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铮的短节目也完全达到了预期目的,暂列第一,领先埃文四分。
队里其他人的短节目一结束,大家的关注点就聚焦在了何翩然的女单短节目上,比赛当天,连第二天马上就要参加双人滑自由滑的舒涵萧旭松都来到现场。而翻修后的梅加体育馆早就座无虚席,连最高处的山顶票都在开票时销售一空。可见大家对这次女单世纪之战的期待。
何翩然换好比赛服,走到场边时,被带着工作证的伊维特拦住,她是法国媒体特邀的解说嘉宾,干练的衬衫长裤让何翩然差点没认出她来。
“兰波教练,一会儿要为我加油呀。”何翩然笑着说道,看起来轻松自然,其实紧张已经被她熟练的压抑在心底。
伊维特也不耽误她时间,从身后拿出一个牛皮纸的小袋子,“我送你的,自由滑前就不来打扰你了,你可以比赛时戴上。”
“这是礼物?”
“算是吧。”
何翩然打开袋子,里面是个红色花样缎带,制作精美,颜色明丽。
“我十六岁时第一年参加成年组比赛,世锦赛夺冠时戴的手腕装饰,那一年我滑的是佛拉门戈《莎乐美》,其实当年也有很多出色的老将,我赢得不容易,刚好这个和你的自由滑服装很配,不如戴上,希望能给你带来我一样的好运气。”
这样郑重的话伊维特说起来也还是轻描淡写,语调温润,她轻拍下何翩然的手背,温柔的动作里满是鼓励的意味,然后便转身离开。
何翩然来不及说感激的话,小心翼翼把伊维特的馈赠收到包里。
第一组比赛已经结束,因为上赛季伤病缺席,只能第二组第三个出场的何翩然被夹在许多水平远远低于自己的选手之间。
热身前,余教练一直叮嘱她需要注意的细节,包括跳跃的处理和衔接的节奏,看到何翩然准备上场热身,体育馆就像一个装满沸油的锅被泼进一碗水,登时炸锅,五星红旗随处可见,加油声不绝于耳。
何翩然深吸一口气,和其他选手一起上场热身。
在热身时,现场广播会介绍一下正在热身的选手,当介绍到何翩然时,观众再一次沸腾。
而这时,最后一组比赛选手默契的聚集在准备室,认真盯着屏幕上正在压步热身的何翩然。
“虽然风扇那么早出战,但还是紧张的感觉她像在我前面出场。”九原千代盯着屏幕,不安的把手放在心口。
“这就是压迫感吧。”玛丽安娜轻声说道。
在热身时尝试跳跃是每个选手都会做的,何翩然也不例外,她在压步后轻松完成一个阿克谢尔两周跳,动作出乎意料轻盈,这个成功让她对一会儿的跳跃更有把握。简单的步伐后,她又回身跳了个飞利浦三周,落冰时稍微有点歪,但整体感觉依旧很好。
热身结束,第一个比赛的选手登场比赛,最后她的短节目得分只有四十几分,这也并不超出人们预料,在前面比赛的选手往往年度积分靠后,水平有限。第二个选手也只比第一个选手高了三四分。
终于轮到大家都期待的何翩然上场了,在上个选手等分期间,她已经做好充足的准备活动。
现在,她脱掉运动服外套,冰面的寒意立刻袭来,不知是兴奋还是冷的缘故,何翩然感觉到自己激灵一下,很快恢复正常。
滑到余教练面前时,她忽然想到,七年前自己也是在同样的地方,参加人生中第一个重要比赛。
俄罗斯,莫斯科,梅加体育馆。
这里焕然一新,为了奥运会一切都翻修的犹如新建,比当年她夺冠时要金碧辉煌现代化的多,她还记得当年排在自己前面的俄罗斯小姑娘滑了个吓人的分数,陈教练紧张的不得了,那时她还颇有大将风度的安慰一下自己的教练,然后,又做了个让教练更着急上火的决定。
余教练的话打断她的思绪,“这里可是你的福地。”
