在心头的委屈与不甘,在那一刻如狂风般席卷而来,顷刻间将她整个淹没。眼底的泪花在那一瞬,如决堤的海,奔涌而出,硕大的泪珠止都止不住……
  邬浪肆掠得在她口中一顿扫荡,忽而感受她面部的凉意,心里微愕,却不肯停下动作,直至将她胸腔里最后一点残存的空气都抽走后,才面含怒色的松开她。
  她脸色苍白如纸,一边脸颊高高肿起,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邬浪忽而想起毛高仁之前那话,她那一晚上都到哪鬼混了?又想起方美香口中说总不能又这么白白让人睡了,他们是她父母,总不能连这也编排她!不由怒意大发,脸上极是厌烦的样子道,“装出这副模样,哭给谁看呢?”
  姚子绮就像被人生生扇了一巴掌,被泪水浸泡过的眸子晶亮而冰凉。
  她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心头蓦地一紧,却硬着嗓子嘲讽的讥笑,“说吧,别人给你多少钱,哥多给你双倍就是了。”
  那一刻的感受,姚子绮永远记得,难堪、悲愤、羞辱齐上心头……毛高仁的话,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或许是从小听惯了,又或许她根本不在意那样的一个人,所以不觉得难堪,然而,和他相识这么久,她以为他至少是了解她的。
  所以愿意搬进她家与她同住。
  所以没事总要粘着她。
  所以……
  所以……
  却原来,都不是。
  任何一个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只要他看上,便都可以。
  这样的认知,带给她的打击似乎比起方美香与毛高仁的还要大,还要猛烈。
  她忽然站不住,鼻子里酸涩不已,强忍着才没再让眼泪掉下来。“你能给我多少钱?”她红唇一笑,无限凄凉,“你能给我多少钱呢?二十万?三十万?还是五十万?”
  她这样的回答,他应该是勃然大怒的,然而没有,现实是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他心房的位置猛烈抽动起来。那样的感觉,是不曾有过的,陌生到连邬浪自己也怔住了,茫茫然看向她。在这个世上,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给过他那样心痛的感觉,连青青也没。
  “你要多少?”那一刻,于邬浪而言,就是她要得再多,他也愿意给她,不为其他,只为心头的那一阵刻骨铭心的钝痛。
  然而在姚子绮眼中却不是那样,他问她要多少,无异于问她卖身的价格。明明早在心里告诫过自己,这个男人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认真不得,这时却还是生出了痛意。
  “二十万,哦不,五十万。”她说得那样认真,认真到真有卖了自己的意图。
  邬浪面部表情半分未变,将她抵着墙上的姿势都没挪动丝毫,可眼神明显冷了。
  他的脸离得她极近,近得两人都能看清彼此肌肤上的绒毛。呼吸一深一浅,交相呼应,暧昧又疏离。
  他久久不说话。
  她亦不言语。
  太阳余晖洒落在两人的脚踝,那样低的位置,自然让人感受不到温暖。
  两颗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徐徐冷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