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从老家返回省城时,辛楠发觉时间比她想象中要早了许多。
小姨家居住的楼房隔音很差,辛楠踏进一楼楼梯间时就听见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争执声,她心下骤然不安,忍不住加快迈步的速度,气喘吁吁抵达门口时,发觉那道声音的确来自她预设的场景。
小姨和姨父在隔着门吵架。
可这一刻,辛楠却丧失了拉开门的勇气。
“她每年也就来住几天,你说她又能花家里多少钱?她不回这里能去哪里?”
“你每次就喜欢操心这些烂摊子事!”姨夫咬牙切齿,“她没地去是她的事情,跟你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她是我唯一的侄女!”
“你真的觉得她能有什么出息?”姨夫大吼,“考了个大学又怎么样?将来还不是要嫁人!你就看她那家庭条件,哪个男人会愿意要她!”
“她嫁不嫁人关你什么事情!我就她一个侄女!我不管她谁管她!”小姨声音歇斯底里。
“妈的,那你这死婆孃就去管吧!一管她这辈子就赖上你了!”
听到这里辛楠深吸一口气,拧动钥匙,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她站在门外,对上门内小姨惊讶的目光。
“楠楠?怎么回来这么早?”小姨急忙用手背擦拭眼泪,显然慌张。
辛楠目光冷漠地望向姨夫,对方有些心虚地别回头。
“刚刚学校老师突然给我发信息,说是有一个项目需要我帮忙,让我最好马上回北京。”
大概只是几秒钟时间,辛楠飞快整理了自己的措辞,谎话说得天衣无缝。
小姨一愣,又抓着她的袖子赶紧解释:“楠楠你怎么……你是听到了吗?小姨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你姨夫也不是那个意思。”
姨夫在一旁不耐烦,“她要走你就让她走呗,还能拦着怎么的?”
辛楠握住小姨的手,“老师说这个项目很重要,如果我没有时间可能就要找其他学生。我已经买了回程的车票,提早回来就是为了收拾行李。真的。”
小姨叹气,“小姨我也不懂这些,你着急走吗?我送你去车站吧。”
辛楠摇摇头,“没事,我自己可以去的。小姨你也忙,就少操心我的事情了,我也不小了。”
小姨始终对她的说辞半信半疑,尽管再叁挽留,却也劝不住一心出走的辛楠,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飞快打包好行李。
“有事记得给小姨打电话啊!”
辛楠站在狭窄的走廊回头,“放心吧,我会的。”
她拖着行李箱坐地铁去了机场,在手机上买了一张回北京最近时间的廉航机票,抵达北京时已经是下午七点。
北方的冬风比她故乡的更加凶猛,辛楠半张脸埋在围巾里,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坐列车回市区。节假日酒店的价格也随着水涨船高,辛楠在火车上临时订不到酒店只能在一家火车站旁边的招待所落塌。
这种地方一般都是给在外漂泊的中年打工人住的,前台阿姨看见辛楠有一瞬间惊讶,随后赶紧堆上笑脸要过她身份证做登记。
网上的讯息说房间有8平米大,然而实际面积可能更小,刚好可以容纳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和一点狭窄的通道供人通过。
卫生间空间更是紧促,人一旦站进去,门就很难关上或打开,正常洗澡在这里都会成为一件困难的事情。
即便是选了最便宜的招待所,一直待到学校宿舍重新开门对辛楠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所以她必须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新的兼职。
辛楠每天起床就带着电脑直奔西城区的图书馆,每天花八个小时学托福,剩下时间复习课业,再利用零零散散的时间找工作。
好在春节期间很多公司都缺人手,工资也都是比平时高,她没怎么费力气就找到一份写代码的远程兼职。花几个小时做完了面试官发来的试题,题目并不算难,辛楠提前二十分钟交了答案,大概两天后就收到了录用的消息。
辛楠这些日子几乎没有休息好过。晚上的旅馆走廊总是有人抽烟吵闹,她总是在凌晨被吵醒,咳着嗽拧开塑料瓶盖往嘴里猛灌矿泉水,听见一墙之隔的中年男人大声谈笑。
她头脑发昏,爬起身床头的一扇窗前去看北京的夜景,只有这一刻才能想起那一晚酒店柔软温暖的床垫,从记忆中找回一些归属感。
从小到大她受到过无数来自四面八方的质疑,母亲难产过世,父亲从未参与过她的生活,一路从县城爬到北京又怎样呢?她还是那个众人口中没有见过世面的女生,这座城市里没有人在乎她,也没有人相信她。
辛楠记得以前看过皮克斯一部动画,一只喜爱美食的老鼠误打误撞来到巴黎,凭着热爱在一家餐厅的厨房和男主人公合作做菜。
他们住在巴黎奥斯曼风格建筑的阁楼里,从窗户眺望巴黎的夜景,在那个因为梦想有无比韧性的年纪,一切磨难都显得无足轻重。
夜晚的风袭面而来,她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似乎在等待什么,也就是这一刻她才明白,她在等一个苛刻的评论家,落笔写下她名字的时候,却难得用柔和的笔触对命运的部分有所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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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辛楠的工作突然多了起来,经常在图书馆待到闭馆后还要找网吧继续写代码,这也导致每次回招待所时都是凌晨,和喜欢在走廊抽烟面相不善的几个男人碰见过好几次。
而每一次她都会被直勾勾地盯住,那样的眼神令她很不舒服。
这天零点回旅店时,她又遇见了那几个男人,身上浓烈的酒味刺鼻。几个男人反复打量着她,眼神黏在她的身上,让她感到恶心。
辛楠压下心中不适,飞快拉开门回了房间,不理会走廊上抽烟的中年男人在身后的笑声。
后半夜时,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响起,她被吓得直接从梦中惊醒,听见门外的男人纳闷的声音。
“不在吗?我明明看着她回来的。”
另一个男人说, “要么是还在睡,要么是吓醒了不敢说话吧,这种小姑娘都这样,哈哈哈哈。”
辛楠彻底没了睡意,谨慎地坐起身往睡衣外面套毛衣,摸出手机给酒店前台打电话,却始终无法接通。
外面的男人开始更用力第砸门,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喊:“快点开门,我知道你醒着的!”