“算是吧,当年赢的也很艰险。”何翩然笑着说道。
“真好,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你一样有始有终,”余教练双手握住何翩然的手,盯着她的眼睛,“技术要领已经强调很多遍不需要我再说什么了,翩然,走到这里你已经足够成功,如果你想要更大的成功,接下来要靠自己,加油。”
何翩然点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时光在黑暗中飞速倒流一样,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陈教练,自己则穿着《沙皇的新娘》那一套比赛服,稚嫩又坚韧。
……
“教练,我要把3-2-2放在最后。”
“你自己看情况,别勉强。”
……
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过如此吧。
她转过头,往昔时光消失不见,面前的是那块巨大的冰场,睁开眼,她滑上了冰面。
何翩然看得到的,只有冰场,她看不到的,是许多人等待这一刻太久而激动流下的眼泪,还有更多人紧张的在身边悄悄握起的拳头。
等候室里,玛丽安娜悄悄在心口画了个十字,苏薇闭上眼睛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不知道在祈祷什么,而夏天不自觉挺直后背,连刚才还拉着苏薇嬉笑的瓦莱也屏息凝神。
冰场安静下来,站在最中间的是穿着银白色裙子的何翩然,她妆容和衣着一样冷艳,眉目勾画的仿佛冰雕,配上紧张的气氛,竟然真有压迫感扑面而来,原本清纯干净的白色因为银色暗纹勾勒,带着那么一点鬼魅气息。
“《鬼火》!我们期待了两年的节目!”
中央电视台的解说激动地说道。
音乐开始。
一串急促的钢琴旋律,快但轻,能够想象到李斯特轻巧的手指是怎样拂过琴键,迅速准确按出一个个梦幻般的节奏。这想象的感觉,被何翩然用身体展现的淋漓尽致。她准确的与第一个音节同一时间律动,举起的手,放松的手指,幽灵般悄然的潜入所有人的眼中,当双臂缓缓落下,冰刀已经在冰上划开梦幻般的弧线。
《鬼火》为什么那么难?快、冷、没有可以轻易捕捉的节奏。
而何翩然只在第一小节的旋律里就证明自己能够捕捉大师的灵动,体现大师卓绝的技巧!
压步轻快如飘,即使在电视机前,仿佛都能感到她经过时带起的劲风。
如果没有速度,那么便会被钢琴的节奏甩开,而一味为了追赶节奏快速压步,则会完全丧失节奏感和旋律感,配乐就没了任何异议。
然而何翩然是真的做到了!
她速度快,节奏好,当进入第一个跳跃时,连短暂的准备停顿都卡在音符停滞的瞬间!
这近乎恐怖的乐感和把握能力!
直线的长轨迹进入,速度让音色下摆紧贴腿上,何翩然右脚抬起、助力、起跳一气呵成!
在起跳瞬间就能让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弥漫赛场的人,何翩然当之无愧。她的这一跳极快,但滞空感非常强,两年以来的挣扎痛苦努力坚韧在这一跳里爆发!经过刻苦磨练的转速让人嗔目结舌,一周……两周……三周……半!
背对起跳方向,刀刃因为跳跃的冲力深深压入冰面,身体在惯性驱使下急速后移,右腿打开,平衡空中旋转的强大力量,向后再向后,何翩然咬紧牙,伸平的双臂随着身体着冰的巨大力量轻颤。
改良技术后的阿克谢尔三周跳,在奥运会的赛场上成功了!
