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没说话,他继续道:“想要让他醒来?”
她点点头,“是。”
“不恨他?”
圆空声音上扬,像是面对着自家儿孙,声音慈祥又和蔼,“他将你掳进宫,不应该……”
“恨的,”云烟垂首,有些丧气,“起初自然恨他,恨不得……与他同归于尽,或是自个儿死了都成。”
季长川缩了缩拳,最终还是松开。
他已经没有资格因她而产生波动了。
付彻知幽幽叹息,抱着剑看向远方。
这些事情,对他这种直脑筋来说,简直是噩梦。他还是早些回去同他家娘子好好说话吧。
说起季长川也是他的大舅子,还不能揍。
云烟的声音有些凝涩,她像是很讨厌现在的自己,“只是我发现,好像恨也长久不起来,日日待在一处,总有些感情。”
“只是有些感情?”圆空端坐着,问得有些刨根究底。
云烟咬唇,有些不想说话了。她本就是有些内敛的人,让她在这样多人面前说着对燕珝的心意,怎么可能?
燕珝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她纠结片刻,只能道:“陛下心里的人是旁人,纵是我有什么感情,也不过是替代品。便是喜欢、心悦,也比不上旁人的。”
圆空摇摇头,轻轻叹息。
“娘娘总在贬低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的情感,更是看低了陛下的心意。”
他道:“但娘娘能有这样的想法,想来已经够了。”
“什么够了?”云烟道。
“唤醒陛下的心意,”圆空站起身来,轻拍身上的灰,“娘娘,将那同心结交给老衲吧。”
云烟听得云里雾里,但她习惯了听话,将怀中好好护着的同心结递给了圆空。
“好了。”
圆空将那同心结扔进一旁燃着的火中,火红的同心结被火舌吞噬,点燃。
云烟瞪大了双眼,“这……”
她伸出手,想要去抓,可那同心结已然被火的海洋淹没,再也抓不住。
她红了眼眶,“大师,这是何意?”
“既已同心,便不再需要这个同心结,”圆空束手,“因此结,陛下沉浸在从前的幻梦之中。但梦终究是梦,再美好,再痛苦,也都是过去的事了。此结消散,便再无幻梦。从火中开始,到火中结束,甚好。”
圆空看了季长川一眼,“你寻我所问之事已解。也让陛下,不必再担忧。”
季长川看着那烧得正旺的火,抱拳:“多谢圆空大师。”
云烟还未从方才那动作反应过来,“大师是说,陛下是因为此结沉沦于梦中?”
什么梦?
难不成同她一样,也做了奇奇怪怪的梦?
陛下的同心结同她有什么关系,她的结不是同季长川一道求来的么?
圆空没有回答,只是道:“如今已解,娘娘也不必多问了。”
他看向她,宛如看着自己的孩子,满面慈爱:“快些回去吧,陛下等着娘娘。”
云烟还想问些什么,便见圆空摆了摆手,继续去施粥。
乞儿们围着他笑,他拍拍那些乞儿们的脑袋,“吃吧,吃吧,吃了好长高……”
“娘娘,”季长川叫住云烟,“先回去吧,陛下或许一会儿便醒了。”
付彻知倒是不知道什么梦不梦的,他比较怕季长川又给云烟拐走,出言道:“走吧娘娘,陛下醒来若要见娘娘,娘娘还未归可怎生是好?”
云烟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回首看着圆空。
“都不需要去看看陛下,在此处便能解了陛下之忧吗?”
“大师或许就是这样,本事高强。”付彻知上马,调转车头。
云烟坐了进去,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圆空给她的感觉,和从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像付菡,是第一眼就觉得亲近的姐姐,这样的姐姐教她知识,引领她向前,又是老师又是玩伴。燕珝是夫君,予以她爱重的同时,未曾将她圈养起来,而是放任她自己成长。
可这位,瞧着便觉得亲近,如同自家长辈一般。而他看向她的眼神,也像是看自己家的孩子,满是慈爱。
云烟靠在车壁,回程的途中,她不敢再休息,只等马车停下便急急下车,小菊都未曾赶上她的脚步。
到了燕珝的门前,她稍稍平复着跳动的心绪,整理了衣裙,问着小菊:“我头发乱了没,丑不丑?”