那力道之大,似乎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辛楠生存恐惧占了上风,不知道他们突破这道门究竟会花多久时间,只能立即打电话报警,压抑着哭腔低声报出自己的位置。
“你知道外面有几个人吗?”警察问。
“听声音应该至少有两个人。”
电话那头的警察听见了门外男人叫嚷的声音,安抚她:“这边最近的派出所离你只有几百米,我们会在十分钟内抵达,不要害怕。”
辛楠颤抖着手挂断电话,不敢开灯,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门外的声音停下来了,可她不敢掉以轻心,仿佛他们的目光依旧落在她的身上。从门缝,从门孔,从任何不透风的地方,等待她自投罗网。
在等待警察的那几分钟里,她强迫自己冷静地换好衣服,在房间里试图翻找出任何可以防身的道具,深呼吸走到房门前,踮起脚透过猫眼观察走廊,却发现室外一片漆黑。
可是不应该,走廊的灯明明是亮着的。
“我就知道她还在里面。”
突然,男人得意的声音响起,她意识到刚刚的男人眼睛正贴在外面的猫眼上,被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尖叫出声。
密如雨点的敲门声和几个男人放肆的笑声回荡着,辛楠后退几步被绊倒在了床上,一瞬间绝望。
就在此时,走廊上响起一道浑厚的声音,“警察!把手举起来!”
“妈的!那娘们儿报警了!”
屋外一阵混乱,没过一会儿,敲门声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敲门的人换成了警察。
“姑娘没事吧?我们是警察,可以把门打开了。”
十分钟后,辛楠穿着带来的羽绒服和警察一起去警局做了笔录。后排被铐住的两个男人透过后视镜恶狠狠地瞪着她,辛楠只看了一眼便别过了目光。
两个男人被暂时扣押在了警局,但警方需要调查监控,联系上了酒店老板,却被告知酒店走廊的监控一个月以前就坏掉了。
警察听了,忍不住劝辛楠,“这个老板真的是,根本没把顾客安全当回事儿。小姑娘你怎么住这种地方啊?”
说罢,那警察对上了她的眼神,似乎明白了愿意,立马流露出懊悔的目光。
辛楠勉强露出一个笑,却并不作答。
她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容易自洽的人,从不会因为自己无法拥有唾手可得的事物而不忿。她很少会因为自己不认识名牌自卑,也不会因为被同学背后议论乡下人有过任何不甘。她对于自己的身份向来自得,但所有的一切的,都在陌生人说出“小姑娘你怎么住这种地方”后瓦解。
为什么呢?她不明白。
做完笔录之后已经接近天亮,辛楠坐在警局大厅的椅子上一阵恍惚。
警察来的时候只带走了两个男人,而她经常在走廊碰面的至少有五个人。她害怕被报复不敢再独身回那家招待所,但她的东西全都在那里,而且即便带走了行李,她如今在北京没有认识的人,她又该去哪里?她又能去哪里?
她在冰冷的椅子上坐了很久,直到腰背酸痛,她只能深深地弯下腰,仿佛头顶一双巨大的手正恶狠狠地将她的头骨地摁下,最后骄傲的脊骨面对无法反抗的力量她也只能如此妥协。
挣扎已久,她终于掏出手机,从联系人里拨通了一则她最不想拨通的电话。
随着电话的接线音的节奏,她的心跳忍不住加速,甚至开始思考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直到电话接通,哪头响起一道熟悉而低沉的声音。
“喂?”
辛楠感觉自己平稳地落在了地上。
一瞬间,她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