激动这个词已经不能描述现场的状况,那一瞬间何翩然甚至听不到了音乐,她转过身,衔接动作一个不差,飞速的压步和滑行紧随其后,没有了训练时的降落伞,她仿佛没有了束缚的幽灵,不被限制不被约束,在冰上自由游走。
多少年来,曲如其名,李斯特的《鬼火》都是钢琴演奏者的噩梦,甚至有传言,现在流传于世的《鬼火》谱子,是李斯特修改过的,因为他写出来后发现除了自己再没人能演奏,于是便改的更简单容易。他被专业学者誉为音乐史上不可思议的革命者,拥有后人无法超越的技巧,而现在,人们知道了,花样滑冰界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李斯特。
她的身体就像李斯特可以恐怖横跨音阶的手,用魔法征服所有人的感官。
伊维特坐在评论席上,觉得身下的垫子里烧着一团火焰,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安坐,那火先是烧到她心里,再烧进脑子,最后把她整个人吞没了。她听见旁边英国国家广播电视网的解说一连说了好几个发音不准的“horrible”,他大概已经吓到舌头打结,才含含糊糊的表达出自己对何翩然记忆的惊叹。
这不能怪他,相信所有人都可以原谅自己在这套节目前的失态。
何翩然的第二个跳跃就是在众人不可思议的表情中进入准备滑行。清晰准确如同教科书一样的压步,随着钢琴音的密集,起跳动作的风驰电掣的滑行末尾凌云腾空!
了解她的人都看了出来,这是典型的何翩然式飞利浦三周进入!
这是她最完美最梦幻的跳跃,不错刃,身体摆度飘逸自然,这一刻气流就像她的老朋友,牵起她的手,搂住她纤细的腰肢,把她送入空中。
飞利浦三周跳落冰后,平衡腿没有迟疑极富节奏感的点冰跃起,把她再次送回到空中,第二跳不可挑剔的腾空高度,只要她能稳稳落冰,这个连跳的分数将令人惊叹!
空中的何翩然姿态紧绷,她仍然能听见音乐,刀刃接触冰面瞬间,她把握着身体的节奏,跟随那不可思议的旋律,稳稳的打开身体,在冰上顺利降落。
这一切太完美太突然,接下来的技术难度就只剩下一个跳跃了!
因为音乐,两个跳跃链接被伊维特安排的十分紧密,这对压步的效率是个挑战,但这难不倒何翩然,她刚从上一跳的余韵中走出,立刻进入了下一跳的冲刺,当路兹三周跳毫无疑问的干净完成,梅加体育馆又一次为她沸腾。
这一刻,她真的变成一只幽灵,没有形体,动作已经在千百次的重复中变成一种本能,肌体自然而然记住了所有难度,张弛有度的身体就像调好音的钢琴,而何翩然,她的灵魂正在进行一场酣畅淋漓的演奏。
但大家知道,跳跃并不是这套节目最让人目眩神迷的地方,伊维特把最惊心动魄的接续步伐放在了整套节目的最后,在最轻快的音乐后,忽然,弹琴的手重重压在琴键上,弧线接续步的起点,就巧妙的落在这个重音之上。
在一个巨大的s形轨迹上,何翩然横跨整个场地,运用密集的难度步伐,完成这个需要极致滑行功底才能完成的任务。
曾经她也怀疑过,自己真的能做到吗?特别是背上伊维特的降落伞后,她每一个动作都背负着千斤巨负,原本快速灵巧的用刃一下子变成瓦刀,上面还黏着水泥,动作迟缓又尴尬,何翩然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之前的滑行能力,纵然技巧烂熟于心,但身体和伤病的限制已经不堪重负,是伊维特的严厉和自己的坚忍不拔把信心找了回来,当她摘下降落伞的一刻,飞翔一样的感觉给了她最快乐的体验。
就是这样,在飞,但是不用翅膀,幽灵和鬼火怎么会需要翅膀?它们本身就悬浮在空中,飘摇不定,来去自如,只有最华丽的步伐和最清晰的用刃能表述出这种状态,当然,还要有李斯特演奏时,那不可思议的手速。
何翩然,她已经让不可思议变得近在咫尺,这一串步伐,是滑行技巧的饕餮盛宴,轻巧的小跳,梦幻的捻转,华丽的内刃大一字绕环,流畅的衔接……她虽然面上依旧是冷若冰霜,但心底已经展露笑颜,就是这样啊,这样的感觉,当初她第一次站在梅加体育馆的冰场上,期待与兴奋,快乐与勇敢,她能够体会到生命在绽放的滋味,灵魂随着音乐舞动,这些别人看似高不可攀的技巧对于她却仿佛与生俱来,自然的,刀刃就该这样行走,就该留下这样的痕迹,就该让所有人惊呼,就该让她自己也陶醉其中。
何翩然多希望这一刻永远不会停止,她会永远的滑下去,在这样神奇的音乐中,用她的技巧和情感,用她的汗水和生命,演绎她的热爱。
“这……这太不可思议了!”瓦伦蒂娜下巴快掉在地上,“她是怎么做到的!”