“娘娘这么美,怎么可能丑,”小菊跟上,气喘吁吁,“娘娘未戴环饰,有种素净的美。”
云烟这才发现自己今日根本没佩戴什么首饰,自己从昏睡中醒来,燕珝又还未醒,没心思收拾自己,只有耳边坠着两只小小的珍珠耳坠,发着盈润的色泽。
她放了心,平复了呼吸之后推门而入。
圆空大师说,回去说不定就醒了。
她轻手轻脚走近,走进里间,看向榻上躺着的身躯。
那身子半点未动,一如她离开时的模样。男人面色安宁,鬓发未乱,端得是玉面君子,倒是她乱了方寸。
云烟心一沉。
还未醒来,他还未曾醒来。
她走近,半倚在榻边。
燕珝呼吸很轻,或许是伤重,云烟总觉得他的呼吸轻到好像马上便要消散。
身上有着重重的药味,草药气息包裹着他原本便有的淡淡冷香,竟也不觉突兀。
但不好闻,云烟讨厌这样的味道。这种味道必然伴随着伤病,还有血腥气息。
他身上的纱布还是浸出了淡淡的血色,云烟不敢动他,怕他稍有动弹便伤口破裂,只能不知所措地拉着他的手。
燕珝是有些喜欢拉着她的,云烟不懂为什么,每次被燕珝牵住掌心,都有一种被紧紧包裹住的感觉。
现在他的手无力地垂在榻边,她忍着伤心,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手中。
“郎君,”她轻声道:“你听得到吗?”
没有任何回应,甚至眼睫都未曾动过。
他的手有些凉,云烟用自己的双手捂着,想让他暖和一点。
“我去见了大师,圆空大师,不知你认不认识,”云烟声音很轻,像是在同恋人说着寻常闲话,“他说你也做梦,一些幻梦。我想了想,我自己也经常做梦,不知你我的梦是否有相似之处。”
“我想啊想,虽然许多次都很讨厌这种梦境,醒来会头痛嘛。但是仔细想想,还是能回忆起来,有时候还是笑着醒来的。”
“就是醒来的时候,还会有些失落的感觉。”
云烟歪着头,靠近他,“有时候我也会想,说不定梦里的人就是你和我,我们一起在山野之间,你读书习字,练剑,我就做做针线,看着你,什么也不做。”
她想了想,“也是做的,我会煮汤,会抓鱼……也挺美好的,不是吗?”
她不记得自己有抓过鱼,但这样的话就好像藏在记忆深处一般,被她说了出来。
“不说这些,”她道:“我的梦境是这样的,你的呢?你好像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些。”
她不笨,“这是你很少入眠的原因吗?是害怕做梦,还是单纯睡不着?”
她不是没有注意到燕珝很少入眠,偶尔入眠睡得也很浅,只是她见惯了燕珝这般模样,便以为他本就如此。
当皇帝的人,怎么说都挺忙的,或许日日忧心国事,睡不着也是正常。
但现在想来,或许许多事都早有征兆。
他在她提起有血腥味之后,便极少搂着她睡觉。在她提起他近日身子是否虚弱的时候,一直转移着话题,反倒问她会不会头痛。
是她太傻,有时候,稍一打探,或许就能知晓真相。
她宁愿头痛,痛也只痛得了那么一会儿,但他的血……
云烟想想,就觉得疼。
她沉默地坐了会儿,又有点想哭。
半靠在榻边,她声音很低,带着失落。
“你什么时候才能醒来看看我呀,”云烟捏着他的指尖,“你是不是还不知道,我有点喜欢你了呢?”
“只有一点,一点点。”
云烟比划着,想起他看不见,就又放下了手。
“好吧,其实也有很多。不过你这样躺着,说不定我就不喜欢你了。”
云烟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松,“我还是喜欢活人,陛下这样躺着都没以前好看了。”
“快点醒来吧……”她呢喃,“我都说了喜欢你了,还要我如何?”
手中燕珝的指尖蓦地一动。
云烟有些不可置信,心头一跳,紧紧盯着方才动弹过的指尖。
指尖发白,被她捂着带着点粉意,又因为她方才的动作,好似真的醒了过来。
可半晌都没有再动弹过,方燃起的希望又一次消散,她泪水滴落下来,落在燕珝的掌心。
“哭什么,”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云烟转过视线,黑沉的眸子盯着她,满是柔情,“朕还没死。”
云烟终于放声哭了起来,她拉过燕珝的手,“不准说那个字!”
“我以为,你会盼着我死。”
燕珝抬起手,想要拭掉她的泪,“但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云烟傻傻抬眼,泪水被燕珝的指尖擦净。
“听到了,你说,喜欢我。”
燕珝勾勾唇角,像是心满意足。