“安静。”夏天的指甲已经在手指肚上留下一个个深红色的痕迹。
在她们身边的苏薇已经落下了眼泪,是啊,她们都在惊叹,惊叹师姐不可思议的技艺和能力,只有她清楚,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刻,为了这些看似超越人类极限的技巧,师姐究竟付出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苏薇闭上眼睛,默默在心里喊着:加油!加油啊!
坐在离冰场很近的伊维特,极力克制情绪,才忍住了眼泪,原来梦想成真的感觉,这样美好。
如果只靠天赋,何翩然是走不到今天的,天赋只是这个赛场荣耀顶端的必备条件,她之所以能为桂冠一战,是因为付出了太多与才华天赋匹配的努力。
天才这个词,何翩然当之无愧。
银色的鬼火从冰场尽头飘至眼前,又犹如幽灵现世,再闪转回去,何翩然气质冷峻,鬼魅阴森,把整个赛场变成她的死亡领域,所有观看她表演的人都如同中了诅咒,他们沉默的好像在凌晨的墓地,被控制,被操纵。
他们的心跳都握在何翩然的手中。
燃烧的鬼火,死亡的精灵。
她停住步伐,人们忘记了鼓掌和欢呼,当最后的旋转开始,终于有人开始起立鼓掌,紧接着一个接着一个的观众站了起来,记者和解说站了起来,观看的选手们站了起来,从观众席到转播席,
从赛场边到赛场之外,人们有的沉默有的流泪,都站立起来,准备迎接节目末尾的狂欢。
幻影的旋转最后结束,何翩然手臂随着最后的一个音节收拢,她听见音乐消失,观众在视野里浮现,他们都在欢呼啊,都在尖叫,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呼吸也开始困难。
“你看,这很难,但你做得到。”
伊维特曾经这样说。
是啊,我做得到!
何翩然深吸一口气,四面行礼,带着自信和骄傲,带着卫冕冠军的气势,虽然靠前,但仿佛压轴。
解说席位上,两个加拿大的解说员一边站着激动鼓掌,一边仍然敬业的不忘记职责。
“你知道吗,哈维,当年李斯特演奏后将自己的手套摘掉扔下台子,下面的贵妇人可是不顾仪态和身份,疯了一样扭打在一起争抢。”
“天哪,我理解她们,真的,假如现在何翩然愿意把她身上随便什么东西扔下来,我一定会杀了要和我抢的人,一定会的,我可不是开玩笑!”
“我当然相信,就像我当初相信她会回来一样!”
余教练用拥抱来迎接她,何翩然高兴的扑到教练怀里,稳重的她难得兴奋像个孩子。陪伴他们等分的官员也开心拥抱在一起,坐到等分席上,何翩然还在大口喘气,激动的不能自已。
而当分数出现,尖叫四起,好不容易调整回的呼吸又开始急促。
75.33分!
这比她在上届奥运会拿到的分数还要高啊!
何翩然握紧拳头,恨不得大喊出来,宣泄自己的兴奋。
只要能拥有这样的幸福,纵然人生短暂,职业生涯只是蜉蝣一日,又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